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君掏出烟盒,朝着许瑞白递了过去:“抽吗?”
许瑞白摆了摆手,程君压了压嘴角,把烟盒收了回来,自顾自地点了一根,扫了一眼他红肿的手腕:“旧伤复发了?”
许瑞白默默地揉着手腕:“嗯。”
“回头让子文给你拿个膏药。”
程君说着吐了口烟圈说道:“今天,那个人来了?”
许瑞白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准备像之前那几次那样用沉默搪塞过去。
但这次程君却似乎偏要一探究竟,她挑了挑眉:“让你用左手画画,让你读诗买玫瑰,让你唱就当我俩没有明天的那个人。”
“诶,我好歹也算是帮你追过对象了吧。”程君叼着烟,又把烟盒递了过来,“真的不抽一根?”
“戒了。”许瑞白低声解释道,“我没有在追他。”
“什么?”
“只是我喜欢他而已。不对,应该说我爱他。”
说着许瑞白笑了,弯了弯眼角,他有一双风流眼,平常看起来多少有点薄幸的味道,只是现在看来却只剩缱绻。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温柔的光晕里,这是程君不曾看到过的许瑞白,直白地将自己的情感裸露在外,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爱意。
他又说:“但我们不会在一起了。”
程君轻笑一声,反唇相讥道:“那你给人家读什么情诗,送什么画,整天跟人家聊什么?”
许瑞白愣了愣,说道:“我只是想陪他度过最艰难的时候,但我会尽力不去打扰他。”
如果自己的给他带来的都是伤害,那么就自己离他远一点,遥遥相望便好。
程君没有说话,沉默地抽完了手里的烟,掏出一枚硬币抛向空中,问道:“正面还是反面?”
“?”许瑞白露出疑惑的神情。
“一次机会,选一面。”程君催促道。
“正面。”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你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他而已。”程君并没有急着揭晓答案,她把攥紧的拳头伸到许瑞白面前,“正面和反面,你只能选一次,爱和不爱你也只能选一个。”
程君摊开手心,金属的硬币闪着冰冷的光。
是反面。
许瑞白又做错了选择。
程君把硬币收了起来,问道:“看着他开始没有你的生活,看着他跟别的人拥抱,看着你慢慢变成了留在记忆里的人。你可以做到吗?”
当然,不可以。
只有圣人才能控制自己不去靠近自己爱的那个人,你我都不是圣人。
普通人就是会想要跟爱的人在一起,这只是本能而已。
“如果不能后退,那就向前。”
这次许瑞白却退缩了,好像再勇敢的人在爱情面前都会成为踌躇不前的懦夫,他说:“但是我每次向前都是在伤害他,我总是在做错的事。”
“伤害了就去好好弥补,总是做错就成长到足够成熟的地步再去跟他相见。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这不叫成熟,这叫没出息。”程君语气不善,“只有在一起了才叫爱情,否则都是放屁,懂吗?”
许瑞白没有回答,他似乎对程君的话无动于衷那般,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共五条新消息,发信人都有同一个名字,最后一条信息的时间是在一个小时前。许瑞白脸上露出了笑容,几乎是没有思考的,快速的,回复了过去。
已经不用回答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叫他去温顺地爱,他的爱唯有在暴烈和渴望中,才能表达一二。他们极力克制,想要伪装成平静温和的样子,但只要稍有不慎,便又是火光燎原。
对于他们而言,平静的爱情就是没有爱情,唯有在热欲中相互毁灭,才是爱情。
如果不是足够热烈,爱又凭什么让人刻骨铭心,辗转反侧?
程君说得对,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叶嘉而已。
“你知道我的乐队为什么叫在月亮上的人吗?”程君问他。
“为什么?”
