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枫接着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夫人的鬼魂的?”
素姨瞪大了眼睛,眼底布满血丝:“两天前的夜里,就是老爷辞世的那天,我……我看到她站在走廊上,我吓得魂都飞了……第二天我跟世子说了,他告诉我或许是夫人还魂,附在这些衣物上,所以我想干脆将这些衣物扔掉,可是我怕对夫人不敬,迟迟不敢动手,然后昨晚,昨晚……”
“昨晚你又看见她了吗?”
“是,”素姨点点头,神色有些疯癫,“昨晚……我看到她在厨房门外徘徊,厨房里是给少爷煎的补药,可是她却迈进去,不知往药里放了什么,或许是我看错了……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素姨,你先别怕,”柳红枫一面轻抚她佝偻的肩背,一面问道:“那药后来给少爷喝下了么?”
素姨摇头道:“没有……后来我为少爷端药的时候,不小心把药洒了,我把看到鬼魂的事情跟少爷说过,他让我不要胡思乱想。今天我又煎了新的药。可是少爷一早就出门了……”
素姨突然站起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木箱旁边,埋头翻出箱中的衣物,将沾带着槿花香味的布料抱在怀里,哆哆嗦嗦地往门外走。
柳红枫大为骇然,立刻按住她的肩膀:“素姨,你冷静些。其实我也见过还魂。”
素姨的脚步猛地停住,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柳红枫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有一个姓柳的女人。”
素姨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丝绸质地的衣物从手中滑落,如水银似的泻在地上:“记得,我记得她……”
果不其然,素姨也目睹了当年的命案。
柳红枫接着道:“那个姓柳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她之所以还魂,为的是向仇家索命。”
眼看素姨已经魂不守舍,柳红枫话锋一转,道:“不过,她也对我说过,就算她变成鬼魂,也绝不会伤害无罪之人,她只是很想念自己的亲人,所以来找我说说话罢了。”
素姨似乎相信了他的话,脸上的惧色缓和了几分,道:“少爷他……他也是这么安慰我……”
“既然如此,素姨你为何如此害怕夫人的鬼魂?”
“我没有……我……”
她早就过了扯谎的年纪,欲盖弥彰的态度反倒引起柳红枫的怀疑,后者眯起眼睛,问道:“莫非你曾经过做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吗?”
素姨的肩膀战栗,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柳红枫立刻上前,将她稳稳扶住,凝着她的眼睛,道:“我可以救你,我知道驱鬼的办法。如果你有什么罪孽,有什么秘密,不妨告诉我,我一定会设法帮助你的。”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素姨的防备。
素姨颤颤巍巍地凑到他的耳畔,留下一串低语。
柳红枫仔细听过,大惊失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素姨拼命点头,“倘若有半句假话,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明白了,”柳红枫再一次抚着老人的背,道:“我相信你。”
素姨再次抬起头,而后,像是用尽了力气似的,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缓缓合拢。
实在不能责怪她的软弱,埋藏了十年的秘密终于付诸于口,堵在心头十年的郁结终于解开。汹涌的情绪化作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她昏倒在柳红枫的怀抱里。
柳红枫将她轻放在一旁,而后,从地上拾起她掉落的衣物,一件接一件搭在臂弯中。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锦缎美丽奢华,却又轻若无物,层叠的布料中泛着花香,历久弥新,竟将他在冥冥中指引到此处,将最后一块拼图亲手放进他的手里。
寝院已经空空荡荡,段府上下,每个人都抱着邀功寻赏的态度,四处搜寻段长涯的踪迹。
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们,又怎会留意到这一抹淡淡的沁香。
然而,世上最大的秘密,往往藏在最不经意的路上。
柳红枫走到院子里,展开手臂,任由层叠的衣物滑落,青石板上撒开,好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他点起火折,探向布料边缘,任由火舌将花瓣吞噬。
曾经的平南郡主留下的珍贵遗物,就这样付之一炬。
