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归点了点头,眼睛弯成月牙,流露出满足之色:“殿下果然懂我,段长涯是个难杀的人,若想彻底将他杀死,下毒是远远不够的。就算他的人死了,心还留在天极门中,仅凭你我是铲不干净的。”
南宫忧眯起眼睛:“于是你便想出这嫁祸的法子,来抹黑他的名声么?”
宋云归轻笑一声,道:“这个段长涯怕是被他的父亲宠坏了,空有一身武艺,却将自己的路活得太窄,他就像是一块无暇的璞玉,若是与他硬碰硬,你我都未必有胜算。可惜啊,无暇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软肋。”
南宫忧没有作声,但宋云归的意思他已了然于心。世人都惧怕无暇之物,正因为自身怀有瑕疵,所以恨不得每个人都与自己一样瘢痕累累。他与许多人打过交道,他深知人性之中藏着窥恶的怪癖,好似蚊蝇一般,时时刻刻盯着旁人身上的伤口。
段长涯是天极剑的继承者,是当今武林剑术第一人,然而,段启昌对他太过宠溺,使他全然没有习得剑术之外的本领,人们一面将他供上神坛,引以为傲,一面却暗自企盼他堕入凡尘,沾染脏污。凭他孤身一人,又怎能对抗人性之恶。
从段长涯逃离天极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将胜券拱手让人了。
南宫忧皱起眉头:“你的话的确没错,但即便是为了嫁祸,也没必要一次赔上五条人命吧?”
宋云归挑起眉毛:“事到如今,你还怜惜区区五条人命么?在这瀛洲岛上丧命的倒霉鬼已经过百,他们可都是段家父子的陪葬品啊。”
南宫忧无言以对,只能将头别了过去。
然而,宋云归却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殿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既然我已经拿到了段启昌的私印,他儿子的死活我根本就不在乎,我除掉他,是为了替你完成心愿。”
南宫忧躲避不开,只能凝着宋云归,仿佛凝着一个陌生人:“宋堂主,我往后不会再扮演南宫瑾了,你也不必再为我杀人。”
宋云归却摇了摇头,又上前一步,胸膛几乎与对方相贴:“殿下,你明明早就知道,我想要的人根本就不是你的姐姐,而是你。”
“你不要再说笑了!”南宫忧怒喝一声,向后退去。
宋云归却揽过他的肩膀,半是强迫地将他拉回眼前:“我没有说笑。我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可是你偏偏不信我的话,你扮成你的姐姐,于是便让我也陪你做戏。你难道忘了吗?那天救了我的人并不是她,而是你啊。”
南宫忧怔住了,记忆在恍惚中回溯到二十年前,他尚是纤细无知的少年,从华贵的马车上走下来,看着街边落魄的流浪汉,将自己的手伸过去。
当初的流浪汉如今已立于武林之巅,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然而,紧握着他的五根手指依旧如当初那般粗粝无礼,掌心被汗水津湿,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将他硌得发疼。二十年的岁月宛如一场大梦,而他梦里穿梭,肩膀披着逝者的衣裳,胸口盛着逝者的魂魄,然而,他与逝者却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南宫瑾有多么纯粹无垢,他便有多么肮脏堕落。
他的目光左右闪避,不意间落在不远处的立柱上,朱漆平整干净,像一面镜子,隐约映出了他的脸庞。他想,一定是老天爷刻意捉弄他,要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可憎的面目。
他将怒气撒在宋云归的身上,用冷冷的口吻道:“我现在后悔了,当初就该叫你饿死在路边。”
“这话未免太绝情了,叫我好生伤心。”宋云归一面说着,一面弯曲膝盖,常年装作罹疾的腿,竟变得如轮轴一般灵活,在南宫忧的脚边缓缓跪了下来。
南宫忧低头望着他:“你究竟想怎样?”
宋云归跪在地上,仿佛虔诚的信徒一般,仰起头道:“殿下,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定会给你报仇,我保证取来段长涯的性命,而且要他死得很难看。”
他的口吻低声下气,充满谄意,但眼神却中却透出赤裸裸的得意,仿佛早就看穿了对方无法拒绝他的引诱。
长久的对视过后,南宫忧终于垂下眼帘,道:“你果真是个禽兽。”
“彼此彼此。”
宋云归一面笑着,一面站起身,用强健的臂膀将南宫忧揽入怀抱。
没有了华美的衣衫装点,南宫忧的身上只剩下一件简单的薄衫。宋云归的手滑到腰际,隔着布料捏紧,像是要将他握在手心似的:“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南宫忧的腰很是清瘦,宋云归的手指仿佛要嵌进骨骼深处,使他不禁发出一声吃痛的呼声,但他的嘴唇很快便被对方堵住。
这一吻如疾风骤雨,不由分说地掠取他的神智,使他头晕目眩,面红耳赤,回过神时,宋云归的手已经滑进他的衣襟,嘴唇凑到他的耳畔低语:“要我说,那一把火烧得正好,往后你不要再穿别人的衣衫,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穿。”
说着,一双手便将他的衣襟彻底拉开,顺着肩膀褪下。
他在对方的臂弯中挣扎,道:“这里可是迎客的正厅。”
“我当然知道,”宋云归笑着答道,“在仇人恭迎宾客的地方放浪一番,岂不是更快活?”
