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圣人此时下令调他们回大明宫,或是封口,这朝中便无人会知今夜去的人是谁。”
圣人冷冷笑了一声,“李裴,你当真是不要脸皮了。”
只是同面上神色不同,圣人见李裴如今竟是这副荒唐犯浑的模样,已然完全无法与之同记忆中那个温润听话的孩子重叠起来,心中的自责和无奈是多过失望和愤怒的。
皇帝从来都是忌讳说“老”的,可他近来一段时日却实实在在经常想起小时候的李裴,五六岁的时候便能读懂晦涩的文章策论,在弘文馆时就连最为严厉的杜相也忍不住三天两头夸奖太子聪慧,心性也正,将来必成明君。
将来?
“臣只是建议。”
彼时的众人定然想不到天家父子会有这样一段将来。
“圣人与其在这里陪臣耗着,倒不如从禁卫下手,毕竟他们……才是这大明宫中听话的傀儡。”
李裴是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的,可落在圣人耳中却是有几分残忍了。他听得出来,如今所谓的父子亲情还比不上李裴对待一个敌国的质子。
这让一个父亲感到挫败,还有愤怒。
“不论你今夜去与否,金吾卫的计划不会变。”
李裴猛然抬头。
圣人对于福南音的存在是极其敏感的,不单因为李裴为他所表露出的特殊态度,还因为这个人身后所代表的,是中原对漠北那一场本不该戛然而止却无功而返的战争。
中原不需要漠北议和书和质子,真正要的,是王城,王印,以及漠北王室臣民的彻底降服。
李裴听出了圣人的意思,心中顿然一惊。
他知道龙椅上的人对漠北的执着,在位之功,传以千秋;却不知他竟然已经固执到不惜用这样阴险的法子。
李裴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汗,他握起拳,问:“我若不去,圣人想让金吾卫在质子府抓到什么人?漠北的探子?”
质子勾结暗探,心怀不轨,便是漠北先一步破坏议和,中原再行攻打便是师出有名。
若真到那一步,福南音只能是刀下亡魂,没有半分活路。
圣人未置可否,唤冯内侍上了两碗新茶。
李裴看着他,没有动,“像是当年嫁祸许家一般,这次……又要对福南音下手吗?”
他这样的声音让圣人心中一窒,旧事重提,可有些事圣人不愿回想。半晌,他从李裴的话中品出了什么,眉心一皱:
“那位国师在你心里的位置,就那么重要?”
想到福南音,李裴神色缓了缓,“他的命与我而言,重于泰山。”
挑着眉梢,他朝着殿中央的方向折返了几步,轻声笑道:
“臣不像圣人那般冷血,为了权柄连心爱之人都可以弃之不顾。您今日若要栽赃嫁祸于质子府,那么这宫门,臣即便是闯也要闯出去。”
“李裴,你简直反了天了!”
圣人气急,一碗冒着热气的新茶还没来得及喝便被猛地砸在地上。
一旁的内侍们被突如其来的雷霆震怒吓到,跪了一地。
站着的便只剩了李裴一个。
他就这样不冷不淡地望着自己怒起的父亲,为了福南音,半分也不肯服软。
两人的眼神在无声对峙着。
圣人缓了好几口气才冷静下来,“你是储君,而他是敌国的国师,还是个男子。你方才那番话意味着什么,自己清楚吗?”
李裴并未犹豫:“自然清楚。”
圣人冷哼了一声,看着他:“若是到头来你仍是一厢情愿,三个月前之事重演,你也不后悔?”
李裴先是一愣。
圣人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一直提防朝中人知晓福南音从前在长安的身份以及与自己的关系,就是怕在此如履薄冰之时,有人知道漠北国师曾在长安待了两年,自己曾求娶过漠北国师,漠北国师又将他甩了,他最后拿一国安危将漠北国师换了回来。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黑料。
但至少昨夜之事他弄清了几分,“我并非一厢情愿。”
李裴说得笃定,倒是另圣人意外了一瞬,继而嗤笑了一声“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福南音与柯顺哲等人密谋之事,你不会猜不到。”
那日赵顺才到质子府的行踪并不隐秘,东宫既然有心,自然会知道。人胸有成竹进去,又喜笑颜开出来,所为何事根本想都不用着想。
柯顺哲一党一直想要废储,如今有了漠北国师这一潜在的盟友,他们自然是想尽办法也要将人拉拢过去。
“八成便是……扳倒我,换一个自由。”李裴说得随意。
“你不信?”圣人紧盯着他。
“福南音不会走。”
“呵……呵呵……”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圣人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无奈,有嘲讽,也有恨铁不成钢。
“朕的儿子怎会如此天真。”
“他福南音是何人?心思深沉看中权势,在漠北说是佞臣也不为过;如今被你掳了来关在质子府,你说他不会走?他凭什么不走?”