火焰跳跃,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倘若真的有冤鬼还魂,此时此刻,恐怕正在这炽热的光芒中翩翩起舞吧。
烧焦的糊味取代了花香,阵阵黑烟腾向空中。
“怎么回事?少爷的寝院起火了?”远处传来阵阵惊呼。
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火势眼看就要被天极门弟子发现。
柳红枫先一步离开院子,退回南宫瑾居住过的房间,一路上仔细抹去身后的足迹。
素姨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撑起身子,举目四顾,脸上带着初醒时分的茫然,然而,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只有院子里的火光还在跳跃,仿佛梦境的余韵。
她将门扉拉开一条缝,在看清院子里的火焰时,她缓缓跪了下来,伏在地上,把头深埋在手臂之间,好像在祭拜似的。
大火将南宫瑾的衣衫付之一炬,如此一来,徘徊在段府的鬼魂也离开了吧。
她看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有留意柳红枫的踪迹。
柳红枫已经走了,潜入来时的密道,将入口重新掩紧,而后沿着阴湿滑腻的台阶,返回地底的洞穴深处。
头顶的光亮再度消失,但这一次,他没有在黑暗中驻足太久,而是拼命迈开脚步,走得飞快。
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
宋云归迈入正厅时,南宫忧几乎是立刻沉下脸,问道:“不知宋堂主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被当成不速之客的人倍感委屈,挥挥手将下人遣散,而后把手杖放在一旁,自顾自地落座,道:“世子殿下,你可是我在瀛洲岛上最亲近的盟友,我忧心你的状况,所以来看一看,难道不行么?”
天极门既已易主,宋云归可以随时迈入这间宅院,享受天极门弟子的恭敬,他和南宫忧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不必再躲进马车,借着私会红颜的名义掩人耳目了。
但南宫忧似乎并不欢迎他的到来,仍旧站在一边,姿态颇有些逐客的架势:“你有什么要说,不妨直说吧。”
宋云归却毫无离开之意,反倒自己动手斟了一杯茶,一面品饮,一面道:“殿下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啊,莫非和才院中起火有关?”
南宫忧被他一语道破心事,不由得皱起眉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火只是一场意外。”
“意外?”
“是素姨又发起疯来,说看到阿瑾的鬼魂在院子里徘徊,吓破了胆,将阿瑾的衣服都烧掉了。”
“原来是她,倒也不稀奇,”宋云归点了点头,“不过遗物付之一炬,可是很大的损失啊,不如等离开瀛洲岛后,我去请最好的裁缝重新再做上几套。”
“不必了,”南宫忧冷冷道,“再好的裁缝,也只能做出拙劣的冒牌货。往后我再扮不成阿瑾,恐怕让宋堂主失望了吧。”
南宫忧的口吻颇为不耐烦,看得出他的兴致低到了极致,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段扭曲的关系。
但出乎他的预料,宋云归看上去并不失望,只是抿着淡茶,继续发问:“我还听说,段长涯已经离开了段府?”
南宫忧答道:“不错,他大约是想散散心,便擅自出门了。”
“散心?”宋云归反问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要他的命,给他下了毒,结果反被他察觉,将人吓跑了吗?”
南宫忧神色一凛,当即提高声音道:“还请宋堂主不要妄言。”
宋云归只是轻笑一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道:“若是换作别人,我的确不敢胡乱开口,但我认识你这么久,对你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上一次放火杀柳红枫,这次下毒杀段长涯,都像极了你的手笔。你虽不通武艺,但心思却比习武之人还要更决绝,一旦决心要开杀戒,便会赶尽杀绝,绝不会放过一个。”
良久的沉默过后,南宫忧终于微微低下头,道:“你猜得没错,我是想要杀段长涯,不慎被他察出了端倪,打草惊蛇,宋堂主若是觉得好笑,尽管嘲笑我便是。”
宋云归的视线一直落在南宫忧的身上,好似蟒蛇吐出的信子,专注又滑腻,令人不寒而栗。
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问道:“既然已经失手一次,接下来殿下打算怎么办?”
南宫忧道:“当然是将他寻回,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哦?”宋云归将茶盏放下,抬手往门外的方向一指,问道,“那些就是你派出去的人手吗?”
