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医院门口等着,大老远的向杰便看见他。暗绿色的衬衫,好像一枚沉稳的芭蕉叶。
“小杰。”见向杰从出租车上下来,向涛挥了挥手。等向杰走近了,方才打量向杰提着的补品,笑着问,“买这些做什么?”
“我是不孝子,”向杰耸肩,“装模作样表一表孝心。”
向涛不言语。往前走了两步,又略顿住脚步,转头冲向杰说,“爸昨晚的手术。今早刚醒,就叫你的名字。”
他并不看向杰,又继续往前走,“其实爸这次只是小伤,没什么大碍。”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因为老爸说要见他,向杰压根就没有必要特意回来一趟。
医院大门离住院部还有一小段距离。这里永远人满为患,永远有丰沛的悲欢离合。向杰沉默地提着行李,跟在向涛身后。
是不是又让哥哥讨厌了?向杰想。他不过是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废柴儿子,却能得到老爸最深的牵念。
盯着向涛暗绿色的背影,向杰暗想,又或者,老哥根本不在乎这些吧。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很重,一进门就有一种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儿。向杰皱着鼻子挤进了电梯,从进门到现在,竟然憋不出第二句话来。
“爸估计这会儿又睡过去了。”电梯的闸门如同两枚明晃晃的刀片,“唰”的一下向两边拉开。向涛扭过头冲他说,“你早饭吃了没?我刚买了早点。”
向杰心头一暖。刚想跟老哥再说些什么,向涛又接了个电话,学校打来的。他现在兼任年级主任,连周末都忙得不可开交。
只好又把话憋了回去。
还没踏进病房,就率先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葛峰转过头来,一见向杰就笑了,“哎哟弟弟,来了啊。”
“去,谁是你弟弟。”向涛拍了他一掌。葛峰指了指向杰,“我媳妇的弟弟,可不就是我弟弟嘛。”
“哥。”向杰从善如流,和葛峰打了个招呼。又伸长脖子看了看病床上躺着的老人。虽然仍有些怯,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爸--”向杰把手上的东西先放下了,“我回来了。”
老爸状态不太好。苍白着一张脸,微阖着眼睛半醒半寐。好像专门等向杰似的,一听到声响,喉咙“咕噜”发出声响,人微微地颤了一颤。
而后缓缓撩起厚重的,有些老年斑的眼皮来。
“来啦--”他苍白而发皱的嘴唇好像两枚被霜打了的树叶,声音不复当初的洪亮。
“嗯,我来了。”向杰缩了缩肩,乖巧地往床边挪。葛峰很有眼力见儿,自觉灵巧地挪开,好让虚弱的病人有更开阔的视角。
向涛想说些什么,被葛峰按了按肩膀,止住了。
这是向杰近半年以来,第一次见到老爸。
父亲与他有几分相像,从小到大,都有不少人夸向杰长得像他。浓眉大眼,高挺鼻梁,怎么看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爸虽然是个beta,但英武不输alpha。小时候向杰总听老妈说,就是老爸那张脸,骗了她整个青春少女时光。
可再帅气的人也会老,尤其是历经生活无情的摔打。老爸毕竟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向杰蹲在病床旁,小心翼翼地牵起老爸摆在雪白床单外的手。
干瘦,枯黄。皮肤皱巴巴的,长了一些褐色的老年斑。这手握过枪,打过仗,当然,现在最常做的,就是挥舞着拐杖,将向杰赶出门。
“爸。”向杰的声音有些发颤,还有些哽咽,“我回来了。”
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缓缓地转动,在向杰的脸上扫了一圈,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嗯,”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像是有无数的小气泡,“我没事,真没什么……”
“嗯,您没事。”向杰顺着他的话说,“没事的。”
老爸是伤到了腰。手术做得很成功,但恢复需要时间,重的体力活肯定是不能再做。
“老头子就是爱逞强,”向涛手上拈着病历卡,发愁,“现在倒还好,以后家里但凡要做点力气活,那可怎么办?老妈身体又差,总不能让她来做吧?”
