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枫不再理会他,将凛然的目光转向下一个对手。
阮角迎上柳红枫的视线,先是一怔,很快便起势攻来,将弯刀荡出一条凌厉的圆弧。
这是他在顷刻之间做出的判断,敌人的扇子不过一掌长短,只要他的刀迹足够广,便能够超越扇骨所能触及的范围,如此一来,对方便防不胜防。
他的推断本没有错,只是他忘了柳红枫的武器不只有手里的扇子,还有脚下的长刀。
在他出刀的时刻,柳红枫的脚尖已经离开地面,轻轻一挑,将朱羽遗失的长剑翻至半空,用扇骨抵住,猛烈一推。锋利的长刃便化作羽箭,不偏不倚地从弯刀的弧心穿过,如入无人之境。
阮角只觉得眼前骤亮,锋刃已擦过他的手背,他的皮肉如豆腐似的迸开,溅出一片鲜红的血花,筋络和血脉像是刀俎上的滚肉,被逐一挑断。
柳红枫仍在原地未动,只是抚了抚衣袂,冷笑道:“你这双手,以后怕是不能用来伺候你主子了吧。”
话音未落,三支飞刀便迫近后颈。
飞刀很快,但柳红枫转身的速度更快,他的身影像火苗一般骤然亮起,随着长袖甩动而开扇,依次将三支飞刀接了下来,巧妙地化解其中的力量。
其中两支扎在扇面上不动了,余下的一支击中扇骨处的销钉,发出铿然清脆的声响,沿着来处飞驰回去。
飞刀当然来自田宫。
田宫所掷出的刀像是掷进了一面镜子,刀锋调转了整整半圈,袭向他的面门,他在惊骇中睁大眼睛,本能地向后躲,飞刀顺着一侧的鼻翼斜斜地划过,一直滑到另一侧的耳鬓。
伤口虽不深,却极长,鲜血沿着一条线涌出,很快汇作一片,竟透着骇人的黑褐色。
原来,田宫不知何时在刀口淬了毒,却不想飞刀会被柳红枫打回去,非但未能伤敌,反倒自食恶果。
柳红枫冷笑道:“你年纪尚轻,若是伤口无毒,或许还有痊愈的希望,但现在么,你只能做个烂脸的丑八怪,且问问你的主子,还乐不乐意亲你这张脸吧。”
转眼的功夫,他便已收拾了三个人。
但他仍不满足,将扇面上的飞刀取下一支,抬手甩出。
飞刀越过人群,不偏不倚地扎在赤怜的脚边。
*
赤怜低下头,脚边一阵寒意袭来,使她的身体骤然一僵。
时辰接近正午,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只有小小一块,牢牢贴着她,像是个胆怯的孩子,不敢远离母亲半步。
柳红枫所投掷的刀刃,竟不偏不倚地落在这片小小的阴霾中,好像一根针似的,将她的影子缝在地上。
又准又快,好一记缝影之刀。
影子当然不会被刀缝住。
但赤怜却像是被刀缝在原地,进退两难,不能逃离,亦不能出击,只能抬起头,迎上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她本穿了黑色的衣裳,裹着黑色的面纱,为的就是不被人瞧见。可现在,她的一身装束反倒成了引人注目的焦点。
柳红枫站在数丈开外的擂台上,用扇子指着她。问道:“方才那虫群,是不是你引出来的?”
这人虽然距离很远,语声却分外清晰,仿佛贴着耳朵响起。
赤怜沉默了片刻,将面纱摘下,道:“我不清楚,我只是在台下观战而已,公子是不是误会了。”
“哦?”柳红枫挑起眉毛,“这么说来,是我看走了眼?”
赤怜微微颔首,道:“公子忙于救人,不留神看走了眼,也情有可原。”
柳红枫笑了笑,道:“看来姑娘也是武林高手,不如上台来同我切磋一番如何?”
“哪里哪里,”赤怜欠身一让,“方才目睹了公子的身手,小女自愧不如,怎敢与公子同台相竞,贻笑大方。”
柳红枫眯起眼睛,将她打量一会儿,终于把视线转向常昭,道:“常兄弟,我擅自出手,扰乱你们的比试,实在对不住。”
常昭立刻拱手道:“柳兄弟客气了,我谢你还来不及,多亏你出手相助,我才没有遭到奸人暗算,倘若没有你,我此刻怕是已经丢了命。”
“那倒不至于,”柳红枫一边说,一边抬手指往看台的方向,“你看,倘若我不出手,你家少主也绝不会见死不救。我不过是自告奋勇,才抢到先机罢了。”
常昭一怔,回身往来处看去,段长涯果真已站起身,眼看就要出手,却被柳红枫的视线生生钉在了原地。
柳红枫仰着头,对他挤了挤眼睛。
他的飞刀抛得准,媚眼抛得更准。
段长涯就算想躲也来不及,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四目相对,一时竟怔在原地。
他尽情欣赏段长涯呆然木讷的神色,直到心满意足后,才将视线转回常昭身上,道:“毕竟我是个无名之辈,做点违背道义的事也不怕丢了脸面。所以才越俎代庖,代替天极门出手,狠狠收拾这几个狂徒,希望你不要介怀。”
常昭一怔,随即朗声道:“这三人手段卑劣,败坏武林规矩,本该受到惩戒,收拾他们,不算是违背道义,反倒是替天行道了。”
柳红枫勾起嘴角,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台下响起一阵掌声,循声望去,鼓掌喝彩的正是西岭寨众,安广厦在同僚的簇拥之中,对他颔首致谢。
高台之上,一直紧张观战的木雪终于掩不住心中诧异,瞪大眼睛,将征询的视线投向身边的堂主,却见宋云归神色淡然,并无惊讶之色。
她心下更是好奇,问道:“先生,莫非您早就料到柳红枫会出手么?”
