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枫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只觉得他的模样甚是有趣,便故意叼问他道:“咦?昨日你才信誓旦旦说不愿再叨扰金娥姐,今日又后悔了不成。都说大丈夫一言九鼎,看来你还不过是个小鬼,连一鼎都抵不上。”
柳千急红了脸:“我……我又不是去叨扰她。我只不过想偷偷溜进去,放下东西就走,决不与她见面。”
“此刻说得好听,待会儿你忍得住么?”
“废话,我又不是你,当然忍得住!”
柳红枫露出受伤的神色:“好吧,我是登徒子,你是大圣贤,登徒子当然该听大圣贤的话。”
“你才是大圣贤!”柳千先吼出口,随后也发觉自己词不达意,心下更是着急,十根手指绞作小小一团,两脚轮番在地上一跺,道,“反正我想去看她就去看她,也不需要你的同意。你乐意跟着我就跟着,不乐意就算了。”
柳红枫只觉好笑,不再逗弄他,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靠近市井,人烟渐渐多起来,四处有天极门弟子轮番巡视,瀛洲岛的住民们眼看恶人已除,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关门的店铺重新开张,招揽生意,江湖人也纷纷择地落脚,休养精神。
间或有人从柳红枫身旁路过,频频投来瞩目,有些走到近处便停下脚步,拱手寒暄,有些虽未开口,但目光仍不住地流连。
柳千从小寄人篱下,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很高超,很快便留意到人们的视线,低声道:“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
柳红枫只是自嘲地笑笑:“拼上命才换来这点名声,想想也是亏得很。”
柳千望着他,道:“明知亏了还要拼命,你是傻子吗?”
柳红枫没有反驳他,只是问道:“血衣帮害死你的师父,你不想教训他们吗。”
“想,当然想,”柳千攥着拳头道,“我长大后自然会去找他们报仇,用不着你替我出手。”
一番话的语气很是恶劣,仍旧掩不住其中的关切之意。
柳红枫心知肚明,便在沉默中默默等着。柳千与他僵持一阵,终于憋不住话头,再度开口道:“以前在医馆里,我见过很多病人,有的断了腿脚,有的瘦得像柴,有的浑身是伤,这些人里也有许多立志报仇的家伙,有的成了,有的没成,但下场都很落魄,就算如此,他们也想活下去,万一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你难道不明白么。”
柳红枫微微露出惊色。本来他胸中的思绪正反复激撞,灼得他心神一片纷乱,不得安宁,此刻,却从小鬼的话里感到一丝意料之外的慰藉。
他与柳千本来算不上亲近,不过是在追查旧案时找上候郎中的门,才顺便认识了这个当学徒的小鬼。
候郎中不喜闹市纷杂,医馆设在城郊的村野茅屋中,柳红枫便装作生病,在医馆里赖着不走。无奈候郎中是个倔脾气,屡次拒绝他的请求,坚决闭口不提当年旧事,他只能与小鬼套近乎,旁敲侧击地打听,却发现小鬼全然不知情。
他的调查一度陷入僵局,直到血衣帮找上门来。
那一日黄昏邻近,泱泱十数人潜行而至,里里外外埋伏在茅屋周遭,等候夜色降临。
柳红枫第一时刻察觉到薛玉冠的行踪,这厮显然有备而来,随从皆是帮中精锐。倘若他独身赴战,或许可以拼个两败俱伤,冒死突围,但留在房里的老少两个,势必要遭到毒手。
他对候郎中道:“他们许是来找我寻仇的,入夜之前,官兵会来此处巡查,不如设法让小千先溜出去,惊动城中官兵,闹出一些动静,你们两个便不至于受到牵连。”
候郎中却摇头道:“不必白费心机了,血衣帮是来找我的。”
柳红枫大为惊讶,心中隐隐涌上一阵不祥之感:“您与他们有过节?”
