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琅闻言惊怒交加,惊的是,柳风说的和陆筠走前给他分析的差不离,可见这书生颇有见地,怒的是柳风狂傲出言不逊,直接叫陆策小皇帝。
不过,这柳风是有几分不凡,他日定要引荐给堂兄,陆琅心道。
陆琅对军事精通,对人情世故却不了解,他走前陆筠曾给他长信一封,写满了陆筠这些年搜集到的边关将领、长官的一些轶闻和往事。此番柳风的话,更让他明白,想打胜战,守边关,成一代良将,需将眼光放宽看远,不能只钻了每场战役、兵法部署的牛角尖,这人情练达,人心深浅皆是学问。
说话间,忽然看到路边一队士兵打马而过,像有紧急军情,一路惊扰了几家摊贩,吓哭了几个小孩,也丝毫没见减速,反而马鞭挥的更急,这和井然有序的市集格格不入。
陆琅当时心中没来由的发慌,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果不其然,几日后,陆筠和陆策同时得到一个消息,伊州失了,万喜率残部败走玉门关。
陆筠拿信的手一抖,一时间他也无法判断这是周抟之前的后手还是为防换帅的新招,于是赶忙换了朝服,进宫去了。
乾和殿内,陆策也刚得了消息,派人请了陆筠,兵部右侍郎谢远,左丞相尚伟进宫商议。
不多时,众人齐聚乾和殿暖阁。
尚伟和谢远都是陆策仰仗的忠臣,但他们并不知道周太傅可能已经通敌的消息,得此邸报只是就目前形势分析起来。
“皇上,肃州已失,现在伊州也失了,玉门关内的万将军怕是腹背受敌。”开口的是谢远,他年量颇青,但端的是沉稳内敛。因兵部尚书前几日告病,所以他临时被陆筠点为了代行尚书之职。
尚伟也道:“伊州、肃州如果被柔然打通,甘州也危在旦夕。”
他们分析的这些,陆策又如何不知,他现在想要的是对策。
“二位爱卿有何良策?”陆策沉声问道,现在他的眉眼挂上了一点不耐,但这丝毫没影响他的容貌,反而越显威仪。
尚伟依旧沉默不语,不是他不愿意建言献策,而是他位居丞相,又是礼部升上来的,平时都在政务上打滚,两军对垒着实不懂,因此不敢贸然开口。
谢远好歹是兵部侍郎,因此略作思索道:“不如命甘州之兵围肃州,以解玉门关万将军之急。”
谢远说的其实是个办法,肃州虽然易守难攻,但如果被攻打,柔然少不得要腾出手来应付,那是万喜就可以喘息片刻,回退沙洲。
陆策比他们想的多,想的深远,于是盯着地图,沉吟半响道:“谢侍郎说的有理,但万喜回撤沙洲,岂不是白白丢了玉门关,还让伊州、肃州的柔然大军得以汇合?”
谢远只想着城池、人马少输一点是一点,却不料这围魏救赵还是跳不出柔然所谋,听到陆策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也禁了声。
陆筠这时候突然开了口,一出声又给众人一计惊雷:“皇上,臣自请开赴边关,力挫柔然阴谋。”
陆筠说这话,其实是深思熟虑过的,尚伟和谢远不知道,周故可能通敌,边关和朝局现已是息息相关,波谲云诡,现在这团乱麻,他要亲自去料理了。
陆策闻言震惊的看向陆筠,那眼神里包含着不相信、不舍得和不理解。
尚伟却以为是这摄政王大敌当前,还想着排除异己,要去挂帅,开口道:“摄政王,边关局势危在旦夕,此时换帅于大局无疑。”
尚伟替周故说话,倒不是因为得了周故什么好处,只因尚伟眼里只认皇上,所以怕摄政王想换帅是存了私心在里头。
陆筠还是云淡风轻的笑道“大敌当前,确实不宜换帅,本王愿亲往边关任监军一职。”
陆策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开口道 :“堂兄,边关形势不明,朕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陆筠淡定道:“皇上怎知是去冒险,在臣看来,柔然局势是时候了结了,臣此去自有张良计在握,不出意外,可保边关百年和平。”
经柔然一事,陆筠越发觉得,皇上势单力薄,文臣只有尚伟一人明确支持,兵权方面才放出去陆琅,还未有成效,谢远虽掌兵部,但于军事实则不太通窍,所以这一趟他非走不可。
刻意忽视陆策凝滞的表情,陆筠继续道:“臣此番前往边关,时长无定,希望二位辅佐皇上,立刻肃清舞弊一案,早开春闱。”
大梁和陆策都需要一位精通军事的良臣,只有科举开了,才有为陆策招揽人才的可能。
尚伟和谢远也深知科考重要性,赶忙应了下来,随即奉命告退了。
旁人退下后,陆策显得十分不满,不满道:“堂兄,此等大事,为何事先不同我商量?莫非......你还觉得我是小孩?”
