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看了。
宗迟二度回身打开病房门,却见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走进对门病房去。简常彻一手扶着大爷的胳膊,一手帮他拍背,嘴上埋怨道:“孙叔,今天身体好点没……啊!你怎么又咳血了,你是不是偷偷抽烟了!我都跟你说了……你再这样我要……”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宗迟往后退了两步,急匆匆地带上了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害怕看到或听到什么。
巧合,他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
奶奶之前那些关于遗嘱的话显然是开玩笑的,这个大爷肯定也另有打算。
他们是医院的病人,简常彻照顾他们是应该的。
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工作,还骑小电驴,住那么老旧的房子,为了帮他省钱不让他去酒店开房。
不,也许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因为他跳出来阻拦了奶奶的计划,所以……
不,不,不。
不是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在算计你的,宗迟在脑子里对自己说,不是每个人都为了在你这里得到什么。
但是几乎不可控制地,自他的心底,有一丝微小却毒性猛烈的失望,缓缓伸出触须,在试探他的心脏。
第10章 廉价的故事
宗迟心中存着疑虑,默不作声地就这么过了几天。
异样的感觉被草草埋藏,恰逢有事出差,宗迟便刻意尝试着将自己从这样的状态抽离。只是忙的时候或许还能被忽略,不论是医生对奶奶复诊结果讳莫如深的态度,还是家里那些闻见血腥味蠢蠢欲动的亲戚,亦或是围绕在简常彻身边的谜团。但这些纷杂的念头其实一直盘旋在他头顶,展着巨大的翅膀,但凡得见空隙便会降落下来。他一方面厌恶猜疑险恶的自己,一方面更加厌恶这万分之一成真的可能性。
更可笑的是,回程飞机落地的一刹那,与他几日前离开时相比,所有的杂念与困扰一分不减,反而在疲惫的加持下更混乱了。
宗迟拖拉着,终于还是走进了住院大楼。今日恰逢简常彻轮守值班台,老远便看见宗迟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等人到了跟前简常彻抬头问:“你来了?最近怎么好久都……”
他话音到此忽然截住,抿了抿嘴,脸及不可见地泛起一层暖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咳,最近怎么来看你奶奶看得少了?”清了清嗓子,简常彻自然地补全了自己的问题。
宗迟一听却琢磨出了别的潜台词,下意识道:“什么意思?”
简常彻愣了愣:“没,就随口问问。”
往日里,宗迟遇见他总是不老实,要么贼眉鼠眼地眼睛乱瞟,有时还会不分场合便按捺不住。今天宗迟心里有事,沉默得反常,简常彻反倒有些不习惯了。这会儿他已经快下班,趁着走之前再核对一遍当日的临时医嘱,一边不经意地打量宗迟——经常见他和下属电话里暴躁发火,也经常见他工作时一脸专注认真,还经常见他和解英槐眉开眼笑地聊天,更见过他情欲高涨、奋力耕耘的样子。但男人此刻微微皱眉的凝重模样却十分陌生,若有所思地,手指头缓慢却有节奏地敲击着柜台,甚至连气质都和平日里大相径庭。
“要不要……”简常彻迟疑地再次开口了。
宗迟慢了半拍才微微扬起眉毛看过来:“嗯?”
简常彻放下手中的东西,声音不大但还是听得清晰:“要不要去我家?”