候郎中没有直接作答,却也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望着低矮的屋檐,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薛玉冠恐怕早就打点好了官兵,你若与他们冲突,官兵非但不会救你,反倒要降罪于你,落井下石,到时候我们三人谁也逃不掉。”
柳红枫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候郎中将目光转向他,缓缓道:“有,不如你动手杀了我。”
柳红枫大惊。
他在医馆里赖了许久,这是候郎中第一次正眼瞧他,也是他第一次察觉,原来这倔强凶狠的老人眸子已经十分浑浊,眼窝四周尽是皱纹,怒火从脸上退去后,看起来既沧桑又疲惫。
候郎中从箱底取出一只信封,递给他道:“你所调查的秘密就写在里面,你将它藏起来,不要给任何人瞧了去。”
柳红枫接过,终是抵不住诱惑,飞快地打开信封,瞥了一眼。
那是一封契约书。
尽管只是草草一瞥,但他的脸色骤然褪去了血色,变得一片苍白,手指不住地发抖:
“是你……竟是你……”
候郎中点头道:“我当初发下毒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将当年旧事说出口,如今我的命数已尽,是时候坦白了。”
小千听了两人的话,在一旁急道:“师父,你说什么命数已尽,这话不能乱讲。”
候郎中没有理会小千的呼喊,只是怔怔地望着柳红枫,道:“我这些年心怀愧疚,东躲西藏,夜不能寐,一把老骨头早就已经活够了。如今我死在你面前,是我应得的报应,也算是为你报仇雪恨了。”
柳红枫呆然站在原地,而门外已隐隐官兵巡查的脚步声,由远处渐渐迫近。
平日里顽固傲慢、不可一世的老郎中,竟弯曲双膝,在他的面前缓缓跪下来:
“我只有一事相求,仇不隔代,怨不殃后,你留下这小鬼的命,别害他。”
小千闻言,先是一惊,而后立刻在候郎中身边跪下,抱着候郎中的肩膀,央求道:“师父,我不要,我不要!”
候郎中却一个耳光抽上他的脸:“放肆!”
平日里候郎中待徒弟极其严苛,雨夕彖対学艺上稍有纰漏便是一顿打骂,擀面杖都断了几根。小千也生了一把倔骨头,每次都咬牙受着,绝不示弱。唯独这一次,耳光声并不响亮,却使小千潸然落泪。
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也能嗅到生离死别的味道。
候郎中转向柳红枫道:“这小鬼虽是个麻烦精,但却跟我学了十年,往后我的毕生医术还得靠他传下去。”
柳红枫咬牙点头:“我明白了,我会照顾他。”
小千仍嚷着“我不要,我不要”,但候郎中早已铁了心肠,任凭他如何哭闹,仍旧没有改变主意。
留给他们抉择的时间本就所剩无几。
候郎中忽地起身,苍老的身躯中迸出最后一股力量,驱使着他拔出墙边悬挂的佩剑,竭力抹向自己的脖颈。
那一日,巡查的官兵看到柳红枫独自走出茅屋,右手提着沾满血污的佩剑,左手提着老郎中的人头。
他的身上、脸上,都被血光涂抹得一片鲜红,残阳余晖越过古老的城墙,洒在旷寥的乡野间,也洒在他的周遭。
红衣染血,看上去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
突如其来的变故砸了薛玉冠的如意算盘。官兵当前,血衣帮不敢轻易现身,无法动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红枫被押解离开。
杀人乃重罪,应获极刑,柳红枫被径直压进天牢,从一个死局投入另一个死局。
但他终于找到了线索,大海捞针一般的苦寻终于有所收获,饶是身陷牢狱,他仍然难以掩饰心中的狂喜,极刑斩首的判书下达时,他竟面上带笑,狱卒只当他是患了失心疯,目光之中尽是鄙夷。
他开始盘算逃狱的法子,即便当上一辈子的逃犯,他也要解开血衣案的谜团。没想到天赐良机,几日之后,新皇继位大赦天下的消息便传入狱中。前来释放他的不是之前见过的狱卒,而是一个头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那人蒙住他的眼睛,塞住他的耳朵,给他种下戾毒,命令他为自己抢夺莫邪剑。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已身处瀛洲岛,小千侯在他的身边。
一路上他所感受到的惊诧,都不如那一刻来得强烈。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小鬼趁乱逃脱之后,一直徘徊在监牢周围,不眠不休,竟想方设法追到他的去向,克服万难,一路尾随而来。
小千的脸色因疲倦而苍白,唯有眼眶发红,一双手狠狠抓起他的衣领,厉声道:“我师父是为了你才死的,你不准随便死!”
这一通词不达意的话,便是两人孽缘的开端。
他的目的,他的处境,他过往的仇怨,他眼前的困顿,小千统统一无所知,只是带着一股执拗劲儿,一厢情愿地赶往他的身边。
如此一来,他的身边便又多了一个累赘,在这步步为营的孤岛上,他不仅要与旁人周旋,还要分出心神留意小鬼的安危。
“往后你就叫柳千吧,别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我是你大哥。”
“哼,谁要当你弟弟!”
“有我这么仗义可靠、英俊潇洒的大哥,你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奇怪的是,这累赘非但没有使他感到厌恶,反倒叫他油然生出几分快慰,像是久飞的倦鸟终于栖落林梢,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
或许因为这一团生命虽然渺小,却无上温暖。
没有人能离了温暖而活。
忆极此处,他不经意地放慢脚步,望着柳千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柔意,直到后者露出鄙夷的神色,噘着嘴道:“你干嘛?我叫你惜命是为你好,你有意见?”
