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天彻彻还被护士长骂了一顿呢。”
宗迟有些惊讶:“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他偷偷给那个女孩儿带了些化妆品。”
“啊?什么?”宗迟愕然道。
解英槐微笑起来:“好像是有同学来看她,可能里面有喜欢的男生吧,我也不太清楚。总之那女孩儿就拜托彻彻给她偷渡了化妆品和假发,结果被女孩儿爸妈发现了,发现的时候她嘴巴上口红印子都还没擦干净。对方爸妈好像都挺传统、挺严厉的,小姑娘从来没化过妆,估计是住院的时候憋坏了,所以想找点什么事儿玩吧。”
宗迟听着哭笑不得。
“虽然家长没追究什么,毕竟孩子在医院已经够可怜的了,但护士长还是把彻彻教训了一通。”
宗迟听完后若有所思,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什么联系。
某日他正巧路过隔壁病房,有意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不料和病床上的女孩儿对视了个正着。对方大方地笑了笑,宗迟也不好装没看见,和她打了个招呼。
“嗨,帅哥!”
宗迟哭笑不得:“你好。”他指了指隔壁,说:“邻居,和你打个招呼。”
“这是什么神仙医院,这么多帅哥。”女孩儿看着最多也就初中年纪,因为消瘦而显得眼睛极大,但精神状态看着还不错。
宗迟想到女孩儿是得了癌症,但除了她那剃短的光头之外,瞧她开朗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
“你也很可爱。”宗迟礼貌地说。
姑娘瘪着嘴耸耸肩:“不行啦,头发都没了,而且还没有眉毛,嘴唇也没什么颜色。”
“什么没有眉毛,”宗迟纳闷道,“你不是有眉毛吗?”
“哎呀你不懂,就是眉毛很淡的意思。”她笑着说,“你们直男是不是都这样,光能看出画没画口红而已,没涂口红就以为是素颜。”
宗迟心想——我可不是直男。
“好烦啊,”女孩儿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头顶,“上次好不容易搞到一点化妆品,想拍个好看的自拍的,但是手太残了。”
宗迟眼睛一亮,明知故问道:“化妆品,你自己买的?”
“怎么可能,我拜托另外一位帅哥帮忙的。”她眨眨眼,然后又有点沮丧:“不过好像害他挨骂了,下次送他个巧克力赔罪吧。”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进一步叹了口气。
宗迟煞有介事道:“可惜啊。”
“可惜什么?”女孩莫名道。
“可惜对我而言,你年纪太小了点。”
女孩愣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宗迟也难得地笑了。他摆摆手:“我走了,等你长大再回来。”
女孩儿在身后遥遥地喊:“帅哥再见,等你!”
虽然只是玩笑之语,但宗迟也没能料到这短暂的邂逅竟如此之快就成了永别。此后不过两天时间,那姑娘被推进了手术室后便再没能活着出来。当奶奶语气低落地告诉他这件事时,宗迟太过震惊,甚至没能做出什么像样的应答,便下意识站起来往隔壁走。
他尚未完全迈步出门,便寻声看见了走廊长凳上抱着一件粉色纱裙抱头痛哭的夫妻俩——那种失去子女的悲恸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那种事失去挚爱的崩溃只要见过一次就无法释怀。
宗迟在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在医院这个环境之下,每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很可能也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太可怜了,才14岁。”宗迟身边路过的两个实习女护士低声说。
“那个小妹妹说临终前就一个愿望,如果她死了,希望能够化着妆,带着假发,穿着漂亮的新裙子再下葬。她妈妈才刚给她买了新裙子,准备等她手术成功出来后给她个惊喜呢。”
宗迟心下巨震,抬头正巧越过夫妻俩看见走廊尽头的简常彻——他站在拐角的阴影中,看着痛哭不已的两夫妻,克制着自己没有走上前去,甚至没有出声,整个人凝固成一块钢铁。
简常彻看着年轻的夫妻,宗迟看着他。
然后简常彻抬腿动了起来,宗迟下意识躲了一下,但好在对方是朝反方向转身。宗迟连忙追上去看他去干什么,却发现简常彻只是平静地、回到了原本的工作之中。
如果简常彻是奔着遗嘱而和那些绝症病人搞好关系,完全没必要为这种未成年的小孩子做些什么,为人父母的也不会感谢他什么。自己此前的猜测臆想有诸多漏洞,到了这时候宗迟也并非没意识到。但无论如何,他如今也再难去问对方那个房本背后的真相,他有些懊恼,又不知如何是好。多说什么都是尴尬,似乎就只能这样了。
那就这样吧,天气也就这样渐渐转凉。
直到某日夜里十一点,当宗迟一个人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灯火渐熄的城市,简常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你的故事最可悲,因为你的故事里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你自己。”
宗迟知道,那句话戳中了他孤独的本真。
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要失去奶奶了,即使不是因为疾病,也会因为时间。这不是一瞬间的行刑,而是漫长、钝痛的过程,就好像一个时代的终结几乎总是伴随着一声呜咽,而非轰然巨响。
如果他的父亲走了,爷爷走了,奶奶也要离他而去,纳闷他“旧时人性”的最后一个具象化也将消失殆尽,这世间能见过真实的他的人就全都不复存在。他的一部分也会随着这些人死去,留下的只有那个功利的、冷漠的、猜忌的,总是在愤怒的他。