不应该再牵扯更多,宗迟这样认为。
“好。”
这次的性爱似乎有些不同以往,简常彻含糊地感觉到。
宗迟并非心不在焉,二人的身体仍旧十分契合,火热的反应也不是假的。但相较往日他沉默得反常,没有调笑,也没有煽情的话。只是他的冷峻却给性爱添加了一丝别的调味,那种漫不经心和不为所动,对于简常彻而言似乎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比起山雨欲来的狂躁,今日的试探中几乎夹着一丝小心翼翼,而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勾人心弦。
暴雨前的空气总是异常凝滞低压,做完后简常彻背上都是汗,便随手围了个浴巾便洗澡去了,简单交待道:“你随意。”
意思是要留要走随便他。
宗迟点点头。
等到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宗迟才深深叹了口气。他整理好衣裤站起来,料想对方应该不会介意,便走去厨房拿杯子倒点水喝,却忽然发现冰箱上搁着一个文件袋,里面文件被取出来放在上面。
宗迟心里一沉。
冰箱只有一米六,宗迟轻易看到了文件的封面。
那是一份房产交易的文件,而这个户主的名字宗迟见过,正是奶奶病房对门的那位大爷。
晚餐高峰期宗迟在路上堵了近两个小时,当他重新回到医院时,已经几乎要过了探视时间。宗迟几乎是一路小跑上了楼,空旷走廊上回荡着他的喘息和脚步声。当他快要接近那个病房时,看见门大敞着,心中已经觉得不妙。果然,宗迟来到那日几人争吵的病房前往里一看,空床上铺着惨白的被单,原来住在那里的病人已经不知所踪。
已经到了这时,到了这种地步,他仍不死心。宗迟朝值班护士一打探,对方却说原本住在那病床的老人在上周末夜里,已经不幸去了。
这下他再怎么不相信,也没办法了。
事实摆在眼前,证据清晰确凿——简常彻是一个投机分子,他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特别关怀病重的老人们,尤其是那些平时子女不在身边、陪伴不够的。他玩弄算计老人们病痛孤独时脆弱敏感的感情,继而得到他们的遗产和遗物。上周末,上周末才走了的人,头七都还没过,尸骨未寒,简常彻竟然已经将遗物——老人唯一所剩的一套房产拿去变现了。
他感到不可置信,他感到背叛——虽然对方并没有背叛他什么,没有欺骗他什么,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同时,他也感觉到毛骨悚然……他忽然意识到两人之前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似乎都是自己主动后简常彻顺水推舟促成的。也许是因为对方发现自己来医院越来越频繁了,奶奶作为目标愈发不好下手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去找简常彻谈过话,对方发现了自己想要阻挠的意图。
他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如果他知道奶奶手里握着多少资产,是会的。
如果有了这样一笔钱,他不必再白天夜班地倒,也不必再住连厕所都没有的老房子,宗迟甚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责怪他。
他只是很沮丧,沮丧得超过了愤怒,还有一点伤心——他替奶奶伤心。奶奶喜爱的“澈澈”,最终也只是万千世人之中的一个,到头来,他们爷孙俩仍然只有彼此。
他便这样缄默地过了几日。
他仍然去病房看望奶奶,和偶尔能打起精神来的奶奶聊聊天,但绝口不提自己发现的这件事,奶奶若是睡着,他便继续处理工作。简常彻仍是经常会出现,对方本就不是会主动朝他搭话的性格,他再沉默下去,两人之间几乎就没了交流。
只是有一次,简常彻随口揶揄了他一句,朝他伸过手来,宗迟下意识躲开了。简常彻一愣,拿走他旁边放着的空药瓶,眼神中带着疑惑,欲言又止地多看了他好几眼。
宗迟咬着牙根,只当没看见。
“喂。”
宗迟抬起头,简常彻靠墙站在停车场的电梯口,显然已经等他一会儿了。
“你怎么了?你躲我干什么。”简常彻直截了当地问。
对比他的坦然,宗迟连说话都觉得费劲。
“没事。”他干巴巴道。
“哪里没事了,你……”简常彻伸手想要扒拉他一下,宗迟再次躲开了——这次动作太过明显,简常彻充满讶异,双眼瞪圆了看着他。
“我怎么你了么?”他问。
宗迟看着他惊讶又清澈的双眼,不禁又想这些都是巧妙的伪装,不止骗过了自己,还骗过了奶奶,以及还有不知道多少孤独的老人。他同时感受到了那些素未谋面的晚辈们的委屈——子孙未必不关心老人,只不过成年人在世界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却不知背后却被这样的人钻了空子。
简常彻收回手踹进裤兜里,笑容没了,表情也冷下来。他双腿略略分开,头朝一旁微为歪着,透出一丝痞气。宗迟这才久违地反应过来——对啊,眼前这人,本来不就是个满身纹身、流氓气十足的混混吗。
简常彻再次开口了,他语气中的温度已经降低了很多,甚至比他们初次见面时还要冷漠。“我本来只是觉得,如果能够一两句话说开的事,留下误会没意思,因为你很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或者我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惹到你了。但是你要实在不愿意沟通,我以后也不会烦你,毕竟也就是……那样的关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以后就当做不认……”
“孙九常。”宗迟忽然打断了他。
简常彻:“啊?”