南宫忧沉默了片刻,道:“倘若我真的变成了姐姐,我现在立刻就会杀了你。”
宋云归笑道:“幸好你不是她,我的世子殿下。”
尾音落下后,他便将南宫忧的身子托起,压在几步开外的桌上,而后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在阵阵低喘中沉声道,“你是我的,往后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一双苍白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两条影子在一片晦暗中重叠。
无人问津的茶碗被拨落在地上,凉茶洒了满地。
*
第二十四章 涸辙鱼
夜色渐浓。
不知何时,星月都藏进了云缝里,天空仿佛巨兽张口,将人间的光线都吞进喉咙。夜幕沉得仿佛一块铅,脚下是一片漆黑的土壤,远方则隐没在晦暗之中。
柳红枫走在黑暗中,心种却如鼓擂一般紧张,素姨的喃喃低语还在他的耳畔回荡,他像是个无意间偷听到秘密的小孩子,满腔惶恐却无从倾诉,藏在心里的话仿佛要炸开了似的,迫不及待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时,他看到了密林中的人影。
一行人有八个,都是天极门弟子,这时候出门,一定是去寻找段长涯的。他们都穿着同样制式的白衫,然而,却像是不同的两支队伍,敏锐的直觉让柳红枫立刻发现了异样。后面的三个,正在有意识地追赶前面的同伴。
白色在密林中格外醒目,柳红枫被他们甩在后方,距离很远,甚至听不清他们的脚步声,只能远远地看着,从声色辨别形势。
在柳红枫的注视下,队尾三人追上最近的同伴,不约而同地拍动同伴的肩膀。被拍肩的人转回头,面带诧色,然而,三道闪电般的银光撕裂黑暗,也撕裂了他们的胸膛。
三个人就这样被同伴刺穿胸口,白衣上开出血红的花,甚至来不及惊呼,身子便失去支撑,如稻草人似的倒了下去。
柳红枫不禁屏住呼吸。
走在最前方的两个人尚未察觉身后的变故,仍在埋头前行,直到发现背后的脚步声少了几重,才停下脚步,回头确认。
等待他们的是另外两道闪电。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五个天极门弟子先后毙命,死于自家人之手。几乎同时,更多的人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围向变故发生处。
新来的人并非天极门打扮,而是一群穿着各异的武者,柳红枫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认出其中几张面孔,是东风堂的精锐,决战清光涯的那一夜,他们曾在木雪的带领下,组成北斗阵,与蓝田寺无相功吆吆最后的传人抵死相搏。
眼下的局面,大约是东风堂吞并天极门后,又一场权力的交割。
密林中的会面很快结束,行凶者扛起死者的尸身,原地折返,往天极门的方向走去,而余下的东风堂弟子则继续往山下进发。
柳红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的目标是杨柳坡上的市镇。
镇子已经陷入沉眠,商铺闭门,酒馆打烊,就连往日里徜徉街头的醉汉乞丐,也都找到合适的地方躲藏起来。蜿蜒的街道上,只有东风堂弟子借着墙影树影潜行,从晦暗的街巷深处,竟又涌出更多他们的同伴。
柳红枫不寒而栗,这是一场计划缜密的搜捕,这些人早就潜伏在四面八方,仿佛蜘蛛张开纵横交错的网,等着可怜的小虫落入囹圄。
若想赢过他们,唯有先一步找到小虫的踪迹。
天地茫茫,寻人谈何容易,柳红枫逐条街道,忽地停下了脚步。
他在墙角看到一张倒扣的面具。
面具很是简陋,是将蜡笺纸糊在竹片上,像扎风筝似的扎制而成,表面只有薄薄一层,两耳之间拴着一段光秃秃的线绳,大约是哪家小孩丢弃的玩具,可怜兮兮地躺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
柳红枫将面具拾起,翻过来,拿在手里打量,面具正面画着一只花狐狸,凸起的鼻尖被石头撞歪了,一侧的脸颊掉了漆色,额头上沾满灰尘。
如此滑稽可笑的玩物,既不能遮蔽声音,也不能盖牢容貌,唯一的用途,大约只是遮住他心中的芥蒂,给他带来一丝勇气。
他掰正狐狸的鼻梁,拂去额头的灰尘,将面具戴在脸上,透过两眼的孔洞重新审视周遭的天地。
天地仍是那片天地,但他的心情却冷静不少,佩上一层陌生的面庞后,他终于可以专注思索。
段长涯究竟身在何处?
