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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一杀(古代架空)——闻笛

时间:2020-12-04 09:33:27  作者:闻笛
  倘若那名女子真的失足坠落,一定会撞在那块石头上,而后绽开一片红色的花。
  “慢着!”他站在崖底高喊,“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杏色衣衫的女子也愣住了,显然没有想到崖底有人,她捂着胸口,声音里带着战栗:“可是背后有……有恶鬼追命……”
  方无相一怔,往她身后看去,只见夜色中空空如也,瞧不见人影,更瞧不见鬼影,他立刻喊道:“你背后没有人在追你,从我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不信你下来看一看。”
  女子仍是摇头:“鬼是看不见的,很小,很小,你看不见他的……”说着又向前走了一步,脚尖已触到悬崖的边缘。
  方无相的心也悬到嗓子眼,生怕这人不慎失足,酿成大祸,但他向来不擅长话术,不知如何才能劝阻对方,搜肠刮肚终于憋出一句:“恶鬼怕人,你到我这里来,恶鬼便不敢接近你了,你就安全了。”
  女子问道:“鬼为什么会怕你?难道你是菩萨不成?”
  方无相咬着牙点头道:“我是。”
  女子怔住了,像是终于信了他的话,慢慢地转过身,顺着来时的方向走下山崖,绕过岩壁,向他落脚处走来。
  他立刻迎上前去,才到女子的面前,便被对方抓住手臂。女子几乎将全身重量支撑在他身上,颤颤巍巍道:“菩萨,求求你救我一命,有鬼……有鬼要索命,索我孩子的命……我好容易才逃出来……”
  “孩子?”方无相不解。
  “嗯。”女子低下头,一只手轻抚自己的小腹。
  方无相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又是一惊。原来这人的裙衫下摆竟沾满了斑驳的血迹,血丝从裙角露出,顺着她的小腿一直滑到脚踝处,将绣花的布鞋也染成了殷红色。
  难怪她步履如此蹒跚,体态如此虚弱,唇色如此苍白。从她这般出血的状况来看,她所说的孩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方无相立刻想到初一妻子的话,瀛洲岛上出现了杀人嗜血的恶鬼,专挑怀孕女子下手。
  莫非面前的女子也为其所害,侥幸逃出魔爪。
  他一面将女子扶稳,一面问道:“恶鬼长的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女子的牙齿打颤,“打着红……红色的灯笼……”
  “在哪儿遇见的?”
  “我走到哪儿就追到哪儿……无处不在……”
  她越说便越是害怕,目光四下彷徨,神色好似受惊的兔子,惴惴不安。方无相不忍再追问,便打断她道:“你不必再回想了,不用怕,恶鬼不会来这儿的。”
  听了他的话,女子的神情似乎安定了些,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瞧见岸边上的绳舟,当即惊呼道:“啊,你这里有船!”
  方无相道:“这是雀背坞的船夫朋友留下的。”
  女子忽然双膝一弯,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方无相大惊,立刻扶起她的肩膀:“姑娘这是何意?”
  那女子仍跪地不起,双手攀着他的胳膊,仰起头凝着他道:“我……我叫杜鹃,是莺歌楼的娼妓,但我一直在私底下伺候宋先生,只伺候他一个,从来没有被别的男人碰过……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宋先生的种,你救我一命,他、他一定会报答你的……”
  “宋先生?”
  “东风堂堂主宋云归……这是他的信物,你拿去找他,他一定会给你很多的银子,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杜鹃说着从颈上解下一枚玉佩,按进方无相手心。
  方无相一怔,道:“姑娘不必如此。”试图将玉佩塞回对方手里。
  可杜鹃却不收,只是不住地摇头:“我不想死,求求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伺候你,我的身子很干净的——”说着便向前,抱住方无相的腿,一只手抚上他的腰。
  方无相忙将她的手攥住,在她身边蹲下,望进她慌乱的眼底,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的,你在绝处遇到一艘船,这便是你的因缘。”
  “我的因缘?”杜鹃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可以乘它离开吗?”
  方无相点头。
  “那……你同我一起走吗?”
