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广厦猛地转头,目光从惊讶慢慢变作惊喜:“是你!常兄弟,我记得你。”
常昭微微点头,面含笑意道:“是啊,两年前我曾随掌门拜访西岭寨,有幸与少当家切磋武艺,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这手下败将,我好生荣幸。”
对面的三人可无心听他叙旧,田宫第一个开口,高声打断他的话,问道:“你是谁?”
常昭拱手自报家门。
“无名之辈,”田宫撇嘴道,“那位天生英豪的段公子怎地没来?”
常昭脸色一沉,敛去嘴边笑意,道:“我虽然不姓段,不是天生英豪,但一样是天极门弟子。”
“哼,”田宫冷冷道,“怕是他自己不敢来,才找你来当替死鬼。”
常昭摇摇头:“我不会死,该死的是你们。你们用暗器使诈,放出带毒的烟雾,分明是想对安兄弟下杀手,安兄弟的朋友舍己救人,你们却指责他破坏规矩,扭曲黑白,颠倒是非,实在是无耻至极。”说着弯下腰,将地上半片丸状的空壳拾起,举到高处,“若以为这等雕虫小技能藏住阴谋,未免太小瞧武林了。”
那施放毒雾的药丸‘落九天’质地近乎透明,无影无形,直到入了他的手,才终于被阳光折射出几分形貌,使台下一干人看得清楚明晰。
常昭的口吻平静,三琴师却不禁变了神色,狠狠盯着对面的不速之客。
*
江湖中结梁子的方式有千万种,拆台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常昭只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将三琴师的龌龊伎俩公之于众,便引来了对方的愤恨。
常昭微微仰起头,接着朗声道:“若是开诚布公地比武,安兄弟早已光明正大赢了你们,我来也不是替他打擂,而是替武林人惩戒你们这些无耻之徒。”
安广厦还沉浸在悲伤中,万万没有料到一个点头之交的朋友会为他鸣冤,当即心头一热,道:“常兄弟,多谢你。”
常昭转向他道:“上次我输给你,技不如人,心服口服,但这两年间,我一日也没疏于练习,可否给我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
安广厦凝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望向冯四的尸骨,终于点头道:“有劳你了。”
常昭抱拳一让:“多谢成全。”
安广厦俯身抱起冯四残躯,怀中逐渐变冷的身体使他的鼻腔发酸,他不禁抬起头,望向常昭的背影。这青年人生得斯文儒雅,比起擂台,更适合呆在学堂里,五根修长的手指明明是舞文弄墨的好材料,却牢牢压在佩剑上,蓄势待发。
他舍身搭救木雪时,并未指望有人出手救他。他的心下百感交集,但又没有功夫长吁短叹,只能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代替千言万语。
常昭也对他颔首。
他的鼻子一算,眼眶不禁湿润。
饶是恶火扑之不尽,蔓延肆虐,但世间仍有侠义留存,仍有人为之前仆后继。
正因为如此,江湖还不至于太黑暗,世道还不至于太绝望。
但侠义何其沉重,扛在肩上,绝不是一个轻松的担子。
常昭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武功不比段长涯,在天极门中崭露头角的机会并不多,此刻独自面对这三个诡计多端,凶恶狡猾的敌人,饶是脸上装出沉稳的模样,心下也不由得害怕。
朱羽将长刀一指,问道:“说吧,你的又规矩是什么?”
常昭答道:“没有。”
“没有?”
“倘若我不允你们三人一齐出战,你们便会用对付那姑娘的法子对付我,倘若我允许,你们还会想出新的诡计。我不对蠢牛弹琴,所以也不同你们讲规矩。”
朱羽冷笑一声,纵身便起。田宫和阮角紧随其后。
常昭也铮地拔出腰中佩剑,与三人缠斗。
天极剑法乃是天下剑术之精粹,声名远噪,四海独绝,虽然常昭没有将所有招式融会贯通,但悟出的部分都牢牢记在心间,经过日益苦练,化作身体的本能。他一出手,便显露出卓绝不凡的一面,不仅接得住明刃,连暗招也一并提防着,时攻时守,人与剑浑然一体,滴水不漏。
三人在方才的缠斗中消耗不少气力,而赤怜提供的‘落九天’也被对方识破,不能故技重施。常昭的身法又极其稳健,一招一式充满耐心,使人找不到突破的办法。只能在僵局中死守,刀下弦音忽高忽低,透出阵阵躁意。
与弦音相对,擂台下方则传来一阵阵喝彩声。做声的正是与安广厦同来的西岭寨余党。他们将少当家与逝者冯四簇拥在中央,为台上的友人振臂高呼,,声音响亮高亢,整齐划一,使人闻之一动,心神不禁振奋。
虽西岭寨已身败名裂,不复名门之实,被武林视作败类,但这些人却依旧团结齐心,毫不吝惜自己的喝彩声。
在他们的带领下,其余人也渐渐倒向常昭一方,出声附和。
薛玉冠的扇子拿得不再那么稳了。
他摇了摇头,口中泄出长长的叹息声。
赤怜偏过头瞧他的神色,见他眯着双眼,时而皱眉,就像是教书先生看到蠢笨的孩子,又是失望,又是不耐烦。
这人向来便是如此倨傲,将天下人的视作无可救药的孩童,加以鄙倪。赤怜看得愈久,心下的厌恶便愈深刻,不仅仅厌恶薛玉冠,更厌恶自己。当初的自己一定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才会与这人同流合污,甘当血衣帮的走狗。
每每忆起当年所犯下的过错,她便懊悔万分,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一步踏错,万劫难复。
薛玉冠像是察觉到身边尖针一样的视线,偏过头,努着嘴道:“姑奶奶啊,我又哪儿惹你不开心了,你看得我浑身发毛,好生难受。”
赤怜哼了一声,将目光移开,不再看他。
薛玉冠却一直盯着赤怜,眼中浮起玩味的神色:“女侠,你向来神通广大,一定还有妙招吧。”
赤怜冷冷道:“什么妙招?”
