安广厦转向昔日的同伴,道:“离开瀛洲岛,各奔东西。往后也不必为罪人的名号所累。天地广阔,自然有大展宏图之处。”
还有人要争辩,却被张独眼拦了下来。张独眼带着痛苦之色,道:“你们别说了,少当家说得对。他是为了我们好啊。”
今日的丑话传出去,西岭寨便要沦为江湖人的笑柄,即便重建家园,也难以重建昔日的名声。对于昔日的西岭寨众而言,摒弃出身名号,令投旁门,才是翻身的良机。
这个良机,便是安广厦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安广厦转向张独眼和其余五位主事,对着伤痕累累的六人深深鞠了一躬,道:“今日诸位舍命相护,安某感激不尽。”
身为领袖,他却对下属行了重礼,多年的情谊,都凝聚在这一躬里。
而后,他便转过身,独自往黑暗中走去。
*
安广厦的背影有些摇晃,在来自背后的火光的照耀下,他的前方投下长长的影子,好似一条路,他走在漆黑又狭窄的路上,姿态格外落寞。
许多双眼睛默默注视着他,有的涌出情不自禁的泪水。垂泪的大都是上年纪的老者,从小看着他长大,将他视作亲人,不忍面对眼前的诀别。
也有人拔腿追了上去,是西岭寨中的少年人,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只手拍上少当家的肩膀,道:“不要走,我生长在西岭寨,西岭寨就是我的家,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安广厦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少年人的眼睛:“你还年轻,只要心怀侠义,不必拘于出身名号,在哪儿都是一样。”
少年愣了一下,又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我很快就要死了,所剩时日无多——安广厦想要照实回答,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我已经走不动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他的手指抵着少年人的胸口,停顿了片刻,才缓缓落下。少年的手掌慢慢捂了上去,被触过的地方像是有一团火安静燃烧。
安广厦对少年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虽单薄,却含着一股决绝的意思,叫人无法违抗,无法下决心追赶上去。他牵走了自己的影子,也带走了所有的罪孽,他踏过的土壤重新被火光照亮,他所留下的人们也沐在火光里,肩头镀了一层金边,眼底的泪花晶莹剔透。
西岭寨崩离瓦解的日子,不是寨中失火的一日,也不是外濮大军举兵入侵的一日,而是今日黎明破晓前,冯广生被捕,安广厦颓然离去的时刻。
一方名门倒下,一个时代宣告终结,一段豪言壮语书写的理想从此化为泡影。
西岭寨的结局,就像是这世道的缩影,看似金碧辉煌的楼阁,内里早已饱经侵蚀,空乏溃烂,只消抽去一块砖石,便会加快速度坍塌。
晏月华也默默注视着安广厦离去。
他的护剑使围在他身侧,北辰开口问道:“少庄主,我们要不要将他拦下?”
晏月华叹了口气,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对付的人不是他。”
北辰皱起眉头,似有些不服:“可二庄主便是被他所误,若不是为了救他,怎会受这么重的伤。”
晏月华叹了口气,道:“就算为他而死,也是晏千帆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
北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晏月华的目光一直追着安广厦的背影,他与此人本无交情可言,但在晏千帆的心目中,这人才是真正的手足兄弟,而自己不过是血脉相连的陌生人。羡慕与否?嫉恨与否?他实在说不清,他从出生起便被姓氏身份裹挟,鲜少有选择的机会,事到如今,亲与疏,爱与妒,又岂能够辨得分明。
在他灰漠死寂的生命里,唯有恨是分明的。
他带着分明的恨意,将目光转向冯广生的方向。
冯广生仍被东风堂拘束着,宋云归下令道:“先将此人羁押在府上,待到通航恢复后,再移交官府处置。”
这番话传入冯广生的耳朵,低埋的嘴角竟露出一丝隐蔽的笑容,得知自己将被宋云归羁押,他像是看到了活命的希望。
晏月华看到了那一抹笑容,死水般的心田里掀起惊涛骇浪,澎湃的怒火使他攥住拳头,绷紧喉咙,五脏六腑震动不止。
他快步走上前去,将剑鞘一横,拦住东风堂弟子的去路:“且慢。”
宋云归面露诧色:“晏庄主有何指教?”
