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黎明的前兆,人世日月更迭,如蜉蝣朝生暮死,神话中说昼与夜是天帝的一双爱子,每一个都要杀死另一个,方能来到这世上。如此说来,今夜即将诞生的孩子大概率先见识了地狱,所以它的胎动才如此沉重,如此凉薄,如此使人心生恐惧。
今夜的不眠人很多,惶恐的人群在街上攒动,议论纷纷,柳红枫站在二楼俯瞰着他们,却并没有感到太多恐惧,说不定今夜是他人生中所剩无几的夜晚。哪怕夜色毫不温柔,哪怕雨幕凶狠如斯,可身边的段长涯竟使他感到一丝希望。
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力量来自于笃信,你相信一件物事是好的,它就一定是好的,你相信天外有金光照彻,浮云便不能够碍你的眼。
比如段长涯就笃信着背上的剑。
他的眼里有愤慨,有悲恸,但从来没有半点迷惘。这样一个黑白分明的人,仿佛生来便是为了劈开这夜色。
柳红枫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段长涯道:“先问死者打听。”
*
死人也是会说话的。
如何听出死人的话,是活人的一项重要本领。
比如眼前这位死者的衣着,便已经透露了许多讯息。她深夜独自呆在闺房中,却是一身盛装华裙,体面光鲜,像是刻意梳妆打扮好了,要去见什么人。
她的确是要出门见人,因为前来迎接她的马车夫还徘徊在楼下。
马车夫是第一个发现她死讯的人,今夜是个雨夜,愿意出车的车夫不多,他本想来借着这一趟多赚些劳苦钱,可是刚来到屋檐下,便闻见一股异样的血腥味。
直到现在,他仍旧脸色苍白,惊魂未定。
他的马车是很好的马车,金舆华盖,跑一趟价格不菲,这样的车深更半夜载了客,通常只有一个去处,便是山上。白昼里山上是不欢迎山下人的,但到了夜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往往是这类马车的常客。
段长涯对马车夫道:“屋檐下有车辙留下的印记,深浅不一,说明你并不是第一次来接她,我说得不错吧?”
马车夫点头道:“她的确是我的老主顾,我也没想到她会遭遇这种事。”
段长涯又道:“老主顾惨死,而凶手仍不知所踪,你若是同情她的境遇,就该将她的秘密说出来。”
马车夫怔了一下,脸上闪过犹疑的神色,但在段长涯灼灼的目光拷问中,他终于垂下头,开口道:“我常常在夜里送她去铸剑庄,等在后门口,等她的男人来与她私会,早上再将她送回来。”
铸剑庄是晏氏的家业,住在庄上的人都是深得庄主重用的亲信。深夜等在后门口,既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想必是庄上某个阔少在外面沾花惹草,才需要马车夫从旁助力。
正因为这样的人有很多,马车夫才能够吃饱饭。
柳红枫听过马车夫的陈词,不禁陷入思索。今夜被剖腹的死者,除了怀有身孕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身份地位不俗。死在客栈里的是一对富商夫妇,死在这里的则攀附于名门子弟。莺歌楼的翠姨虽然没有两人这样尊贵的地位,但却是个守财奴,在楼中留下大笔财产积蓄,被四处逃命的娼妓们哄抢一空。
马车夫被段长涯盯得浑身发毛,摆手道:“我知道的都已说出来,干我们这行,本来就不能过问太多的。”
段长涯点点头,将锐利的目光从马车夫身上移开。
从死者身上,他们已经打听不出更多了。
三人在滴水的屋檐下沉默,远处传来一阵喧嚣的脚步声,是天极门的弟子归来复命。领头的是段启昌首席弟子,也是段家的心腹之一,常昭。
常昭停在自家少主面前,道:“这附近我们已挨家挨户搜过一遍,但凡能闯的地方都闯了,也没有找到凶手藏身的痕迹。”
段长涯皱眉:“更远的地方呢?”
常昭道:“瀛洲岛的八成居民都在杨柳坡,更远的地方人烟稀少,深更半夜,找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至少得有熟悉岛上地势的人带领。”
柳红枫道:“最熟悉岛上地势的当属晏氏。”
常昭摇摇头道:“恕我直言,晏氏如惊弓之鸟一般龟缩在自家府邸,守着藏剑阁里的莫邪剑,根本不愿到山下来。”
柳红枫从旁感慨:“唉,这位死去的姑娘好歹也怀了他们的骨肉,如今却被弃之不顾,真是人情凉薄啊。”
段长涯对常昭道:“晏氏就守在藏剑阁也好,你亲自去找庄主晏月华,令他开辟一处空闲的宅院,将岛上落单的妇孺收容其中。”
“少主的意思是?”