薛玉冠用扇尖往擂台上一指:“自然是打破僵局的妙招。”
赤怜语气一沉:“你叫我助你为恶么?”
薛玉冠轻笑道:“哎哟,方才那个糟老头已经死在你的暗算下,若不是那糟老头舍身相护,那少当家此刻也是死人一条,你都已经与我同流合污,还装出大义凛然的模样,是觉得好玩吗?”
“我不会再帮你杀人了。”
“你帮我杀过的人还少么?杀一个和杀一百个,究竟有什么分别。再说,你要逼柳红枫出手,若是这常昭胜在此处,还有柳红枫什么事儿么,你的准备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赤怜本不以为然,听到柳红枫的名字,眼神不禁一凛。薛玉冠盯着她被面纱盖住的脸孔,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层。
柳红枫也在擂台下,一身红衣跻身人群,煞是抢眼,可惜距离太远,赤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赤怜将手从背后抬到身前,手心微微张开。
她的手心里捏着一只飞蛾,微微扇动翅膀,挣扎着想要逃脱囚困。
飞蛾的翅膀近乎于半透明,翅上的鳞粉微微闪烁,腹部饱满,淡金色的纹路层层叠叠,透过她的指缝展露出来。
这是她精心饲喂的蛊虫。
暗器制作得再精巧,也是死物一枚,只要对手的心性足够警惕,武艺足够高强,便能防备住暗器偷袭。
但蛊虫却是活的。
与蛊虫周旋,就像凭空多出一个敌人,就连饲喂者也不知道蛊虫会采取怎样的行动,这才是它们的可怕之处。
“小家伙真是漂亮啊。”薛玉冠在一旁赞叹道。
赤怜瞪了他一眼。
薛玉冠对她的轻蔑不以为然,接着道:“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危险,这句老话果然不假。”
赤怜的眼底闪过一丝迟疑——这一次,漂亮的蛊蛾振翅起飞,又将带走几条人命。
连她也预料不到。
她只是再一次看到金娥的脸庞,看到她守在窗边时无助而孤单的身影。这身影日日夜夜萦绕在她的眼前,使她再也无暇旁顾。
——只有自己才能给金娥自由。
她的五指微微张开,将小小的生灵从囚笼中释放。
阳光照进掌心,蛊蛾流露出一瞬的畏缩,但很快便扬起触须,煽动翅膀,腾空起飞。
*
蛊蛾离开赤怜的掌心。
它尚不理解自己正踏上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它的翅膀剧烈抖动着,抖下无数细腻的鳞粉,泛出淡淡的香气。它的仪态是那么优美,轻盈,精致的花纹爬满全身,浑然一体,没有一处冗余,阳光透过它的躯壳,折射出剔透饱满的色泽,随着它翻飞的身姿一同起舞,竭力陪衬出它的美。
仿佛神明的造物不意间落入尘笼。
可惜它太渺小,就连妇人系在耳坠上的饰物都比它更大一些。人们的视线早已被人间的纷扰填满,哪里还有留给它的位置。
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越过人群,往擂台的方向飞去。
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然而,除人以外的眼睛却被它深深吸引——藏身于木叶深处的甲虫,栖息在房梁下方的野蜂,聚集在水畔草丛里的蚊蝇,土壤中刚刚化出双翼的蝶茧……这些生灵的眼中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利欲纠葛,它们就像是追随光一样,向蛊蛾美丽的身影趋近。
山间的飞虫迅速汇聚,很快便聚成一条河,跟随在蛊蛾身后,闪烁着繁星一般细密的光芒,往擂台的方向流淌而去。
常昭微微一怔,他正聚精凝神聆听三人的刀声,用尽浑身解数与对方缠斗,不意间闯进视野的飞虫,发出阵阵嗡鸣声,像一缕杂音似的,干扰了他的耳朵。
他没有多想,借着调转剑锋的功夫,顺势将蛊蛾的翅膀连根抹断。
神明的造物在剑下陨命,身腹从羽翼上剥离,变成一条缀着金色花纹的毛虫,当空坠落。
它是那么轻,无凭无依,被风一吹便飘远了。谁也没有看清它究竟飘往何处,可能是脚印密集的土地上,被来往行人践踏,化作一滩烂泥;可能是背阴处的石缝中,免于粉身碎骨,只是在风中日渐干瘪,最终与石头融为一体。
无论如何,它已失去当初的美丽,它将至为灿烂的片刻留在翅膀上,半透明的翅膀沾在长剑两侧,最后一次扇动,鳞粉如繁星般飞散,沾在银辉流转的剑刃上,散发出最后的光泽。
以命为祭。
