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相在慌张中语无伦次道:“我,我补偿给你……但我也没有银子……”
初八抬手往元宝身上一指:“他有。”
方无相摇头:“那是他的钱,我不能强迫他。”
初八反问道:“若是你自己的东西呢?”尖锐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腕上。
方无相也怔住了,他抬起手腕,看到佛珠上沾了斑驳的血,血色渗进木料的纹路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
是初一的血,是他一掌将初一打成重伤,所打出的血。
佛珠是上等的菩提木,是主持方丈赠予的贵重之物,比元宝身上几块碎银值钱得多。
初八仍低垂着头,却压不住残眼中熊熊燃烧的恨意:“大哥大嫂和贤侄三条人命,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我……”方无相慌乱不已,终于将手指探到腕上,将佛珠解下。
*
方无相没能取下佛珠,因为他的手被元宝按住了。
他面带惊讶地偏过头,看到元宝正望着自己,咬着嘴唇摇头。
他没能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也没有做出回应,但元宝自作主张,来到初八面前,把口袋里的银子掏出来,一股脑扔进初八的手心。
初八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又抬头看了看元宝的脸。
“我的钱全都在这儿了,”元宝道,“都给你们,你们拿了就快走吧,求你们了!”
他的口吻急迫而卑微,像是真的是在央求。
初八将银子装进口袋,视线终于离开他的脸,转而搀扶起倒地呕血的初一,在一干同伴的簇拥下,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怀身孕的女人也跟在初八身边,搀扶着他另一侧的肩膀。
元宝注视着马车的笼盖再度合拢,和一群人的背影一道渐渐远去,没入夜色,才终于长吁一口气,转回头。
方无相仍旧呆站在原地。
元宝想起方才的一战,仍旧心有余悸,一面打量着他,一面问道:“你的武功竟如此厉害,是从哪儿学的?”
方无相怔了怔,答道:“研读寺里的武书,和寺里和铜人过招。”
“除此之外呢?”
方无相摇头。
“莫非你从来没有与人交过手?”
方无相还是摇头。
元宝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如此强悍而不自知的人,竟真实存在于他的眼前。他不禁感慨道:“你这般武功,别说是对付初一初八,就算去参加武林大会也绰绰有余。”
方无相并没有因为恭维而露出喜色,目光仍旧低垂着,元宝花了些时间才注意到他的动作,原来他一直盯着腕上染血的佛珠。
元宝问:“你怎么了?”
方无相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启口道:“初一和初八的确需要钱来救命,可我却将他们打成重伤。”
元宝愣住了,江湖中的龌龊事他实在看过太多,若非方无相其人就在他的面前,他绝不会相信世间还存在这种愧疚的理由。他就连如何劝慰也不知道,憋了一会儿才说:“又不是你的错,他们根本就不是好人,根本就是趁机讹诈你的东西。”
方无相摇头道:“是我伤他在先。”
“是他出手在先!”
“可我终究还是打伤了他。”
元宝回想起方无相出掌伤人的时刻,那正是初一的剑锋即将洞穿自己的腹背,自己的生命遭到威胁的时候。他的心底涌上一阵愧疚之情,他反倒提高语声,争辩道:“不然呢,别人出手打你,你不反击,难道伸出脸让他打吗?”
方无相道:“我不能因为旁人行恶,就以同样的仇恶回报之。”
“那你怎么办?”
“以善行感化,渡去他们的孽障。”
元宝只是凝着他,问道:“倘若你渡不去呢?”
方无相一怔。
元宝道:“你一心想要行善积德,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间总有些人是你永远也救不了的。你越是对他们好,他们便越是得寸进尺,等他们的牙咬下你的肉,你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方无相微微张口,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哪怕与初家兄弟生死相搏的时候,他也不曾露出过这样慌乱的神色。
他怔怔地望着对面的人,嘴唇动了动,竟没说出一个字来。
元宝与方无相四目相接,看清了对方的表情,脸颊上顿时一阵发烫。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实在不该将这样无情的话语说出口。但他同样感到茫然,他所说的不过是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他为何要后悔,为何要羞愧。
他在弥天盖地的雨声中追忆过往浑浑噩噩的人生,他发现从拥有记忆的那一天起,他便只懂得为自己活,他从未因着另一个人品尝喜怒忧悲。
海涛声和暴雨声夹杂在一起,将他的心神扰得更乱。他不敢直视方无相的眼睛,只是埋头道:“你可知道初一和初八的身份?”