“既然晏氏要护剑,就他们连人也一起护着。如今这疯子凶手摆明了对女人下手,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常昭面露迟疑:“可是市井女子不乏三教九流,晏庄主未必愿意将她们收容在府中。”
段长涯皱眉道:“铸剑阁和天极门有盟约在先,共同主持武林大会,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出力。如今官府已无法指望,只有我们能保护岛上的百姓,倘若见死不救,名门正派还有什么侠义可言?”
“说得好,”一个声音赞许道,“在下佩服段少主的侠义胸襟,愿助少主一臂之力。”
看着来人,不由得露出惊色:“宋先生,您怎么来了?”
来人朗笑道:“既然天极门有所行动,我们东风堂也不能作壁上观啊。”
来者正是东风堂堂主,宋云归。
他一面说,一面来到段长涯面前,这人年纪三十出头,面相俊朗,眉宇之间颇显英气,一看便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只除了一处异样——他的肩下垫着一只拐杖。
因着拐杖的缘故,他的脚步声也与常人不同,常人走路的时候,左右脚轮番作响,他走路却要响三次,两次沉,一次轻。
他是个坡脚。
江湖中对东风堂堂主的坡脚早有诸多传言,常常有人感慨,一个坡脚的人,居然能够爬到今天的位置,运气得有多么好。
柳红枫却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天生有缺陷的人,要么彻底堕落,甘为鱼肉,要么就奋起直追,誓为人先,因为人世加诸于他们的恶意往往是成倍的,要么死,要么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所以柳红枫第一眼看到宋云归,就看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横空出世绝不是一个巧合。
东风堂的分堂开遍天下,他不仅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在江湖中亦是一呼百应,传闻中他的人脉广泛,甚至和平南王攀过交情。
就连身边的段长涯也对他礼让三分,尊他一句“先生”。
宋云归并非只身前来,还带了林林总总一干属下,都侯在他左右,等候他的调遣。
他对段长涯道:“世子殿下已将你的情况告诉我,我带了一群弟兄来协助你。我料到你一定已在杨柳坡一带调查过,便在下山时将其余有人烟的地方搜寻了一遍。”
段长涯面露喜色,追问道:“怎么样,可有收获?”
宋云归却叹了口气:“唉,凶手没找到,却找到三具尸体,被抛弃在野外路边。”
他左右的属下将裹尸的草席呈上前来,被雨水打湿的卷筒两侧露出惨白的脚和凌乱的头发,边缘沾着黏糊的血迹。
三人都是年轻女子,都是一样被剖腹的死状。其中一个甚至没有怀孕的痕迹,却被划破了肚子,因为被雨泡过,腐烂的程度比房间里的尸体还要更胜一筹。马车夫已经背过眼去,不忍再看。柳红枫也由衷地庆幸方才及时把柳千遣走,没让爱哭的小鬼看到这幅画面。
江湖中虽常有血光,但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杀亲灭门的仇恨,也不能追过三代。可今夜的凶手却破了规矩,滥杀妇孺,欺凌弱小,触犯的是江湖人的大忌。
宋云归向段长涯打听了案情,而后感慨道:“这六名死者的身份看不出任何关联,却在同一夜惨遭毒手,凶手杀人剖尸,手法凶恶,动机又极其模糊,多半是个百无禁忌的亡命之徒,实在不好对付。”
查案最怕遇到这类动机线索不明晰的凶手,没有动机的犯罪,好似一团滚得严严实实的毛线,纠缠在一起,挑不出一个切入点。
柳红枫道:“线索还是有的,至少我看出了两处。”
宋云归颇为诧异地望向他:“还望赐教。”
柳红枫道:“其一,莺歌楼和客栈的死者身边都有男人陪同,极大增加了行凶的难度,我想凶手身上必定有着某种特质,能够使人放下警惕,轻易落入圈套。其二,此人一夜为自己物色了六个目标,这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瀛洲岛地广人稀,又涌入大量外客,若是让宋先生立刻找出六个孕妇,敢问你能做到吗?”
宋云归摇头道:“我的确做不到。”
“所以,或许他整夜都在四处奔走。”
“你的意思是他乘了车?”