晏月华道:“我可以放走西岭寨其他人,但此人不行。”
宋云归道:“晏庄主实在不必多此一举,此人身负重罪,一旦送去官府,必然是死路一条。只消再等上几日,不劳你亲自动手,便能够报仇雪恨了。”
晏月华仍是摇头:“我要亲手杀他。”
宋云归脸色一沉,道:“冯广生的罪名可不是寻常的江湖恩怨,倘若擅用私刑,恐怕与王法相触,有辱铸剑庄的名誉。”
晏月华不再多言,径直拔出参商剑。
出其不意的辉光将众人慑住了,面对四周投来的视线,他提高声音道:“退开,我不愿伤及无辜。”
东风堂弟子用视线请示了宋云归,而后一齐放开冯广生的胳膊,沉默着退到一旁。
冯广生重获自由,脸上的神色尚有些茫然,下一刻,晏月华已来到他面前,对他说:“接下来你可以还手。”
冯广生瞥了对方一眼,并没有做出反抗之举,而是突然转过头,策动轻功,拔腿便逃。
他这一逃,将全身剩余的力气汇聚在腿脚中,速度竟快如脱兔,足底生风。
然而,晏月华的剑还要更快一筹,如灵蛇一般追着他的背影,吐出毒信,抵着背胛没入他的肩膀。
冯广生惨叫一声,参商剑不偏不倚地切进骨缝中,切断了筋脉,疼痛钻心刺骨。他的力气像泼出去的水,很快流泻干净。他向前扑倒,额头磕上青砖石,发出一声闷响。
“果真是个孬种。”晏月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那一剑虽痛,却不足以致命,冯广生的意识仍旧清醒,下一刻,一股蛮力撞在侧腰,是晏月华抬脚踢中他的腰腹,将他踢得翻了个身。受伤的肩膀被地面碾磨,伤口涌出的血在地上拖出一条红色的印记。
他惨叫着,五官喷出涕泪,将他原本英朗黝黑的脸庞抹得一片狼藉。他微睁开眼,看到一道明晃晃的光悬在他的头顶,好似他生命里那一盏躲不开、避不及的太阳。
他在一片模糊的记忆中摸索搜寻,继而忆起了当初的心情,他曾对这盏太阳恨之入骨,曾企盼着成为后羿,执起弓箭将其射落,让那透彻燃烧着的仙火滚进人间的尘嚣中,沾满污糟,失去光华。可是他失败了,太阳仿佛要惩罚他似的,从天际徐徐降落,压向他的身体。
“别过来,别过来——”他尖声嘶号着,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生怕那光芒将他的灵魂灼成灰烬。
第二剑刺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刺中他的手掌心。
晏月华的声音低哑:“你便是用这双手行凶的吗?”
冯广生已经答不出话,他的手心已被参商剑洞穿,钉在地上,像是受刑的人,然而,晏月华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满意,手掌的皮肉毕竟太过绵软,真正与心房相连的是十指。晏月华扭动手腕,慢慢地转着剑锋,剑上的光芒随着角度缓缓变化,好似日升日落。
“不要,不要啊——”冯广生的求饶消弭在一声惨叫中。剑锋骤然一挑,他的五根手指便像皮筋似的离开身体,弹向远处。
晏月华笑出了声,声音残酷而冰冷。
*
冯广生躺在地上,手臂不住抽搐,好似被斩断触须的甲虫。鲜血顺着参商剑滴落,在晏月华脚下汇成一片粘稠的血洼。
晏月华仍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反倒缓缓提剑,将锋芒伸向他另一侧的手臂。
这番举动令众人瞠目结舌,不论东风堂或是西岭寨,纷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武林人士虽然尚武好斗,但却格外讲究规矩,尤其是台面上的规矩。堂堂武林名门之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加私刑,做出这般触目惊心的凌虐之举,实在不是一件小事。
晏月华似乎已忘我,目中全无旁人,只是狠狠地盯着冯广生,眼神比剑还要更锋利。
柳红枫也在旁观的人群中,心下很是酸涩。他与晏月华打过交道,两人隔着囚笼栅栏对峙时,对方还是另一副面貌,沉稳娴定,风骨傲人,年纪轻轻便有着不容小觑的气度,令人望而生畏。然而,越是紧绷的弦,在断裂时损坏得越快,属于晏月华那根弦彻底断裂了,伴随着晏千帆垂危的生命一起,渐渐脱离掌控,滑向深渊。
在这个火光照彻的不眠之夜,还有多少人间稀缺之物要崩裂瓦解呢。
柳红枫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冲动驱使着,上前迈了一步,试图向晏月华伸出手。然而,他的肩膀却被人按住了。另一只手先行一步,从背后稳稳地拉住了他。
宋云归的手。
在众人目光纷纷向晏月华集中的时候,宋云归不经意地接近柳红枫的耳畔,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们好容易等来这一刻,你可不要自讨无趣,煞了这片大好的风景。”
柳红枫没有做声,只是慢慢垂下了手,眉头在火光中颦起,褶皱格外明晰。
宋云归贴着他的耳朵轻笑:“我们仗义执言的大英雄该不会对晏月华动了恻隐之心吧?”