陆筠看陆策来了脾气,便离开座位朝他靠近了几步,道: “怎么不是小孩了?你还未满十六,还未娶妻,可不就是个小孩。”
陆筠其实是有点怀念陆策的小脾气的。陆策十岁以前,父皇爱,师傅们捧,心高气傲,小孩心性不少,没少对着他耍赖。但自从陆策登上皇位,这种时刻就分外的少,余下的只有从外到内的冷,和内心深处的乖张。从前的那些温暖真心的笑容,只有在二人独处时,才能看见一二,所以陆筠都尽量护着陆策,想让这孩子的路不要那么苦。
后来柳风曾听陆筠这样感慨过:“朝臣们不懂皇上,皇上心里有的不是冷,不是无情。他是皇上嫡子,年龄这么小,就已是智谋无双。只是自幼被捧在手心,不知人心险恶,大山一下子去了,才知冷暖,心里有的是恨、是无助,我自是要护着他的。”
说回当下,陆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陆筠开赴边关,想到可能有的后果,他生出一种深深的毁灭欲,这天道不公,宵小得志,竖子成名,这黄袍加身只是让我和我的亲人受尽折磨。
陆筠看陆策紧抿毫无血色的双唇,上前用双手掰过他的身子,使陆策正对着自己,道:“策儿,你听我说。这些年,你做的很好,堂兄想放手让你施展,你可有信心?”
陆策抿着嘴,依旧不答。
陆筠叹了一口气,道:“堂兄此去,不说有十成把握,至少也有六成,李泽有五万大军,三郎也在军中,难道还护不得我周全吗?”
陆策闷闷开口道:“堂兄,就那四成恶果,我也不敢想。”
陆筠摸了摸小少年的头,道:“ 你忘了世人都怎么说我?说我命硬,绝不会轻易就出事。”
陆策看到他自嘲的微笑,心中大恸。
“策儿,这四年咱们是怎么过来的?忍了无数不能忍,在朝堂上步步为营,现在有这么个攘外安内的机会,你想我错过吗?你想你父皇,我父亲,都在天上笑话我吗?”陆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陆筠嘴里的父亲是沈回,也是只有数面之缘的英王。
陆筠看陆策神色有些松动,继续道:“策儿,联合尚伟在朝中帮我,肃清周太傅一党,恢复科考,广开求仕之路,我一定会事半功倍的,相信堂兄可好?”
陆策的神思还有些恍惚,但他知道于私堂兄是劝不动了,于公堂兄所言没有一句不是为他考虑为大梁打算的,但他依旧没勇气,也不想将那声“好”说出口。
所以,陆筠两日后远走边关,陆策也没能和他再说上一句话,甚至没有去送他。
作者有话要说: 策儿会慢慢成长的,他现在是处处受压制的小别扭。
☆、第 7 章
却说陆琅和柳风到了李泽帐下报道,也已知道伊州失守的噩耗。
陆琅和柳风入了甘州大军,谁都没做上百夫长,而是编入李泽族弟李准城防营旗下,成为了小卒两枚,平时除了操练就是巡巡街街。
这工作也颇和陆琅心思,真当了百夫长,哪有这么多时间来街上晃悠观察民情,收集情报。柳风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所以也静下心来等待展露头脚的机会。但陆琅忠厚老实,柳风长袖善舞,二人很快就在城防营中混开了,甚至交了些别的营帐下的朋友,年长些的士兵偶尔会给他们开开小灶,补补拳脚功夫,讲讲军中八卦。
这天,甘州大雪初霁,甘州城的屋顶被大雪连成片,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明亮。街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大块的青石板路。酒肆、店铺都已开张,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正在巡街的陆琅感慨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李将军就是这甘州的李广卫青,只是不知道这太平能持续多久。”
等了半响,没等到话痨柳风的回应,陆琅好奇的转头看了眼柳风,原来后者正盯着远处几个身材高大的商人若有所思。
陆琅也细瞧了那群人一会,正想问柳风是中了什么邪,却看见一队李泽的亲兵由远及近朝他们打马而来。
队伍中有个陆琅相熟的士兵,陆琅高声问道:“张大哥,匆匆忙忙的干什么去?”
被称为张大哥的士兵,面目黝黑,身形矫健,目光炯炯有神。张大哥看是王家小弟,便亲切道:“摄政王殿下来了,将军嘱咐我们先去城外等着,他随后就来。”
陆琅听到摄政王三个字,一个激动,脱口道:“堂......堂堂摄政王也亲来边关了,看来这局势不容乐观。”
张大哥:“哎,谁说不是呢,将军已经连续两晚没合眼了,这下好了,摄政王来了,将军能松口气了。”
张大哥看着陆琅那副溢于言表的激动神情,道:“王家小弟,你不是平素最崇敬摄政王了,随我们一同去迎接吧?”