他很愤怒,愤怒之后又觉得孤独。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宗迟将目光从街灯上收回。
“请问是宗先生吗?”对面问。
“什么事,很晚了……”
“这里是市医院。”对方说。
宗迟的呼吸屏住了,像触电一般,他浑身汗毛竖起,后背发冷。
完了,完了,他今晚就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脚还站在二十九层的高空,但是心脏已经以加速度坠落深渊。他的心脏砸入地心,被岩浆灼烧焚化,成为猩红刺眼的一滩粘液。
“解英槐女士……”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奶奶快不行了。”
第12章 地心火山
宗迟跳上驾驶座,一路上心急如焚,既害怕自己不能尽快赶到医院,更害怕赶到医院后又将面对什么,害怕得手脚冰凉。他脑子发木,眼前一阵金星乱舞,只得短促地不住喘气,心脏越跳越快。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旦爸妈吵架或身体生病的时候,他便只知道反反复复地对着不知道什么神佛鬼怪求助保证——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表现,我发誓我一定会做个乖孩子。
不要让奶奶出事,我什么都答应。
可惜这些祈愿小时候没有得到回应,长大了自是更不可能达成什么效果,当宗迟狂奔至解英槐病房前的时候,急救的医生护士已经在收拾器械,连呼吸机都停掉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胃部一阵痉挛,感觉想吐,或者快要昏厥了。
但他没有,他连动都没动,眼都没眨一下。 值班医生抬起头来看见他,摘下口罩说:“很抱歉,人已经走了,没有痛苦,死亡时间是12点03分。”
没有痛苦,怎么可能没有痛苦,连他都感觉到了痛苦。
宗迟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医生重新戴上口罩,朝旁边让了让。宗迟僵硬地迈开腿走到床边,白布已经盖上了,下面笼罩着一具娇小的身躯。这是他最坏最坏的噩梦里都不敢梦到的场景。
之前爷爷忽然病危去世的时候,他人正巧在国外,即使当下就冲去机场买票连夜飞回来,也是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当他辗转抵达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殡仪馆里被鲜花包裹的、蜡像一般的遗容了。
可是这次,他明明就在身边,却依旧什么也做不了,他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宗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声问:“我能,我能……?”
“可以的。”护士伸出双手,帮他揭起了这千斤重的白布。
银色的发丝、安详的额头、深陷的双目和紧闭的嘴唇……白布每揭开一寸,宗迟的皮肤就被剥掉一寸,他不敢相信,他怎么能相信?眼前的奶奶,和他昨天下午见到的样子,根本没有区别,为什么转瞬之间,这幅躯壳里就没有了生命。
这不对劲,这太奇怪了,这……
白布重新被盖上了,两名护士一前一后推走了担架车,其中一名回头对他嘱咐道:“今天晚上太晚了,明天你打电话预约殡仪馆吧,我们这边会给你开具死亡证明。”
宗迟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否决这个提议,还是在试图否认这个事实。
“需要通知其他家属吗?要帮你打个电话……叫谁来陪陪你?”护士又问。
宗迟再次摇了摇头——没有人,再没有别人了。
护士没有再说什么,她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倒不如说,大部分亲属都会哭天抢地地抱着推车不给走,这样震惊到几乎冷静的反应反倒还好处理得多。
终于,所有人都离开了。
宗迟站在这个八百块钱一天的私人病房里,呆滞地环顾四周。桌子上还摆着奶奶的茶水杯,一旁搁着他前些日子拿来的、爷爷曾经爱喝的茶叶。窗台边摆着新换不久的鲜花,床尾椅子上搭着奶奶的针织衫,角落里还叠着两人一起出去晒太阳时用的轮椅。
宗迟默默转身关上了门,又关上了灯,顺着墙根缓缓坐在了地上。
他莫名其妙地哼笑了一声,抱着腿,将脸埋进膝盖之间。
他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办公室,甚至不想走出这个病房。他希望医院的天永远也不用亮,他觉得明天再也不必到来。奶奶不在了,他再也不想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话了,他不要打电话预约殡仪馆,他不要开具死亡证明,他希望世界倒转、时间逆行。他希望世界毁灭,人类全完,包括他自己。
宗迟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又其实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就这样蜷成一团,坐在医院病房的角落里,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月光下洁白的床单和微微凌乱的被褥。
然后他开始产生幻听,
他幻听见午夜寂静的医院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无视肃静规定而拼命飞奔。
大半夜的,哪里会有这样的病人,除非是什么丧尸鬼怪,宗迟觉得有些滑稽——难不成在那么多愿望里,唯独让人类毁灭世界消亡的愿望成真了?