葛峰上赶着安慰,帮媳妇捏肩,“小事小事,现在打个电话,什么都能送到家。就算爸妈真的没办法了,不还有我们嘛。”
向涛瞪了他一眼,对葛峰这种无条件的乐观主义者表示不满。他想了想,视线又落在向杰身上。
“小杰,”向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让我留下来?!”向杰一下惊到,下意识拒绝,“为什么?请个护工不就好了?”
向涛拧着眉,手上的病历卡好像一枚锋利的刀片,切割着他们之间的空气。“现在当然可以请,但老爸接下来还有好几十年呢,一月五千起,你能请得动?”
向杰不说话了。他自知理亏,这么多年,家里大小的事情都是哥哥操心。而他刚才那样反应,在任何人看来,都像是在推卸责任。
“可是我也想在外面发展啊……”向杰有些委屈了,“虽然我现在没有很好的工作……”
但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变化。
何况他有了何亚宁。
何况他俩的关系刚刚有了实质性的突破。
“小杰,你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向涛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爸妈老了,家里出了事,你也该承担起一部分责任来。”
熟悉的尴尬在兄弟俩之间蔓延开来。向杰抠着手指头,把向涛的话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琢磨。
他留下来,本就理所应当。既然胸无大志,那就回家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父母把更多的资源和机会给了他,他也该更多地予以回馈。
毕竟,这些年,向涛已经够辛苦了。
“哥,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向杰艰难地启齿,“我现在……不能马上给你答案。”
“嗯,你好好想想。”向涛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轻,在向杰看来,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惯于逃避,而这次,向杰不情愿地发现,他已经逃无可逃。
第49章
那天晚上是向杰陪床。
也不是多累的事,老妈做了饭送来,向杰负责喂。偏偏老头子倔得很,这时候还要表演身残志坚,非要自己吃。
向杰不管他,老头子只能嘴上逞强,现在要他坐起来,就能让他嚎上半天的。
“您就省点儿力气吧,”向杰轻轻吹了吹,确定不烫口了,才将汤匙送到老爸嘴边,“自己吃,指不定多费劲呢。”
“哎哟,老向好福气。”隔壁床的大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一道缝儿,“有这么好的儿子。哎,小伙子,有对象没有?”
老爸听到有人夸向杰,不免有些得意。脸上却还是无所谓的神情,别别扭扭地,“这小子,要是能听我的话,我就省心了!”
向杰赶紧把汤匙怼到老爹嘴边。
何亚宁今天没有食言,还是陪小竹去了趟海边。其实也不远,开车去南郊,就有一个挺大的海滨浴场。何亚宁发了几张照片给他,全是风景,要不然就是小竹的单人照。
小姑娘难得露出笑脸,在沙滩上堆出一个大大的城堡。
喂完了晚饭的某人有些不满,“我想看你嘛!快发一张你的照片过来!”
“拒绝。”何亚宁很快回了消息,“我有什么好看的。”
“可我想你了。”向杰委屈,不依不饶,“不拍照,那就视频一下吧。”
“……也行。”何亚宁犹豫了一下,接着,他就发了视频邀请过来。
向杰猝不及防,差点摔了手上的保温盒。赶紧甩了甩手,指尖还是湿的,连戳了好几下视频才接通。
屏幕上出现了那张明明分别没多久,却让他无比思念的脸。
“吃晚饭了吗?”何亚宁瞅了眼屏幕右上角自己的模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向杰从兜里摸出耳机,一边塞上一边跟何亚宁唠嗑,“吃了吃了你呢?不会是自己做的吧?小竹好不容易过个周末千万别给孩子留下阴影啊……”
“去你的。”何亚宁白了他一眼,这小子有时候就是嘴欠。当然他没有任何恶意,听着向杰明快的语调,何亚宁都不觉有些愉快起来。
“你爸他……怎么样了?”他清了清嗓子,终于转回正题。
“挺好的。”向杰扬起脸笑了笑。何亚宁微蹙着眉,隔着手机屏幕,向杰多想伸手,帮他抚平额头上的皱纹。
他一直想跟何亚宁说,别老皱眉,看着显老。
可能何亚宁要发愁的事情,比他多太多了。
“你没事吧。”何亚宁看着向杰那张笑眯眯的脸,还是有些担心。
向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说没事那肯定是假的。但在向杰看来,和老爹的伤一样让他烦恼的,还有向涛跟他提出的建议。
留下来,照顾双亲。
这个建议仿佛一只小船,在向杰脑海里晕沉起伏。他以为这个念头很快就会被海浪拍翻,但下一个浪头涌起的时候,它又顽强地出现了。
执着得令人讨厌。
“我想你了。”向杰龇了龇牙,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想看看你。”
“这不是在看么。”
其实看压根就不够。还想抱一抱,摸一摸,把对方跟小动物似的整个儿搂进怀里,像是充电一般,才能让向杰的焦躁不安得以纾解。