陆琅一听,二话不说,立刻就翻身上马。
早回了神的柳风有些诧异道:“王兄,你好像有点不寻常啊。”
陆琅惦记着兄长,已经没心思和他拌嘴,忙不迭的向城门赶去。
陆筠出发前,借了禁军一千铁骑做亲兵,日夜兼程,并没有直接去周故在丰州的大帅府,而是绕道甘州。
这其中的缘由,自然是为了先见李泽和陆琅。但他没料到,还没进城门,就看到了自家弟弟,一脸憨笑的立于马下。
“臣李泽参见摄政王!”李泽单膝着地,向摄政王行礼。李泽剑眉虎眼,虽然人到中年,但勇猛不减,威严依旧。
陆筠虚扶一把,道:“李兄快请起,你我二人之间无需客气。”
李泽身后的亲兵们也看清了这位传说中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原来竟然是这般好看,身姿如松,气质如兰。
陆琅也在人群中一个劲的向陆筠使眼色,谁知道陆筠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并未回应。
陆琅忙着给他哥挤眉弄眼,全然没注意身侧的柳风一直愣愣地望着陆筠,时而傻笑,时而严肃,一副中邪的模样。
没过多久,陆筠还在和李泽叙旧,队伍中的柳风竟然一个箭步上前,直挺挺的跪在陆筠面前,朗声道:“卑职乃城防营下柳风,斗胆请王爷听我禀报一事。”
在他身侧的陆琅不禁好奇,是什么事能让一向玩世不恭的柳风如此严肃。二人相交已有些时日,陆琅自忖对柳风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如此行事,必有缘由,便也大胆开口道:“卑职乃城防营帐下王良,听闻王爷英明神武,万望听柳风一言。”
陆筠看到柳风出列的时候,只道是击鼓鸣冤的戏码,但没想到陆琅也开了口。
李泽身旁的一位副将,大声斥责到:“哪里来的黄口小儿,还不速速退下。”说着挥手叫人上来拉陆琅、柳风二人。
“王爷,‘谋成于秘,败于泄’,您还记得曹无伤吗?”柳风喊道。
一般的士兵大字也不识得几个,这类哑语自然是丈二和尚,只道这小子发什么疯,但李泽和陆筠却不然,马上喊了住手,让柳风和陆琅过将军府一叙。
原来,柳风连着几天,都在市集上瞧见了汉人打扮的柔然人,再联想当前战局,他怀疑大梁很有可能出了内贼,因此今天得了机缘碰见摄政王,立刻出言示警。
端坐在将军府的三人,听了柳风所说,神色各异,但都不掩忧心。
试想,两国交战依旧,边关早不通贸易,大梁境内为何还会出现柔然商人?最诡异的是这伙人身着汉人服饰,欲盖弥彰。
李泽开口道:“柳风,你可确定那些商人是柔然人?”
柳风听口音不像是大梁边境这几个州府的人,年纪又轻,不可能上过对抗柔然的沙场,因此李泽有这个疑虑,不过他对面前年轻人的胆气有几分赞许,所以语气也柔和不少。
“禀将军,家父早年屡试不第,近些年寄情山水,云游四方,时常托人捎他所著的游记給卑职,卑职在家父的游记中曾见过他所绘柔然人的相貌。”柳风答道。
心细如发,过目不忘,又有胆识,陆筠也对眼前的年轻人重视起来,温雅一笑,语气很和缓,道:“你只怀疑大梁可能有人和柔然里应外合,但你怎知这人不是我或是李将军?”
柳风被这一笑,扰的心思不定,完全没了刚才坚定、自信的神情,喃喃道:“我也不知,可能是那个春天,忘明楼上惊鸿一瞥。”
陆琅一皱眉,心道:这小子傻了不成,答非所问。
陆筠也看这柳风突然间痴傻了一般,不明就里,他轻咳一声,耐心道:“你没找错人,我此来目的有二,其一便是肃清大梁内贼。”
柳风突然的失神,并非没缘由。
暮春三月,十七岁的柳风入京赶考。一般有条件的试子都会选择早早在京城住下,边复习,边结交些人脉。但柳风家里并不富裕,父亲如今四海云游,几载也见不得一个人影,母亲已于前年过世,家中只有他和妹妹二人,平日里就靠他教书和撰书赚钱,妹妹做些阵线补贴家用。所以柳风凑足盘缠来到京城,距离春闱只有几天了。
万万没想到,今年春闱取消了,恢复时间不定,这对于学海里苦作舟的试子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惊天噩耗。
消息传到柳风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和新交的朋友在忘明楼喝茶。
忘明楼瞬间被骂声淹没,试子们全然不顾平时所学廉耻礼仪,更有那四五十岁的老试子,当场就昏了过去。
在愤怒、悲伤、绝望的人群之中,只有柳风还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绝不会就此止步,一日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柳风自信的看向窗外,草长莺飞,春街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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