“不知道。”方无相答道,“他们是什么人?”
元宝在对方坦率求教的口吻中找回几分信心,花了片刻整遣词句,而后答道:“他们的来历要从东风堂说起,东风堂是江湖中最大的商会,掌握了全国上下的镖运,这你知道吧。”
方无相点头:“你与我说过,只要有驿站的地方就有东风堂的影子,这次武林大会,东风堂也在受邀之列。”
“但在东风堂发家之前,镖运界却是百花齐放的局面,初一和初八在沦为流寇盗匪之前,也曾经营镖局为业。”
方无相面露诧色,他没想到凶神恶煞的初家兄弟,竟也曾是体面的生意人。
元宝道:“他们的生意本来做得不错,但东风堂横空出世,在堂主宋云归的带领下,数月之内便侵吞大大小小无数同行,横扫各地商会,将镖运生意全都揽到自己门下。”
方无相惊道:“宋云归其人何以如此雷厉风行?”
元宝答道:“说来这也是一件奇事,在武林中称得上名门世家的,大都靠着祖上的积累吃饭,譬如那段氏天极门,晏家铸剑庄,哪个不是上百年家业,但宋云归却不同,他的祖辈没有半点名声,他却横空出世,好似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江湖中真的有人说是他的本事来自石头缝,说他在南疆挖石料,不意间挖出一座金矿,一夜之间家财万贯,才做起了镖运生意,毕竟生意场上,永远缺不了的是钱。”
方无相思虑片刻,问道:“既是江湖,便总有一些对手靠钱也无法摆平吧?”
元宝一怔,道:“说起别人的事,你倒不犯傻了。没错,的确有人不吃他的一套,不要他的银子,不服他的收买,可惜他们谁也比不过宋云归的剑术。”
“他的剑术很高明吗?”
“当然了,初家兄弟的眼就是被他刺瞎的,他的剑术也和他的财富一样出众,打遍天下难遇敌手。”
既又财力,又有势力,所以东风堂才如此锐不可挡。
方无相想起初家兄弟一双狰狞的伤目,不禁摇头叹气。
元宝接着道:“所以现在那兄弟俩沦为流寇,而且还召集了许多跟他们一样被宋云归挤兑过的人,成立了一个帮派叫做复兴会。这次来武林大会夺剑,多半也是为了报复东风堂。”
方无相叹道:“唉,以仇抱怨,何时才是尽头。”
元宝哼了一声:“他们才不懂呢,你想想啊,就连临盆待产的女人都要带到岛上来,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他们连自己女人的命都不惜,又凭什么要别人来救?”
方无相仍是一副痛心的神色,嘴唇紧紧抿着,元宝瞧见他的模样,心道,这人明明听得清道理,看得清事态,却唯独分不清善恶,将世人都想得如自己一般高尚纯良,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可转念一想,他若是分得清善恶,又怎会同自己厮混在一起。
元宝胡思乱想的时候,方无相还在苦思:“其实初家兄弟若是没有被客栈老板驱逐,也不至于流落如此境遇。他们说客栈里出了血光之灾,也不知指的是什么,莫非跟你说的死囚有关?”
元宝道:“肯定有关啊,你现在才想明白吗?杀船夫,杀官老爷,现在连普通人都不放过,一定都是他们作祟,不然我为什么非得要带你走,像你这么老实的傻子,留下来也是被吃抹干净的命。”
方无相道:“你不是说过,岛上还有天极门、铸剑庄和东风堂一起镇守,他们都是名门正派,那位段公子和枫公子也在莺歌楼里慷慨出手,岛上不只有恶人,还有善人,我们应该去帮助他们。”
元宝长吁一声,道:“你有本事就去帮吧,我不去,我可没有你那么厉害的功夫,自己活着就够费劲了,哪还帮得了别人……”
高烧未退,又经历一番恶战,他已经疲惫不堪,从头到脚挤不出半点气力,只想坐下来歇一歇。
一只手臂恰到好处地撑住他绵软的身子。
他偏过头望着突然靠近的方无相:“你干什么?”