“孙九常,住在……原本住在我奶奶对门病房的一个老头。”
“我当然知道……”简常彻眼神暗了暗,说:“他上周去世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把自己唯一的遗产,也就是一套房子留给你了,对吧。”
“那不是唯一……等等,你怎么会知道?”
“你只需要回答是不是。”
但简常彻已经反应过来,他虚起眼睛:“你翻我东西?”
“是不小心看见的。”
简常彻拧着眉毛,双臂抱在胸前,显出警戒的姿态。
宗迟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是你要上门找我理论的。
“要不是看见了这个,我还不愿意相信,不,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愿意相信,所以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简常彻听愣了:“我解释?解释什么?”
“下一个是谁?是我奶奶吗?我奶奶在宗家的股份可比一套60坪的房子值钱多了,如果真的成功,这一笔做完之后应该可以收手了吧。”宗迟说,“之前呢?之前还有谁?”
简常彻:“你到底在说什么……”
宗迟:“如果还有别的受害者,再加上你自己的工资,大可不必住在那种连厕所都没有的房子里吧。所以到底是为什么,那个房子真是你住在那吗?或许那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简常彻终于听明白了,因为他脸上从困惑到不可置信,最终化为震怒。简常彻怒吼的声音在停车场回荡:“宗迟,你他妈脑子有病吧!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是图那几个破钱!”
那一刹那宗迟以为对方要动手了,他甚至有些期待简常彻动手,就像之前那样。那样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还手,用拳头和鲜血发泄这么多不知如何处理的情绪和信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孙九常把房子留给你了,是不是?”
当那一拳终于落到宗迟颧骨上的时候,他脑子嗡鸣,嘴里立刻泛起血味,却不知怎么有些想笑。疼痛化作扭曲的快感,转移了一些更深处的钝痛。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没有还手,只是冷笑一声:“这样最好,我本来还有些害怕你会跟我讲什么悲伤的故事。殊不知,这个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悲伤的故事,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也是悲伤的故事。”
他这样说完之后,对面倏然静了。
良久之后,简常彻开口道:“好。”
他咬肌绷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然后又说了一次:“好。”
简常彻拳头仍紧紧捏在身侧,但他没有再动手,那原本鲜红的怒火逐渐下沉,成为了青焰,最后熄灭化为灰烬。他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地看着宗迟。
“你没资格说别人的故事廉价,你只关心自己的故事,也误以为全世界就你的故事最重要。其实不然,你的故事最可悲,因为你的故事里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你自己。”
“不是所有事都是关于你的。”简常彻说。
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或是讥讽。他不住地点头,好像在极力说服自己说些什么,又像是在拼命控制自己别说什么。
宗迟心里一跳,没来由地紧张,期待对方再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解释吗?还是否认?亦或是干脆承认了也好。
承认了,他也就可以解脱了。
可是简常彻一个字也没有说,一步跨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1章 深渊大厦
之后的一个月,简常彻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因为解英槐的关系,两人见面自然是避无可避的,其实想来在认识简常彻之前宗迟早已见过他无数次,只是那时候对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背景板、工具人,所以也从未留意过。然而如今就不同了,病房、走廊、电梯、大厅、停车场,甚至男厕所,宗迟感觉自己不管走到哪都能撞见简常彻。
然后他能感觉对方也尽量躲着他。
有时候他在奶奶病房连续呆个好些个小时都见不着简常彻——输液或检查是趁他来之前就弄好,拔管的时候就换成了其他护士。对方对他那毫不遮掩的冷硬疏离和置之不理,起初让这一切的存在感到更加强烈,且难以忍受。而后这种不适逐渐深刻,成为了一种惯性的折磨,好像经年的胃痛,因为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久而久之,甚至连解英槐都有点奇怪了:“最近彻彻是不是忙啊。”
宗迟含混道:“大概吧。”
“哦,”解英槐也没多说什么,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又说:“可能是真的忙,最近这层楼多了不少病人。好像隔壁住进来一个小孩子,小小年纪就得癌症了。”
“哦。”宗迟有些心不在焉。
“对比起来,我算不错了,好歹活了这么打一把年纪,该过的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最好的和最坏的那些日子也是和你爷一起度过的。”
“别这么说奶奶,你还有好些日子呢,我都陪着你。”宗迟抬起头,语气不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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