圣人看惯了局势,他从未见过福南音,却猜得出人心。
可李裴与福南音日夜相处了两年有余,他的性子如何,圣人却不会比他更清楚。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马车上福南音对他说的话。说他想念长安。
“他不会一直留在质子府。”
“你是储君,不可能同他沾上那种关系。”圣人沉着脸,再次出声提醒:“若漠北在一日,他一日为质;若漠北亡,他便是毫无价值的丧家犬。怎么,你难道还以为自己是曾经的裴天人,能再不顾皇家颜面和世间流言求娶他一次?”
刚说完,圣人深知其脾性,此时决不能将一个问句抛给李裴,又当即自己补道:“绝不行。”
李裴同样沉着一张脸,没有费力去反驳圣人的话,甚至没有再去看上首之人一眼,径直朝着殿门走去。
只是几个内侍知道圣人的意思,今夜是坚决不能让太子殿下离开大明宫的,于是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身,硬着头皮挡在了门前。
圣人看着李裴的背影,忽然就有几分无力。
“让他走。”
“大家……”冯内侍有些担忧。
“话都说尽了,”圣人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心处,“剩下的,你自己定夺……自己承担。”
李裴仍是没有回头,在殿门打开的一瞬间,决然离开。
“大家,您又何必……”冯内侍话没有说完,圣人的眼光便扫了过来,前者识趣的闭了嘴,低着头扶人往寝殿走。
冯内侍要说什么,圣人清楚。
原本的计划是等福南音与柯顺哲等人行动起来,他再将计就计以意图逃跑之罪斩杀质子,责问漠北,而后出兵。
可其中牵连了太子。
都说圣人冷血,可他的心又是最偏。
李裴的储君之位,绝对不能动摇。
“大家,听说临淄王为了旱情之事,递了上京的折子……”
……
质子府中。
福南音等到半夜也未见李裴来,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下来。
金吾卫是圣人派来的,府上出了事,宋将军定会进宫禀报,圣人知道了若是没让李裴来,那么其态度便也明了。李裴的储君之位尚且稳妥。
却又同时在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
丑时三刻已过,他的房中依然点着灯,这在往日是极其反常的。
宋将军在院中巡逻的时候正巧路过他的房前,扣开门问了句:“国师怎么还没睡?”
虽是再正常不过的问话,福南音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古怪来,就像是知道他在刻意等着什么人一般。
“你们弄出如此阵仗,”福南音掩口打了个呵欠,“我很难不好奇。若是再过一刻钟仍是无人,我便要睡了。”
宋将军笑了笑,“谁不希望那贼人识趣一点,早些……”
“将军!”
正说着,外院处埋伏的金吾卫忽然来了动静,疾步朝着宋将军跑了过来,只是见到福南音时,他目光一紧,而后在宋将军耳畔说了什么。
福南音心中那丝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了。
宋将军听完后,脸上也露出了异色。他看了一眼屋门口的福南音,
“国师今夜怕是睡不了了。”
福南音一愣。
“那贼人抓到了,是个漠北人。”宋将军顿了顿,“所以还请国师现在同本将往天牢走一趟,明日一早再又圣人亲审定夺。”
“宋将军!”