宋云归点头,缓声道:“一团火落在黑夜里,总会发光的。”
东风堂堂主目不转睛地望着擂台中的火,眼中尽是赞许。
木雪看在眼里,心下隐隐失落,这擂台本该是她大展身手的地方,可她却错失良机,被人抢尽风头。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红枫的身上,早已将她遗忘。
她旋即想起方无相的事,心下又是一紧,问道:“先生,若柳红枫今日拔得头筹,您打算招募他吗?”
哪知宋云归却笑道:“哪里还轮得到我,段家恐怕已经迫不及待了。”
木雪定睛去看,果然见高台上的段启昌松了口气,世子南宫忧凑在他耳畔,面带光彩,悄声低语。
而段长涯的目光,一直牢牢地盯着柳红枫,像是被勾去了魂魄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柳红枫将双臂抱在胸前,笑盈盈地看着手下败将,问道:“我现在兴致不错,你们三个还想再打一场吗?”
三琴师各自落了一身伤,形容狼狈,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尊贵端仪,而台下的薛玉冠亦是披头散发,脸色铁青,颜面尽失。
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真正的风雅,不是粉黛玉脂,腰缠万贯,而是胸怀坦荡,身正影直。人在江湖,却心无侠义,纵然打扮得再体面,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三个人偷瞄台下,薛玉冠也不住地往台上使眼色。半晌过后,三人终于缴械投降,灰溜溜地下了台。
常昭在一旁鼓起了掌:“好个擒贼先擒王,灭了他们主子的威风,他们便不敢放肆了。”
柳红枫道:“正是如此,我与姓薛的老流氓斗了很久,对他的秉性很是了解,这厮荒淫无度,平生最好面子和排场,让他出钱可以,让他出丑却是万万不能的。”
常昭笑道:“我早听闻血衣帮作恶多端,欺凌民女,为祸百姓,乃是武林一大害。奈何他们藏匿市井,行迹诡秘,天极门也不便出手,多亏有枫公子仗义出手,才能惩恶扬善,主持公道,难怪连少主对你青睐有加。”
柳红枫听他一番吹捧,并不喜躁,只是淡淡道:“既然恶徒已除,我们的擂台便可以继续了,不知常兄弟是否愿意与我过过招。”
常昭拱手一让,道:“过招便不必了,方才被你搭救时,不论武功眼界,还是气魄胆识,我都已输给了你,这擂主的位置,我应当让给你才是。”
柳红枫一怔,见对方神色坚决,才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常昭颔首应过,果真转身翻下擂台,将位置让出。
柳红枫孑然立于风中,眯起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剑池,太阳已升至中空,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向地面,沧桑的石雕沐在光中,熠熠生辉。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接下来不论哪位上台挑战,我一定光明正大应战,绝不会以阴招伤人。当然,若是有人心怀不轨,意图使诈,想必诸位英雄豪杰也会替我撑腰。”
这番凛然的宣言像阳光一样,重新点燃了武林人的热情,间或有人翻上擂台,自报家门,柳红枫逐一应对,一身杂学的功夫在此时显露出优势,对手用棍棒,他便使出快剑破防,对手用重器,他便施展轻功,辅以环佩抵御……江湖中的十八般兵器,男流女流,内功外法,他竟都有涉猎,身法变换多端,自成一派,没有丝毫行迹套路可循。
在他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来自天南海北的武者接连败下阵来,竟没有一个撼动他的位置。
一朝之内,技惊四座。
终于,台下再无人发起挑战,而他也几乎耗尽了力气,身心俱疲。
为了这名扬江湖的一日,他已经等了太久。
然而,此起彼伏的赞誉声并没有牵动他的心神,他只是将目光投向高台,凝着段长涯的方向,凝着那一席白衣的凛然身姿,微微眯起眼睛,在心中低语。
——我终于追上你,与你平起平坐了。
第十二章 忘琴瑟
一波三折的擂台,终于以柳红枫的胜利告终。
正可谓一战成名,一鸣惊人。柳红枫转眼便成了武林中人人瞩目的焦点,铸剑庄庄主晏月华亲自出面嘉奖胜者,将铸成剑形的金饰佩在他的腕上。他振臂高呼,一呼百应,喝彩声填满了空旷的山涧,就连剑池中巍峨的石剑也为之震颤。
常昭一直侯在擂台下方,待人群纷然散去后,才来到柳红枫身边,躬身作揖,毕恭毕敬道:“枫公子,我家老爷备了粗茶淡饭,想邀你前往家中一坐,不知可否赏脸?”