  “我……我还不能走,你先走,不过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在这里等我。”
  方无相回到岩洞里,从账册上撕下一页,用角落里寻到的炭笔在上面草草地写了几行字,而后回到杜鹃面前,将叠好的纸塞进她的口袋:“到了岸上,你去临安府,一定要去,然后把这个交给知府老爷,让他来救我们的命。”
  “我明白了,菩萨,我永远记得你的恩德——”
  “不必了,你……你快走吧,记得用钩子在水底,小心行船。”
  方无相的心下一片纷乱,但他顾不得多想,只是将绳舟的使法仔细教给杜鹃。杜鹃听得很认真,她竟从方才的癫疯中清醒过来,时不时地望着自己的小腹,脸上浮起一丝浅笑。方无相第一次发觉,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的时候,竟能够拥有如此坚韧的力量。
  绳舟浸入海面,摇摇晃晃地驶远了。
  方无相目送着杜鹃的身影消失在海上,而后终于转回头,带着做梦般的神色往岸边走去。
  他本来可以同杜鹃一起离开,但他没有。
  他实在不清楚自己方才的决心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自己该忏悔还是该庆幸,他的心下一片纷乱,疾风骤雨闯进他的世界,将过往的安宁搅得粉碎,只有元宝辞别时的身影还飘在他的眼前,完完整整,挥之不去。
  但他找不到元宝了。
  大雨抹去了所有人的脚印,他越过泥泞的路,径直回到破庙中,等待他的只有挂满蛛丝的金刚泥塑,和篝火燃尽后的一抔烟灰。
  这么晚了,元宝一个人会去哪里?
  他闭上眼,手指捻动,才发现染血了佛珠已经不在腕上,它想起沾在莲台上的血迹,不禁战栗。
  莲台数珠皆为凡物,悟道修佛不该仰仗凡物,心为形役,才会生出烦扰。
  在这一刻,他已全然忘记了方丈教授的道理。
  取而代之的,是他在虚掩的门缝中听过、好似黄粱一梦般模糊朦胧的话语。
  “……只要心中有佛,在哪儿不是修行,我们又何必将他留在身边。”
  他忽地想起了一些刻意遗忘的往事,好似不意间窥进阴影,才发现藏在阴影里的空洞,他在一片恍惚中隐隐察觉,原来人世间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除了元宝,元宝还需要他,倘若元宝遭到旁人毒手……
  他不敢去想,他的眼前悬着一把无形的刀,将胸膛剖开,将心腹深处漆黑的东西挖出来,呈到眼底,一览无余。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步入夜色。
 
 
第五章 河边骨
  柳红枫迈入今夜走访的第三处凶宅。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屋舍,不同的构造与陈设,可残酷的景象却是相似的。死者都是怀有身孕的女子,而且都被剖开了腹部,剖开的过程想必很缓慢,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挣扎,因为血淌得到处都是,在凝固前泛着浓郁的腥臭。
  哪怕生时腰缠万贯,花容月貌,风情万种,死后的尸体一样冰冷狰狞。
  柳千的拳头一直用力攥着,骨节已露出白色,柳红枫瞧见他紧绷的脸,道:“你若是害怕……”
  柳千打断他道:“我才没怕!”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柳千上前一步,来到尸体旁边。
  和莺歌楼的老板娘,客栈的住户一样,眼前的妇人也是横躺着死去的,胳膊扭成怪异的角度,指甲缝里还能看到挣扎留下的挫痕。
  她的腹部是被一种极其薄的刀剖开的,创口平整,一丝不苟,操刀的人好似大夫一般仔细,生怕刀刃伤到腹中之物。但和创口截然相反,敞露的肚子里则是一片狼藉,乍一眼看去,好似熟透的石榴被剥开了壳,果实从芯里开始腐烂,大大小小的脓疱挂着汁水粘连在一起。须得仔细审视,才能够辨认出其中被搅乱的脏器——打结的肠子,龟裂的肝脏,以及最为明显的,被撕开一条长口的子宫。
  三名死者的孕期并不相同,客栈住户和莺歌楼老板娘都怀孕不久,腹中的孩子只有三四个月大,缩在破口的子宫中,看不出形状,只有一滩模糊的血肉,但眼前的妇人和两者不同,胎儿已着床八九月大,已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头身、四肢、以及脸上模糊的五官。
  胎儿的手脚被蛮力扭断了,像个丑陋的怪物一样,躺在母亲变凉的躯壳里。挤成一团的皱脸上全然看不出表情,但又像是流露出极度的惊恐与痛苦。
  柳千的手脚冰凉,脚底像是灌了铅,经他耗光了他全部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站在尸体面前,没有落荒而逃。
  段长涯也站在尸体前。
  他的神色一贯冷峻,所以和平时几乎看不出任何分别,但若仔细看,区别还是有的,他的睫毛和眉峰正在微微抖动,像是拼命压抑着愤怒。
  他的声音也变得比平时更加低沉,缓慢道:“这绝不是最快的杀人方式。”
  柳红枫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夜的死者虽然众多,但死于毒针,死于水淹,死于利刃穿喉,都是极为迅速的死法,但眼前的女人却死于漫长的噩梦,地狱般的折磨。
  柳红枫道:“说明杀人者并不是一个杀手。”
  “我看是个疯子!”柳千高声道,像是在用言语给自己壮胆,“你们仔细瞧,这人的肚子里竟有一排牙印,咬在……咬在胎儿旁边的胎盘上。”
  胎盘是胎儿着床时用来汲取养料的部分,贴在子宫内部,分娩的时候会一同流出来,又被称为紫河车,晒干后可以入药。
  但眼前这位死者的胎盘绝不是为了入药受损的,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人,都不会剖开活人的肚皮和子宫,在血淋淋的胎盘上留下自己的牙印。
  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
  除了三人之外,其余在房间里勘查的人已忍不住作呕。
  这是一处双层小楼,毗邻回川,占据了杨柳坡上风光正好的位置。大雨掩盖了门外的血迹,也使得血腥味没有飘出太远,否则,这没能诞生的性命或许会化作厉鬼,飘到长街上,扼住每个过路人的喉咙。
  柳千想了想这幅场面,又看了一眼扭曲的胎儿,背后又是一阵发凉。
  他的背已快被汗水湿透了。
  柳红枫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强行扭着他转了个身,视线和思绪都从死者身上离开:“行了,还有别的线索吗?”