一波未平,有一金吾卫从院外着急忙慌跑了进来,看了一眼福南音,又朝着宋将军道:
“太子殿下带着人将质子府……围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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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宋将军做梦都没想到太子会深夜出现在质子府外,等福南音和他手下的金吾卫一同赶到府门口接驾的时候,果然看见五十余率府卫身穿铁甲,手举着火把和刀剑将府外墙围了起来。
李裴坐在辇上,待到门开了才慢慢将头抬起来。
一眼便看到了尚安然无恙的福南音,他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可福南音的心却提了起来。
他以为圣人今夜无论如何也会将李裴扣在宫中,这样不但可以除掉自己,名正言顺攻打漠北,也能将李裴从漠北之战后的漩涡中摘得干干净净。
可李裴却带兵出现在此处。
福南音眉心蹙起,一个念头便从脑中冒了出来——他定是与圣人闹翻了。
身前的金吾卫皆半跪行礼,而宋将军面上露出了明显的意外。
李裴微挑了眉,从辇上走下来,随意抬了抬手叫人起来,问:“孤听说金吾卫在抓人?”
宋将军本打算即刻入宫复命,此时却被太子的人堵在门口。他怕耽误了时辰,又不知太子来意,有些警惕地抱着刀起身。可一句“太子怎么来了”还未问出口,便又被先发制人,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李裴的问题,
“回殿下,人已经抓到了,正要……”
李裴眼底之色一变,打断道:“漠北人?”
宋将军一愣,下意识便问:“此事殿下是如何知道?”
明明他今日入宫时才得到的消息,一切又是秘密行事,除了圣人与他之外不该有其他人知道。可太子是怎么……
李裴冷冷一笑:“抓到了漠北人,所以此事牵扯到了国师?”
宋将军的脸色再次变了变。他此时来不及想太多,只担心自己的左金吾卫中出了奸细,这才将消息走漏了出去。可这等心思不能叫太子瞧出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的惊骇,敢将头抬起来,道了声“是”。
“孤刚从大明宫出来,倒是听了桩有趣的事。”
这是李裴从圣人意思中猜到的最坏结果,他路上叫东宫的探子摸清了今日质子府的所有动静后,点了一支东宫禁卫便朝着此处奔来,片刻不敢耽搁,只怕等到他到了,质子府早已人去楼空。
一旦福南音踏出府门,这桩莫须有的与漠北密谋之罪便会传遍长安,届时即便他强行将人救出来,福南音身上的脏水也再不会轻易洗掉了。
“昨夜有人夜探质子府,宋将军请了圣人令布下天罗地网就为找出那一贼人,府中之人皆知此事……”
李裴越过宋将军迈入大门,望着里面被几个金吾卫按住手臂的福南音——他面上分明并无喜悲,只是冷淡望着眼前的一切,可这却偏偏叫李裴心中一紧,声音也沉了下来。
“国师自然也知道。传个信的事,他却选择坐以待毙等着漠北探子被你们抓住,着实令孤费解……”
宋将军紧跟在李裴身后。
他听出了太子话中的意思,句句是在维护漠北国师,于是心中的警惕更甚,生怕太子冲动之下将人给放了,叫他在圣人面前无法交代。
可方才又听太子说,他是从大明宫出来,率府虽受东宫管辖,动辄出兵却亦是听命于圣人。天家的事他们不敢胡乱猜测,可万一太子此行也带了圣人的意思……
“国师不便出府,消息传不出去也不稀奇。”
宋将军虽有几分犹豫,可他此番为圣人办事,在得到新的谕令之前不会轻易动摇。
“这可是生死攸关之事呐……”李裴说着,却像是自言自语,“国师身边的暗卫尧光轻功佼佼,想要出府传信何其容易?”
宋将军却自信答道:“金吾卫已在质子府中做了万全的准备,便是连只能通风报信的苍蝇也飞不出去。”
“万全的准备?”李裴一笑,反问:“听说府上一个舞姬在未时出了门,畅通无阻,宋将军又如何解释?”
宋将军愣了愣。
他险些将此事忘了。从宫中领了圣谕后他便将吩咐埋伏在几处正侧门和墙角的金吾卫防好了福南音和尧光这两个漠北来的人闯出府;至于府中其他人都是各处朝臣送来的,为不兴师动众,他便下意识对他们放松了盘查。
那个舞姬是柯侍郎的人,出去时说要买纸墨作画,宋将军懒得琢磨这些妇人文邹邹的习性,并未在意便将人放出去了。
府上今日众人不免人心惶惶,也只有这个崔旖儿出过府。
如今听太子问及,宋将军心下一凛,终于忽然觉出几分奇怪来,“殿下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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