“那怎么办,要不我来看你。”何亚宁勾起嘴角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向杰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轻轻按在屏幕上,“不用,我这边挺好的,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挂了电话,向杰捂了捂胸口,有点儿空落落的。他知道光瞒着这事儿不对,肯定得找解决的办法。但看着何亚宁的样子,他下意识地就是不想给对方添麻烦。
甩了甩饭盒里的水珠,向杰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天边是晕染开的大片云霞,深深浅浅的紫红色。他疲劳地闭了闭眼。
无论如何,今天的任务就是先把老爸照顾好。未来如何,他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大不了他每个月赚的工资都用来给老爸请护工也未尝不可。
无论是哪种结果,他都不会选择离开何亚宁。
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的独栋小楼只亮了一盏暖黄色的灯。
银灰色的雷克萨斯缓缓停下,何亚宁帮女儿解开了安全带。
何亚宁拍醒了女儿,“小竹,起来了。”
小家伙半眯着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转头就扎进何亚宁的怀里。
“爸爸——”声音软软糯糯的,拖得极长,何亚宁拍了一下小家伙薄薄的脊背,“起来了,到外婆家再睡。”
把小竹送过来是临时的决定。何亚宁很清楚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面对老妈的时候,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编造好的理由和盘托出。
“有个案子比较急,放心不下,还是想去律所加个班。”
老妈披着件酒红色的薄毯,从何亚宁怀里接过小竹,“你也悠着点儿,大周末的,给自己放个假总是要的。”
“爸爸今天陪我出去玩儿——”小竹勾着外婆的脖子,奶声奶气,“可好玩了。”
“乖乖睡觉。”何亚宁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转念一想,他做什么又是合格的呢?
站在向杰家乡的那个小小的火车站时,他仍在想这个问题。
向杰正坐在他老爹的床边,脑袋一点一点,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做陪护是很无聊的,小城里的医院病房没有什么高端的娱乐设备,老爹吃了晚饭,看了会儿电视,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睡着了也好。至少他们爷俩就不必费尽心思找话题了。
老爹的鼾声此起彼伏,打得很有节奏。何亚宁的面容若隐若现,那张清秀的面庞平时冷峻,在某些时刻,却露出坦率而温顺的表情。
向杰一个猛子扎下去,忽然惊醒。
陈旧的病房,老爸的鼾声已经停了,顶着白床单的肚皮一起一伏。窗外是漆黑的夜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勾勒出这座小城粗糙的轮廓。
他翻了下手机,才晚上八点。
向杰坐得两腿发麻,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居然也就睡着了,他点开手机,发现何亚宁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你在哪里?”
???
向杰有很多小问号,“我在医院嘛。”
“废话。”何亚宁这回直接发语音过来了,“你在哪家医院。”
“医科大附属……哎哎哎干嘛啊你这是?”向杰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我爸真的没啥大事……”
何亚宁没理他。
搞得向杰抓耳挠腮不知如何自处。老爹动了动,可能想翻身,但力不从心,只哀叫了两声。
向杰叹了口气,收了手机,赶紧去照看老爹了。
何亚宁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大晚上问这个?向杰的小脑瓜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偏偏那家伙还不回消息。向杰看着好不容易又重新入睡的老爸,有些哀愁地叹了口气。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出来。”这回的消息更简单。出来?出哪儿去?向杰挠了挠脑袋,窗外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一边回消息一边推开了病房的门,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
“你……”向杰惊得手机差点儿掉在地上,“你怎么……”
“我怎么了?”何亚宁耸了耸肩,额头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脸上的表情有种好学生逃课了之后的洋洋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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