  “没有了。”柳千用干巴巴的声音答道,“尸体损坏太严重,看不出别的东西。”
  “好,”柳红枫点点头道,“你可以走了。”
  柳千怔了一下,随即怒道:“走你个头!凶手还没找到,要我怎么走?”
  “找凶手是大人的事,小鬼该睡觉了。”
  “我要跟你一起追查!”
  “你?你的眼眶已经憋得红肿,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若是我不在,你早已经哭了一百次,就算到凶手面前,你也只会哭上一百零一次,除了给我添乱,屁用都不顶。”
  柳红枫的语气轻佻,可说出的字句却像沉甸甸的石头,砸在柳千的头顶。柳千梗着脖子道:“我不管,我要去!”
  “我不是你娘,你跟我撒泼耍赖也没有用,想跟我叫板,先打过我再说吧。”
  “你……你就不能说句人话吗?!”
  柳千竭力控诉,柳红枫不为所动,段长涯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两人斗法,直到柳千的吐沫星子喷到他的手背上,才忍不住开口道:“枫公子说的是实话,你应当去休息。”
  柳千怔住了,他和柳红枫太熟络,平日不论怎么撒泼打滚都不怕丢人,但突然被第三个人插话,脸上竟不自觉地发起烫来。
  十三岁的小鬼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问道:“那凶手怎么办?”
  “有我呢,我段长涯发誓,今夜行凶杀人者,必诛于我剑下,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番话掷地有声,令柳千无言可辩,拧着眉头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转向柳红枫:“好吧,那我去哪儿等你?”
  “莺歌楼。”
  “啊?”柳千先是露出诧色,但他天性聪颖,很快便理解了柳红枫的意图。仔细想来,莺歌楼的确是个好选择,凶手既已来过一次,又放过了楼中娼妓,便是对她们不感兴趣,想必短时之内不会再来。
  柳红枫见他不语,挑起眉毛道:“怎么着,给你个机会让你和心爱的姐姐们睡在一起,你还不愿意了?”
  柳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诚实的窃喜,但很快又伸长脖子,问道:“那你呢?”
  “我?我自然要跟我喜欢的哥哥一起睡了。”柳红枫说罢,向段长涯抛了个极为露骨的媚眼。
  柳千:“……”
  段长涯将视线转向柳红枫,道:“其一,我今夜没打算入眠,其二,我也不需要你作陪,其三,你与我还不一定谁更年长。所以,还请枫公子谨慎言行,洁身自好。”
  柳红枫:“……”
  看来他对段长涯的死缠烂打卓有成效,毕竟这根冷冰冰的木头已经把自己削出尖个儿来,学会主动捅回来了。
  柳红枫也不甘示弱,道:“没事的,你不想睡,我便陪你醒一夜,在这夜空下,雨帘里,彼此依靠,未尝不是一种浪漫。”
  段长涯:“……”
  到底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柳红枫目送着柳千下楼,在窗边短暂停脚,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整夜的大雨终于有了息止的迹象,像是一个迟暮的老者,喘息的间隔愈发地长,声音愈发地虚弱。远处的天际线泛起一种奇异的绛红色,细碎的微光贴着海面微微摇动,光芒愈发鲜明,像是一个新生胎儿的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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