可是幻听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真实。随着“砰!”地一声巨响,病房门被大力推开来,又因为用力过猛而从墙上回弹。走廊上的光刹那间趁虚而入,一个人影站在门口,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撑着门板。
宗迟惊呆了——简常彻的五官隐在背光的阴影里,他站在门口定了片刻,一边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
惨白的光映照出宗迟茫然的面孔——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任何人。
可简常彻却没有给他犹疑的时间,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走廊的光自他剪影的边缘析入,把虚无和混沌撕裂开。宗迟不由自主地直起背,甚至有些畏缩地朝后靠了靠,毕竟此时此刻,他周遭空气脆弱得一碰就碎,他被剥掉皮肤的血肉一碰就疼。
简常彻肩膀一垮,随手将背包扔在地上,走到宗迟面前蹲了下来。他张开双臂,蛮不讲理地将人一把搂住,沉声说:“我听到就赶过来了。”
他劲儿实在太大了,宗迟肩膀都被他勒得生疼。
他跑来干什么,宗迟愣愣地想,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上次那个小女孩儿去世了,简常彻都没有去安慰孩子的父母,却为什么连夜赶到了这里?他迟缓地抬起头,试图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声响,简常彻意识到这一点,松开手臂微低着头看他。
“奶奶死了。”
宗迟说完这四个字,便再也多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半张着嘴,英俊的脸上全是空白。
“我知道,我很抱歉。”简常彻说。
宗迟缓缓闭上嘴巴,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于是他沉沦地狱的心脏又重新开始搏动,将滚烫的岩浆泵入动脉血管,沸腾着贯穿四肢百骸,炽烈燃烧。
滚烫的岩浆一路上行,好像火山喷发,地心巨大的压力终于找到一块地壳的裂缝,即刻间全部奔涌而出。
岩浆从他的眼眶流淌出来,化作血泪。只是那猩红爆裂的液体在体内有多狂妄,偃旗息鼓的过程就有多仓促。和空气接触那一瞬间,岩浆凝结为温热的水汽,化作冰凉咸湿的海水,吞噬了他漫无边际的忧伤与寂寞。
这下他的故事里,就真的只有他自己了。
宗迟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眼泪,他今夜是个伤心的小孩。
第13章 葬礼派对
一个人从死亡到离开其实是很快的。
传统中式葬礼有停尸一说,尸棺会在家中放个三到七天不等再出殡。家中晚辈还需守灵,这过程有时是纯然的折磨,有时又是最佳的告别。白事时,家中会彻夜燃灯,吸引来不少巨大蛾蝶,被认作眷恋不舍的往生亲人,扑簌簌留下星星点点的鳞粉。
如今却不一样,一个电话的功夫,殡仪馆便会派人来将尸体运走,白事热线,礼厅预定,尸体美容,追悼仪式,流程顺滑得近乎机械。
解英槐生前是个天主教徒,宗迟特地去联系了奶奶常去教堂的神父,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想做。但是不做不行,他还得发正式的丧礼函给无数他根本不关心、也并不想要见到的人,他得设计追悼流程,安排致辞顺序,还得给集团大小股东和权益关系者都安排些社交的机会,以供他们彼此打听八卦一番——更多股份被释出,这下权重又要洗牌了。
父亲过世的时候,爷爷过世的时候,再加上这一次,相似的过程宗迟已经经历了三次。每次有挚爱之人离去,一小部分的他便也随着他们死亡,一个人从小到大在成长中逐渐完整,又在失去中逐渐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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