方无相一面揽过他的肩膀,一面道:“我先帮你。”
元宝露出惊讶的神色。
方无相接着道:“多亏了你,我才没把方丈赠予我的宝贝丢掉。你为我舍了银子,我应当感谢你。”
元宝心道:你这傻子,若是没同我走在一起,你也不会与初家兄弟起冲突……
但他没能把这番话出口,他说不出,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就算自知理亏,也舍不得放开唾手可得的庇护,舍不得让方无相离开他。
可他又常常觉得,只要方无相留在身边,他便永远也抬不起头,这人身上从头到脚都是那么干净,只会使他自惭形秽,脸面无处搁放。
他只是低着头,闷声说“我这条贱命就不用你费心了。”
方无相却捏了捏他的肩,望向他一字一句道:“你的命一点都不贱。”
元宝再次怔在原地。
他徐徐地偏过头,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空空如也的黑暗,方无相其人并不存在,掠过耳畔的话语和肩上传递的暖意,不过是他在高烧中臆想出的幻觉。
然而他睁开眼,方无相还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一双乌黑而明亮的眸子越过雨幕望着他。明明一无所知,傻得可笑,却像是黑夜里的火烛一样抚慰着他。
“走吧,我们去雀背坞。”
*
雀背坞中已是一片狼藉。
室内的陈设几乎全都离开了原本的位置,七零八落地散在各个角落,所有的箱柜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东西都被拿个精光,只剩破旧的衣衫和渔具薄薄地铺着。
元宝道:“你看,这就是他们干的好事,说不定还不止一批人来抢过。你跟他们讲道义,讲礼数,可人家是狼,只顾得了自己的肚子。”
方无相再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仿佛这陌生的屋子是自己的宅院一般。
他往墙边走了几步,默默地弯下腰,将散落在地上的杂物逐一捡起,堆叠整齐,放进最近的箱柜中,又将箱柜摆回原来的位置。
他试图把死人的屋子恢复原样,仿佛藉此便能够慰藉那些冤死的亡魂。
——人都已经死了,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元宝想要问,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在这人的身上,他总能看到一些超乎生与死的东西。
佛世三界六道,在死生之外,亦有一重天。
他活得太卑微,全然看不见,参不透,他甚至从来不曾思索过,直到遇见方无相之前,他吃饭睡觉,偷窃乞讨,都只是为了活着,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选择别样的活法。
心中有佛,便会如此而活吗?
人世间的贪嗔痴苦,犹如乌云遮天蔽日,无边无涯,方无相却像是藏在乌云背后的一道金光,闪耀在天外,饶是被从阴霾遮住,仍旧透着熠熠灼目的灿辉。
他看着方无相前后忙碌的身影,道:“你不该来瀛洲岛的,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方无相短暂地停下,难得露出轻松一笑,耸肩道:“反正我现在也走不成了。”
元宝可笑不出来,他不止,而且口干舌燥,视线转着圈在房间里搜寻,不意间瞥见一罐清水,盛在角落里一口旧水罐中,罐子旁边还有一只布袋,袋子里摆了几块饼,看起来又干又硬,好在并没有发霉腐败的迹象。
他抬手指道:“那儿有水。”
水在罐子里泛着清冽的波光。
他看到方无相的喉咙滚动,目光在罐上停驻了很久,却皱着眉头,迟迟没有动手。
他走过去,将罐子拿起,举到嘴边,仰头灌了一大口,又将袋子里的干饼抖出来,掰成两半。一边做,一边对身边的人道:“这是我先抢的,跟你没关系。”
说完,他将右手的饼塞到对方嘴里,又端起坛子,强行推到他嘴边。
方无相被他冷不丁地突袭,全然没有准备,本能地张开嘴,任由清冽的水滑入口中,把干瘪的饼子冲下喉咙。
元宝满意地看到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将满满一口水咽下肚,才开口道:“这是我强迫你吃喝,佛祖要怪罪,就让他老人家来怪我吧。”
方无相并不傻,即刻明白了元宝的意思,摇头道:“不行,我怎能让你为我领罪。”
“没事,”元宝摆摆手,“我不像你那么老实,做过的坏事多了去,顺手拿死人几块饼不算什么,大不了死后再挨阎王几顿揍。”
他的口吻故作轻松,像是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
方无相却沉下脸来,一把抢过对方面前的饼和水,攥在自己手中,像是攥着两块滚烫的火炭,坐立不安,迟疑再三,终于深吸一口气,将罐子举到嘴边。
元宝惊讶地看着他。
他微微闭着眼,抬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更多的水灌进嘴里。
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使他的手脚慌乱不安,视线飘忽,仿佛这辈子从未做过如此亏心的事。
“你……”元宝想对他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咽下一块饼,转过头将水罐递回元宝手中,轻声道:“我与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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