柳红枫摆手道:“不敢有,不敢有。只要你这小祖宗别气死我,我肯定能长命百岁。”
柳千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头去。
他们或许永远也无法坦诚相待,说出口的话永远都是谩骂与贬低。
但他们一直结伴同行。
柳千心急如焚,脚步越来越快,凭着一双短腿,竟走到了柳红枫前面。柳红枫加快步速紧随其后,望着面前的背影。
瘦小的腰板挺得笔直,意气风发,积蓄着永远用不完的力气。
和深陷泥沼的自己不同,这背影正往光明处去,年轻的心魄尚未受伤,未被绝望沾染,毫无道理地笃信着黑暗尽头的希冀。
唯有如此,他才能挨过长夜,迎接黎明。
柳红枫望着他的背影,暗暗企盼着。
但柳千却骤然停住脚步。
柳红枫见他停下,诧道:“怎么了?”
“前面有人。”柳千小心翼翼道。
没等他说完,柳红枫便已察觉到一阵异样的杀气,汇成一团黑影,盘踞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方。那是个高挑单薄的人影,浑身漆黑,脸掩在面纱中。
柳千的声音带着颤意:“那人不就是在擂台底下暗算你的家伙,阴险狡诈,卑劣狠毒,厚颜无耻。”
柳千把脑子里所有复杂的词汇都搜刮出来,柳红枫却只是心急,当即上前一步,拦在他的身前,按着他的小脑袋往自己背后藏。
黑影却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来到阳光下,慢慢躬下腰,毕恭毕敬道:“枫公子多虑了,我绝无冒犯之意,更不会对这位小友动手的。”
双方离着几步远,柳红枫站在原地,定睛打量她。见她缓缓起身,将双手举起,五指分开,掌心朝前,袖子顺着小臂滑落,露出一截光裸的手腕,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两手之间并没有藏匿任何暗器。
柳红枫眯起眼睛,问道:“既然无心求战,你找我有何贵干?”
“我只是想借一步说话。”她的声音甚是恭敬。
柳红枫沉默了片刻,转过头,压低声音道:“小鬼,你自己去莺歌楼,然后回老地方等我。”
柳千睁大了眼睛:“留下你一个人么?”
柳红枫道:“我一个人留下反倒更安全。”
柳千欲言又止,终是低下头,不自觉地攥起拳头。
柳红枫俯身在他背上拍了拍,道:“你紧张什么,好好的点心都叫你攥坏了,不是要留给金娥姐么?”
“嗯,我……”
“你没事,你好得很,快去吧,我很快就去找你。”
柳千又看了柳红枫一眼,终于松开拳头,转身跑走了。
他没走出多远,便忍不住回过头看,看到那人已接近柳红枫的身侧,黑色的影子在阳光下倍显阴郁,仿佛大地凭空裂开了一道伤口,从中钻出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鬼魅。
他远远地看着,心下又是焦急,又是不甘,不禁幻想自己化成一道凌厉的光,从天而降,劈开黑暗,将鬼魅彻底驱散。
每个小孩子都曾有过相似的幻想,幻想自己是天下无双的英雄侠士,百折不挠,百难不摧,将一切邪魔踩于脚下,昂首高歌。
可惜柳千已不再是单纯无知的孩童,在夕阳和鲜血一同染红大地的那天,他便已看清自己的孱弱渺小。
所以他只是回身瞥了一眼,便转过头,拼命向前跑。
时光在他的脚底延伸,引着他离开瑰丽虚无的梦境,通向残酷坚实的人间。
莺歌楼已近在眼前。
柳千蹑手蹑脚地迈进门,正厅依然空旷,但却异常整洁,桌椅都已摆放停当,地面一尘不染,窗叶微微敞开,徐徐清风漏入室内,带起阵阵香气。
香气来自一支新鲜的花束,斜插在盛满清水的壶中,花瓣还残留着晶莹的露水,色泽娇艳欲滴。
柳千不禁露出诧色,方才与那个黑衣的女人擦肩而过时,他也闻到了同样的香味。
这花是她留下的吗?
柳千深吸了一口气,让鲜花的沁香填满心脾,而后将盛放点心的口袋从怀中取出,放在桌上,退了两步,又像忆起什么似的,上前将袋口解开。
他终于忍不住,踱到正厅背后,来到后院,视线向对面居楼的二层瞥去。
金娥的房间就在台阶尽头。
可惜那里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风撩动树影,在斑驳的屋瓦上摇曳。
他没有继续向前,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第十三章 枉心机
柳红枫目送柳千的背影远去,而后再度转向对面的不速之客,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竟将面纱取了下来,袒露出原本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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