柳红枫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无论如何,晏千帆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宋云归挑眉,“你这个人连出卖心头爱都面不改色,该不会对区区朋友心软。”
柳红枫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宋云归的话术果真了得,简单几句便轻易凿开他的心,从深处勾出一张脸,一张他绝不愿在此刻忆起的脸,不偏不倚地摆在他的眼前。
他耸耸肩,道:“说说而已。”
他当然不会去阻止晏月华的崩塌。
两人交换几句低语的功夫,冯广生已经失去了十根手指。十指连心,凄惨的哭号声撕心裂肺,回荡在众人耳畔。
就算是见过世面的江湖人,见了眼下的凌虐之景,也难免心惊胆寒。就算是酷吏的严刑拷打,也比晏月华的剑意要温柔得多。
晏月华的剑意已经远远超过杀意,剑气剑落,恨不得连对手的魂魄都撕成碎片。
“后悔了么?”持剑者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冯广生在战栗中微微睁开眼,用极其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直到亲身体会之前,他从未思考过失去十根手指的滋味,痛楚剧烈如洪,但又不至于将他彻底击挎,他的头脑仍是清醒的,然而反抗与逃跑的念头已经被抽去,抽得一干二净,分毫不留。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怜悯,他听到那个声音说:“后悔也晚了。”
一双手将他拎离地面。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晏月华竟将冯广生鲜血淋淋的身体抗在肩上,转身迈开脚步。
人们很快看出,晏月华的目的地是众人身后那一座石塔。
“你……你……放开……”
冯广生虚弱地唤着,心下生出自绝的念头,可惜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嘴唇根本无法合拢,晏月华架着他的残臂,将他扛在背上,每一步颠簸,他便咳出一口血,最后,大约是被自己的血呛住,他连咬舌的力气都没了。
他再一次回到南天塔,方才带着雀跃的心思攀过的台阶,此刻却成了通往黄泉的绝路。
塔下,柳红枫也安静地抬着头,许是那一刻的情境太过肃穆,泱泱人群中竟没有一处杂音。只有笃笃的脚步声从塔中传出,缓慢而深沉。
晏月华身形偏瘦,但脚步声却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仿佛走在石阶上的不止他一个人,而是晏家世世代代的先祖重叠的身影。
月上中天,星辉稀落,照亮夜色的是南天塔的灯火。
火光中浮起两条影子,以窗框为棱,晏月华和冯广生的身影宛若画卷。
画卷短暂静止了片刻,而后,只听乒的一声,原本安静燃烧的火焰骤然高高腾起,瞬间便填满了整张画布,两条影子的剧动也随之加快。
柳红枫站在远处,却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将晏月华的动作放大了无数倍,他将冯广生高高举起,往灯台上掷去。
灯台锒铛倾倒,滚烫的灯油从碗大的口沿中溢出,泼在冯广生的身上。火焰也被引来了,在沾满燃料的血肉之躯上翩翩起舞。
晏月华闪向一旁,影子从棱中跃出,离开了画幅的范围。于是,火光跳耀的窗口便成了冯广生一个人的舞台。只见他的身体竭力扭动着,试图逃走却又踉跄倒地,好似一条癫狂的蛇,一只抽搐的蛙,影子破碎又粘连,反反复复,将垂死挣扎四个字演绎得生动淋漓。
好一出独角戏。
“晏家人受过的苦,今日全都给你尝一遍。往后你就去阎王殿里忏悔吧。”
晏月华低声道,塔里没有旁人,无人听见他的声音,无人看见他脸庞,于是他勾起嘴角,露出前仰后合的痴狂之态,笑着比火光还要灿烂。
晏家世代先祖,仿佛也借他的脸笑着,笑得狰狞又畅快。
溢出的灯油熊熊燃烧,许久过后,火势终于变小,变暗,火中舞动的影子也变作黑瘦的一条,而后,终于使尽最后的力气,完成了一次飞跃,跃出画框。
冯广生夺窗而出,顺着笔直的石壁跌坠而落。
他的身上仍包着火,他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落在夜里漆黑的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窗棱中,地面上,火光一齐变弱,渐渐熄灭,最后,那燃烧殆尽的残躯只剩下焦黑一片。
好戏终幕。
晏月华从塔中缓步走出。
他踏出第一步时,候在塔外的人群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发出齐刷刷的声音,像是在恭迎他似的。
他仍披着惯常的鹤氅,神色也恢复了平静,然而,鹤氅上沾了一片红,在深黑的背景下,竟也如此鲜明耀眼,明明是血,却仿佛是火焰的余韵。
他的手上拎着另一柄剑,莫邪剑。
众人皆退之时,唯有宋云归上前一步,拦在他的面前,道:“这剑不能再给你保管。”
*
晏月华不躲不避,径直迎上宋云归的视线。
虽说东风堂和铸剑庄在江湖上势均力敌,平起平坐,但晏月华的年纪毕竟比宋云归小得多,倘若无视地位,单论辈分,宋云归毫无疑问是他的长辈。就算他的气势能慑住旁人,也拿坡脚的宋堂主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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