南宫忧面露诧色,循声偏过头,透过半掩的窗叶,往段府大门的方向瞥了一眼。
短短一眼,他便僵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派出去的人恰巧在这时回来了,但却是躺着回来的。
准确地说,回来的已经不是人,而是断了气的尸体。
一个时辰前,他派到镇上寻找段长涯踪迹的五个天极门弟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五个死人,被其他同伴七手八脚地抬着,跌跌撞撞地回到府上。
轮值守门的弟子听到喧嚣,立刻围上去,惊呼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命了,是谁下的毒手?”
“你们仔细瞧那伤口,是天极剑法。”
“什么,竟是被自家人伤的吗?”
南宫忧站在室内,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但他瞧见死者身上的鲜血斑斑,还是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宋云归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背后,稳稳撑住他的肩膀,而后在他耳畔道:“殿下,你不必特意去看了,他们正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被天极剑法刺穿了胸口,心肺破裂,失血而亡。”
听了对方的描述,南宫忧心中又是一紧,他虽不通武艺,但常年耳濡目染,多少有些了解,天极剑在百家剑术之中以刚正准狠著称,出手往往一招毙命,不留情面,因着天极门除恶扬善的美名远播,天极剑留下的伤口也被视作罪孽的烙印,为江湖人所不齿。
但眼下这些死去的人并无大罪,最大的过失也只是趋炎附势,明哲保身罢了。
倘若这点微疵便要以死谢罪,那么,在场的所有人怕是都难逃责罚。
正因为如此,每个人都露出愠色,以兔死狐悲之心,为死者打抱不平。
南宫忧收回视线,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云归只是淡淡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对方与他一起出门。
两人离开正厅,步入门边,宋云归提高声音,问出了与方才同样的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抬尸体的人有四个,将同伴的尸身放下后,手还在颤抖,道:“少爷……是少爷动手的……”
“你是说段长涯?”
那人点了点头:“我们本想去帮忙,但少爷剑法精湛,我们敌不过,只能仓皇逃了回来。”
众人一片哗然:“少爷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人?”
“谁知道。”那人面带愤恁说,“既然天极门已与东风堂并派,他还当我们是自己人吗?你们扪心问问自己,那天掌门的尸身被人侮辱的时候,你们哪个有站出来为他说话?倘若死的是你们自己的老子,你们会怎么办?”
“依着你的意思,少爷伤害同门,是为了报复?”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认他做少爷了。”
一番话毕,众人纷纷沉默。
最终打破僵局的是宋云归,他沉声道:“段长涯的去向,东风堂也会参与追查,你们先将逝者安葬了吧,我不会让他们枉死的。”
“是。”众人一齐应过。
宋云归跟在南宫忧身后,重新返回正厅,将门窗合拢,屋内便只剩下一轮摇曳的灯烛。
昏黄的烛火下,南宫忧的面色更显苍白,他问道:“那几个抬尸的人,是你安排的吧?”
“没错。”宋云归面带笑意,点了点头。
*
南宫忧没有作声,只是望着宋云归,与他一同陷入沉默。
往日里门庭若市的迎客厅,鲜少陷入这般冷清的境地。但正因为冷清,从窗外飘来的闲言碎语一字不漏地钻进南宫忧的耳朵。
“我还是不懂,就算少爷对我们怀恨在心,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而且一次就杀了五个人,简直像是疯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少爷失心疯杀人,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怎么回事?”
“嘘,小点声,你知道少爷年幼时患过病吧。”
“有所耳闻。”
“我虽拜入天极门不久,但曾经听到师兄们偷偷议论,少爷的病似乎不简单。”
“什么意思?”
“段家的祖上有一种疯病,会让人陷入癫狂,十年前,段少爷在平南王府的时候,就曾惹出一起蹊跷的命案……”
宋云归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话,脸上挂着了然的笑:“你看,纸是包不住火的,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早晚都会生根发芽。”
南宫忧凝着对方,问道:“这些散布消息的人,也是你安排的吧。”
“天极门并入东风堂,我自然也要挑选一批心腹委以重用。别看他们还穿着一样制式的衣裳,但心已经易主了。他们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拔剑,用昔日学到的武功刺杀昔日的同门。”
“你命他们追上我派出去的人,而后将人杀死,将尸体抬回,并嫁祸给段长涯。段长涯此刻毫不知情,但已经背上了五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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