跟在蛊蛾身后的蚊虫蝶蝇在这一刻同时陷入疯狂,被鳞粉的光泽与香气蛊惑,朝常昭蜂拥而去,争前恐后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常昭大为骇然。
他全然没有料到,在自己全神贯注与敌人缠斗的时刻,突然有无数的飞翔的生灵闯至眼前。它们的身躯虽然渺小,但成千上万集结在一起,却变作一场弥天盖日的风暴,在顷刻间遮蔽了他的眼睛。
三琴师也露出短暂的错愕,随即便看到台下薛玉冠的笑容。血衣帮的帮主双手微微拍动,面含笑意,像是在喝彩似的。
三人即刻明白,这虫群正是薛玉冠赐予他们的机会。三把刀一齐暴起,瞄准常昭的胸、背、肩、腹,毫不犹豫地斩去。
他们的动作比刺杀冯四时还要齐整,还要迅敏,就像是旋律行至最高处,水银泻地一般砸落谷底,要用那澎湃的动势掀起惊涛骇浪,夺走常昭的性命。
直到一条红色的影子跃入四人之中。
红色鲜艳饱满,仿佛驱散黑夜的火焰一样。
那些闪亮如星的鳞粉在火焰的映衬下黯然失色,虫群因此而陷入彷徨,在空中茫然地翻飞着。
它们的彷徨持续不过片刻,片刻过后,从剑锋的方向忽地掀起一阵罡风,瞬间便将它们吹得溃不成军。
风来自一把扇子。
扇底的风虽然刚猛,却并不锋利,甚至没有夺取一条性命,只是将虫群推向远处,远离擂台的方向。飞虫本不喜人群,离了那道鬼魅的光芒,像是从长梦中惊醒似的,原地绕了几圈,便往原来栖身之处归去。
天地的造物重归庸碌,失去了壮美的姿态,却也避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执扇的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成果,他不仅救了人命,也救了虫命,笑容洋溢在脸上,口吻透着愉快:“真是一把好扇,不如就送给我吧。”
他手中的扇子并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翩然落在擂台中央,将扇面往手心一拢,在指尖转了个圈,用扇尖指向台下,指着扇子原本的主人。
“——柳红枫。”
薛玉冠从牙缝之间挤出嘶嘶的声音。
他有足够的理由生气,因为那把扇子在片刻前还在自己手里,只不过顷刻功夫,柳红枫竟从他的身旁掠过,把他手中的扇子夺去,不仅如此,甚至将他头顶的玉冠也一并摘了下来。
他的头发四处披散,很是狼狈。
柳红枫在台上站定,很是从容。
台上的人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纷纷怔住,常昭还在震惊之中,朱羽已露出怒颜,抬起长刀,指向柳红枫的喉咙:“你算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断在半途,因为一件坚硬的东西从柳红枫指间滑出,笔直向他飞来,竟不偏不倚地塞在他的嘴巴里。
那正是薛玉冠头顶遗失的东西。
柳红枫撤回右手,道:“你快闭嘴吧,让我听你的废话,还不如听蚊虫叫唤来得开心。”
朱羽暴怒不已,拨出长刀,毫不犹豫地刺向柳红枫的喉咙。但柳红枫竟从他的面前闪开,以不可思议的手法捻动扇骨。笔直的扇子仿佛变成了柔软的绳索,绕着他的手腕缠了一圈,他只觉得阳谷穴处一阵剧痛,长刀竟从手中脱开,滑到了脚底。
柳红枫踩着他的刀,正如方才他踩着安广厦的枪。
柳红枫对他勾起嘴角,笑容中裹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
他想要说话,却忘了口中还含着一盏坚硬的玉冠。柳红枫听到他吱吱呀呀的声音,当即笑出声,道:“怎么,你含着你主子的宝贝,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私底下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含吗?”
话毕,柳红枫将扇骨一纵,用食指推向他的面门,扇尖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玉冠尖端。
那一击之中灌注了充沛的内力,竟将玉冠整个逼进他的口中,锐利的棱角划破了他的舌腔,将根部的牙齿顶出咯咯的断裂声。
他的口中当即涌出血水,他顾不得面子,捂着嘴发出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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