“葡萄牙语lunático,月亮上的人,也叫,疯子。”
程君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空就来我们乐队玩玩,没叫你加入啊,主要还是小罗比较忙。”
在爱里,我们都是疯子。
[1]摘自木心《歌词》
第69章
叶嘉把桌子上的《莱蒙托夫诗选》合上,揉了揉鼻梁。
本是天使的恶魔被贬凡间,在世间独自游荡,因为被天国赋予的“恶”性而违心地作恶。他藐视一切生灵,践踏所有生命,却在看到塔玛拉第一眼的时候萌生了与世界重修旧好的念头。他施展了浑身的解数终于得到了他的爱人,又在最后一刻被命运作弄,牙齿上的毒液注入了爱人的身体,爱人竟然死在了自己的吻下。
爱人逝去,爱情幻灭,恶魔永远无法得到救赎,只能忍受孤独与痛苦。
他原以为CX330提及莱蒙托夫,那不过是一种带着孩子气的炫耀,但是真的读过《恶魔》之后,叶嘉才发现原来CX330的故事和这首长诗确实有相似之处,至少想表达的内核是相似的。一样的矛盾与绝望,一样的无能为力。
看完全诗的叶嘉一时甚至不知道是该谴责作恶的恶魔,还是该抨击给恶魔诅咒的“天国”。
交杂着复杂的情绪,他开始不解,CX330为什么要去执着于去画这样一个故事呢?
CX330看起来并不像是故事中那么阴郁的人。
CX330发来消息:“阿茶大大,不好意思!刚刚一直在画画,没有看手机。”
“什么礼物!”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星星眼的表情。
“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寄给你你就知道了。”叶嘉说道。
CX330却并没有那么热切地报出地址,他说:“其实不用给我送的,阿茶你不用这么紧张,我送你礼物是希望你开心,但如果你每次都太有负担,一心想着该还送给我什么,那就得不偿失了。”
“嗯,没关系,以后日子还很长,不着急。”叶嘉说,“但现在礼物我已经买了。”
那头沉默了很久,CX330似乎对这件事情过于敏感。过了好一会儿叶嘉才收到了对方发来的地址。
看到熟悉的抬头,叶嘉惊讶地问道:“你也在G市?”
“嗯哪。”CX330又解释道,“但是我很少呆在G市,会经常出差。”
叶嘉早就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CX330,对方在知道自己地址的时候并没有主动地提及自己也在G市这件事,那么肯定就是并不想跟他见面。
只是叶嘉心里还是涌上一些失望,这种情绪或许是归咎于CX330一向展现出的热情与真诚,导致叶嘉给了对方过高的期待,一旦有偏离这些特质的行为,便有了落差感。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网络世界,你情我愿,随时可以来,随时可以走。其实他也不过只是看到了对方整个生活里的一块小小的碎片,便私自地给对方下了定义。
叶嘉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转移了话题:“今天画了什么?”
“瞎画呢,练练技巧。我画得太烂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画出漫画呢。”CX330语气颇为惆怅。
“为什么一定要画画呢?”叶嘉突然很想知道答案,虽然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肯定会是千篇一律的“因为喜欢啊”“因为想画啊”之类的回答。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
明明是一条并不合适的路啊,连他都看出了这条路有多艰难。
CX330却并没有给出预想中那样笼统的回答,他说:“因为我太懦弱了。”
“?”
“有很多话我说不出口,所以我想写故事,画漫画。在我不存在的世界里,让我的主角替我说出那些,我没能说的话。然后让主角去经历那些我没能经历的圆满。”CX330说。
“也许,有一天,我最想让他听到这个故事的人真的会听到也说不定。”
“那你的故事是要讲给你的星星听吗?”叶嘉问道。
“嗯,只想讲给他听。”
这一刻,叶嘉突然有点羡慕CX330的那颗星星,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浪费无数的时间,翻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险峻,精心构造了每一个细节,写下每一句缠绵悱恻的对话,而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些,都是我想对你说的。
这真的很浪漫,创作或许就是这么浪漫的一件事。
这样的心意太甚,以至于叶嘉竟然忘记了,现在他才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人。
“阿茶,你有时候会感到孤独吗?”CX330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道。
“嗯。”
不是有时候,是每一个时候,从许瑞白身边离开后的每一个时候。那种空空荡荡的孤独随时随地都会涌上来,伴随着无法排解的空虚,即使在最热闹的街头,即使在最熟悉的朋友身边。
“我也是。”CX330说道,“阿茶,那你写文章的时候,没有这样的感觉吗?当你把情感赋予给你的主角,你会感到一种解脱。”
“应该有过吧。”叶嘉连自己也不太敢确定了。
“你笔下的每一个人都是你某种情感分离出来的个体,然后你的每一种感情就都有了可以理解你的存在,在没有人可以分担你的孤独的时候,至少他们可以。”
“阿茶,如果你觉得很孤独的话,就试着去热爱写作看看吧。”CX330说道。
白寥寥的灯光打在叶嘉的脸上,他关掉手机,双手交握着抵在额头,好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真的要开始吗?再一次把自己投身于某种也许到最后也得不到回应的“爱”里。
——这太难了,就算拼了命可能也做不到。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那么多人都放弃了,凭什么自己就可以走下去呢?