“比如一架马车。”
“这倒是个大胆的想法。”
“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推测,若是想要将路边的行人骗进马车,三度行凶而不败露,需要的或许不止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凶手不止一人?”
“只是我的猜测。”
马车夫一直在旁边听着三人的话,此时大惊失色道:“不是我,不是我。”一面将车帘拉开,展示空空入也的内厢。
宋云归却没有注意他,反倒将视线锁在滔滔不绝的青年人身上。
“敢问阁下是?”
“在下柳红枫,出身还是莫要过问的好。”
两人视线相交,宋云归露出笑意,道:“好,英雄不问出身,我也不多嘴了,如今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晏庄主就由我来说服,就算他不买小辈的面子,我的面子他总要看一看的。”
*
宋云归雷厉风行,当即安排随行的属下四处搜寻,着重检查各路马车所留下的痕迹,本人则往藏剑阁的方向去了。
段长涯望着四下忙碌的身影,眉心却依旧皱着,神情凝重。
柳红枫从旁道:“段公子还在忧心什么?”
段长涯道:“我只觉得这样搜寻未必有用。”
柳红枫点点头:“瀛洲岛虽不大,但也有临安城的三分之一,走上一圈至少一日功夫,眼下的人手实在不够用。”
段长涯道:“岂止不够,若是凶手真的乘了车,追起来还要更加困难。”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找不到,不如设法将他诱出来。”
柳红枫挑起眉毛望着对面的人:“怎么个诱法?”
“既然对方专挑有身孕的女子下手,我们便假扮给他看。”
“看来要委屈天极门的女弟子来做诱饵了。”
段长涯顿了片刻,道:“天极门的女弟子数目稀少,此行并没有随同。”
柳红枫露出诧色:“没有女弟子,难道你自己去假扮孕妇吗?”
段长涯道:“若没有其他办法,便只能如此。”
柳红枫不禁张圆了嘴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段长涯身披纱白长裙,脚踩锦履玉袜,小腹隆起,面带慈色的景象……
这幅景象一旦浮现在脑海,便像浓墨着纸似的牢牢定格,横竖无法甩脱。
段长涯见对方久久不语,问道:“怎么?”
柳红枫扬起嘴角,道:“那我可不可以主动请缨,扮成跟你私会的花花公子,你腹中的孩子他爹,尽职尽责地调戏你一番。”
段长涯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点头道:“好。”
柳红枫道:“好什么好,非得当场穿帮不可。”
段长涯:“……”
柳红枫叹了一声,道:“且先不论你我的身形全然不像女子,单论你的发色与肤色,在夜里亮得好似一团雪球,但凡眼睛不瞎的人,都能认出你是段家的天之骄子,你要如何才能瞒得住?”
段长涯脸色微微一黯,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也无法自主。”
“所以你哪来的自信可以蒙混过关?”
“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姑且一试。”
两全其害取其轻,这人的思路向来如此简单直接,至于第三条路——放弃的路——则干脆从未被他纳入考量的范畴。
柳红枫瞧见他皱眉抿嘴的模样,莞尔笑道:“你还是不要姑且了,我这里刚好有个不错的法子。”
“怎样的法子?”
“自己办不成的事,自然要找朋友来帮忙。”
“你的朋友?”
“是啊,莫要忘了我的交情都在花街柳巷里,虽然不能跟宋先生相提并论,关键时刻却能派上奇用。”
段长涯凝着他,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今晚又得委屈柳千忍痛割爱了。”
柳红枫瞪大了眼睛,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像是大白天瞧见了鬼。
段长涯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皱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柳红枫道,“只是我第一次听你讲笑话,第一次发觉原来你也很懂得幽默。”
段长涯道:“所谓幽默不过是一种话术,只要有心研学,总能学得通。”
柳红枫再度露出惊讶的神色。
假扮孕妇也好,施展话术也好,天底下仿佛没有这个人不敢学的东西,不敢做的事。
他沉默良久,终于道:“你这股横冲直撞、生冷不忌的劲头,当真令人羡慕。”
段长涯不解道:“你为何要羡慕我?”
柳红枫耸肩道:“我一介三教九流,与你云泥有别,若不是因着今夜的祸乱,恐怕连正面瞧你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难道我不该羡慕你吗?”
段长涯望着他,淡淡道:“出身也好,名头也罢,都是外物,就像武人身上的佩剑,就算是雕金镶银的玉龙剑,也总要有人来驭,否则不过是一块废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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