东风堂如此执着地在镇上布网,想必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此人就在附近,只是尚不知晓具体方位。瀛洲岛实在太小,没有一个场所是绝对安全的,而段长涯也绝不会将危险嫁于旁人,所以,他一定会选择无人之处。
赌坊?客栈?亦或者是空置的民宅?废弃的庙宇?
柳红枫逐一想着,然而,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一个方向,踩着松软泥泞、凹凸不平的土壤,往旧巷深处溯去。
莺歌楼外。
这里是他与段长涯初次相遇的地方。
前厅连接着后院,曾经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场所,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桌椅凌乱地散在厅堂中央,阻住了人的去路,琉璃屏风横倒在地上,屏风中所绘的花团锦簇、鸾凤金光,都已化作数不清的碎片,旖旎的红纱像破布似的堆在旁边,印着三三两两的脚印。
莺歌楼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根本没有一丝生者的气息。
但不知怎地,柳红枫觉得段长涯就在这里。
他借着夜色的保护,将自己的气息遮蔽,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路过崭新的坟冢,终于迈上寝楼台阶。
木制的台阶悬在楼外,就算抹得去脚步声,也抹不去木板震颤时扑簌抖落的灰尘。
柳红枫猛地抬起头,视野前方忽然一亮。
冷剑划过剑鞘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他立刻攀至台阶尽头,扑进二楼的走廊。
段长涯就站在走廊尽头,天极剑已经出鞘。
柳红枫没有提剑相迎,而是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天极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而他赤手空拳,全无招架之力。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是来伤你的,我是来警告你,有人要杀你,而且是很多人。你最好……”
他的后半句话居然梗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任谁也想不到,巧舌如簧如柳红枫,竟也会有语塞的一天。
因为他看到了段长涯的脸。
一片晦暗之中,近处的视野反倒变得愈发清晰,段长涯就站在咫尺外,面颊坚毅犹如雕塑,只有睫毛微微扇动,乌黑的眸子仿佛会呼吸似的,一明一灭,分外鲜明。
只是短短一眼,便将柳红枫积攒整晚的勇气一股脑抽了个干净。
他僵在原地,却听见段长涯问道:“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还戴着一张面具。
面具挡着他的脸,也挡回了一半的语声,声音在他的颅腔中震颤,使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的喉咙擅自发出声音,用问询般的口吻回答道:“狐狸精?”
*
段长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柳红枫盖在面具底下的脸颊也发起烫来。他再一次感到这只面具实在太薄,太简陋,就算拿去送给小千,恐怕都会被嫌弃。
给小孩子用的玩具,大概只能骗过傻子。
段长涯显然不是傻子,哪怕落荒而逃,他仍旧整洁得可怕,他机警地守在黑暗中,稳稳拿着剑,目光如炬,浑身上下竟没有一丝颓靡之相。
但柳红枫仍能看出他的变化,他的目光在游走,似乎刻意躲避着什么,迟迟不敢落定。
需要这张面具来换取勇气的,并不只是柳红枫一个人。
段长涯拿着天极剑,而柳红枫抓着段长涯的手腕。两人隔着一层形同虚设的伪装,静静地望着彼此。
时间在流逝,留给他们做出抉择的功夫并不多。
一支羽箭射了进来。
柳红枫几乎是扑向段长涯,将后者从站立的地方推开。
羽箭擦过段长涯的鬓角,贴着耳廓飞驰,钉进背后的墙壁,发出嗡的一声震鸣。
二楼的走廊狭窄,段长涯的背胛也贴在了墙壁上。
更多羽箭接踵而至。
这一次数箭齐发,一串哨声划破夜空,连成一段高亢的旋律,迫不及待地要夺取两人的性命。
几乎与此同时,柳红枫扳过段长涯的肩膀,两人贴着墙壁翻滚,惊险躲避箭矢的轨迹。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最后一支羽箭扎入墙壁,发出吱呀一声,是扎进了门扉与墙壁间的缝隙。
两人也终于贴近门边。
寝楼是给莺歌楼的女子招待客人的地方,共有三层,每个房间独立分隔,木制台阶从中央贯入,走廊沿着台阶的入口铺开,左手与右手两侧各有四个房间。每一层共计有八间。
段长涯背抵着门板,趁着羽箭停歇的功夫,手肘用力后叩,将门闩撞开。柳红枫的重量压向他,失去了背后的支撑,两人一起跌进房间,滚落到地板上。
这是二层左侧走廊尽头的第一间。
夜色顺着门缝涌进室内,室内隐蔽而幽晦,窗扉极狭,用纱帐遮起,仿佛藏得住世间所有下流不堪的秘密。
慌乱之中,两人谁也不敢怠慢,当即抓着彼此的肩膀,侧身往房间深处滚去,直到身影避开门扉,没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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