——为什么不试着跨出第一步看看呢?也许是跨出去就好了……
叶嘉翻开眼前的电脑,打开了废弃已久的文档,敲字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地清晰:
【2019年12月21日,我决定自杀。
我会在周日服下过量的安眠药,然后找一个偏僻的垃圾堆,平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选择这样的方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跳楼、溺水、自缢、撞车听起来似乎都太过惨烈,真正的死亡应该像水珠消失在空气,无声无息地把存在的痕迹全部抹掉。不会有人为没存在过的事物而悲伤。】
才写了一小段,叶嘉便起身走到了阳台,想要透透气,他又想抽烟了。真情实感地写下一个虚构的故事,比他想的稍微难了一些,比以往的每一次写作都要难一些。
初秋已至,凉意沁胸。
叶嘉毫无预兆的就想起了CX330的声音,隔着电流,静谧而温柔,在他的脑海里回旋,直至他清晰的回想起那时发烫的脸颊。
叶嘉并没有把这样的温度归类为哪一种心动,这只是因为一个声音很好听的陌生人用心地在他耳边读了一首情诗,然后他生理性地感到了一些羞涩而已。
他走回了房间,从文档里翻找出了当时保存的那个文件,然后插上了耳机。当声音穿过耳膜的那一刻,他竟然离奇地平静了下来。
他重新打开文档,接着写道:
【自杀的理由非常简单,今早起床我发现我最喜欢的钥匙扣离家出走了,冷静地翻遍了所有的地方,还是没能找到。
不对,这样的理由太牵强,一定在更早的时候便露出了端倪。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进。
现在是凌晨2点,242个小时前,我向我暗恋了12年的男孩表白了,给他献花,给他礼赞,给他我惴惴不安的深情。
然后他笑了笑,对我说:“谢谢你的喜欢。”
我失败了,我再一次在爱里失败了。
但我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接受了这失败,好像一切天生就该是这样。
喜欢的永远得不到,就算得到的也会再一次失去。
平庸的人生大概就是如此,上帝设定了一个期限,六十年七十年或者八十年,以一无所有为结局,以浪费时间为目的,求而不得才是宿命。
……】
叶嘉像是疯了一般,在无限循环的读诗声里,用力地敲击着键盘,仿佛要把胸中积压了许久的疯狂都一股脑地宣泄在面前这个空白的页面上。他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嘶吼,在他的胸腔里回旋着,就要破壳而出那般。
——这次一定要,一定要,写下去。
孤独似乎无处不在,强大到甚至连爱这样崇高的词汇也无法将其消解,但好在,爱可以让孤独更丰盈。爱情,热爱,爱好……每一种爱都可以。
去爱吧,去浪费时间吧,不顾一切地,就像十四岁时的你那样。
敲完最后一个字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欲晓万物初醒,噼噼啪啪的键盘声终于停止了,房间里只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叶嘉睡着了,带着耳机,趴在电脑前,就这样轻松地入睡了。
透着微微光亮的电脑桌面上,光标不断地闪动,故事的结局就在那里:
【活着是什么,活着就是每一刻都能感觉到清晰的死意。
比起死,我或许更想去爱。】
第70章
为了帮着程君准备演出,许瑞白已经很久都没出去画画了,所以演出完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拎着画板和颜料盒跑到广场上去了。他现在的生意已经算是比较稳定了,也多少攒了些钱,按道理是可以租一个相对好一点的住处的,但是许瑞白暂时好像并没有要离开从前慢的意思。
在画完了第一张风景画之后,许瑞白收到了叶嘉发来的一条消息和一个文档。
“我也准备去投稿了,这是昨晚写的,你帮我看看?”叶嘉说。
叶嘉跨出这一步,许瑞白并不惊讶,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他反倒不着急看叶嘉写了什么了,因为无论这个文档里写了什么,都代表着叶嘉已经找到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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