柳红枫一怔,很快露出笑容,道:“荣幸之极,不过……”他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柳千,“这小鬼若离了我便无处可去,能否将他也一并带上。”
“当然可以。”常昭答道。
柳千第一次瞧见这么大的阵仗,一双眼根本闲不住,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突然听到柳红枫说自己的坏话,本能地辩道:“你说谁?谁离了你便无处可去——”
话到一半,却被柳红枫按住脑袋。后者将手指抵在唇上,制止他的声音,而后用唇语道:“你不想去天极门长长见识么?”
柳千一怔。
柳红枫又道:“不仅长得了见识,还有好吃的菜肴、点心,准保填满你的肚子。”
柳千往远处那金碧辉煌的府邸看了一眼,喉咙滚动,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连带着抱怨的话一同咽下肚子,点点头道:“去。”
柳红枫在柳千背上一拍,笑得春风得意,好似未来真的充满了希望。
*
天极门坐落于瀛洲岛高处,距离铸剑庄不过一炷香的步程,虽说只是段氏各地家业中的一处,但修盖得毫不含糊,传闻段掌门的爱子幼时体弱多病,被他送来此地,静养了许多时日。
换言之,这里是段长涯度过童年的地方。
柳千从小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吃着泥灰长大,第一次拜访如此敞阔气派的宅邸,只觉得周遭的一草一木都非同凡响,全然顾不上面子,眼睛瞪得浑圆,一路东张西望。
柳红枫对这些风物并无太多兴趣,名门世家往往需要花很多功夫装点门面,用到的东西大抵相似,这一处也无甚特别,他更在意的是来往的天极门弟子。
天极门四处广募弟子,门徒数量众多,此番前来瀛洲岛赴会的队伍有泱泱百人,眼下岛上没有官府坐镇,天极门弟子俨然代替了官兵的位置,承担守卫百姓之责。不过天极门素来与朝廷交好,历来有弟子学成后从军领兵的传统,也不乏兵戎将相把自家子嗣送来拜师历练,所以这些门徒做起官兵的活计,倒也轻车熟路。
人数虽多,模样却分外统一,衣装都是清一色的白衫,个个精神抖擞,若是忽略发色与身形,简直像是一百个段长涯走来走去。
这些“段长涯”一看到柳红枫进门,便主动迎上前,夹在道路两旁一通恭维。柳红枫疲于回应,左右作揖行礼,只觉得短短一会儿的功夫,把一年份的笑脸都赔了进去,甚至还未步入正厅,便已口干舌燥。
正厅之中摆设了谢宴,满满一大桌菜肴五颜六色,山珍海味,辅以陈酿好酒,温酒和烫菜飘出热腾腾的白气,香味四溢,与市井中的萧条可谓天渊之别。
段启昌、南宫忧、常昭等人都在席间等候,柳红枫带着柳千入席,后者的眼睛已经看得发直,趁着大人们推杯换盏的功夫,不住地夹起大块的鱼肉往嘴里塞。
他塞了一阵肉,便将目标改作面制的点心,动作也慢了许多,在盘中精挑细捡,只选最饱满香甜的。柳红枫不记得柳千有挑食的习惯,低头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柳千在膝盖上放了个口袋,趁人不注意,便夹了盘子里点心往口袋里装。直到装满一袋,才依依不舍地盖拢,系紧,整包揣进腰囊里。
柳红枫揶揄他道:“瞧你这寒酸的样子,偷拿这么多点心,是准备留给谁吃啊?”
柳千一惊,忙用双手盖住腰囊,道:“我留着自己吃,不行吗?”
柳红枫笑道:“你一个人吃这么多,不怕吃成小猪仔么?”
柳千梗着脖子道:“你管我!”
柳红枫没有追究,小鬼那点小心思他早就看了个对穿,又何须多问。他转而在席间环顾,却一直没找到段长涯的身影。
常昭瞧见出他的意思,凑到他身边道:“少主在训练天极门弟子,一时抽不开身,故不能亲自赴席相迎,还望枫公子见谅。”
柳红枫挑眉问道:“宴会之日,也不得休憩么?”
常昭道:“有几名师弟修习本门心法,刚好到了突破层次的紧要关头,耽搁不得,老爷本来也嘱咐少主多加休息,但他还是坚持要亲自助力。”见柳红枫面露忧色,又道,“不用担心,老爷已经叮嘱后厨为他留了饭菜,这些天他的内伤未愈,因为要煎服药汤,所以忌食荤腥,本来也吃不得这些酒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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