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白说:“不仅昨晚,还有今晚,明晚。你最好强迫自己喜欢,不然会很难过。”
他狠狠威胁完,转身就往外走。
“你也不喜欢。”闻不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犹如火星落入枯柴,精确无比地点燃了尧白心里那团沉积多时的怒气。
闻不凡浑然不觉,疑惑地问他:“你明明不高兴,为什么要假装很喜欢。”
尧白慢慢转回身,慢慢走回床边,脸色沉得吓人,闻不凡看到他的模样也愣住了。
“闻不凡,你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尧白居高临下看了他半晌,忽然拿出一根凤凰翎羽来。这根羽毛很好看,流光四溢的,羽尖是耀目的蓝色。
他将羽毛拿在手里,慢慢靠近闻不凡。在贴近闻不凡胸口的一瞬间忽然自燃起来,赤红的火焰包裹着羽毛。烧灼的剧痛让闻不凡忍不住向后躲,那根羽毛却像是咬着他的皮肤一般,甩也甩不开。他伸手去拿,但什么也抓不住,那羽毛已经被烧进他的皮肉里。还是那么漂亮,熠熠生光。
尧白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胸口的翎羽已经溶入闻不凡身体,就在他胸口的位置。依然那么漂亮,脉络中还有流光闪烁。
他不再看闻不凡,转身走了。出了门,外头是郎朗晴空,尧白沿着小路走,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闻不凡说得没错,他不高兴,他不高兴和闻不凡睡在一张床,不高兴跟闻不凡做本该很欢愉的事。
为什么不高兴呢,尧白觉得无力,甚至想笑——因为这一切都非心甘情愿。
闻不凡不情愿。
第56章 你真是恶心死了
第二天晚上尧白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直到梵境的四季慢吞吞走到了初秋尧白也没有再来。
闻不凡伤好全的时候礼嘉走完一世轮回回来了。据说他此世走的是畜生道,投生成了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家养猫。可惜命不好,某天好奇出门去,让外头饿极了的野狼狗一口啃掉了脑袋。
闻不凡按照之前的约定将掌境佛印归还给礼嘉,重新做回了梵境里无尊无号的‘空头’佛尊。闻不凡离开后,白象出现在金殿上。
白象的长鼻动了动,缓步走近:“你我已经尽力,剩下的看天道造化吧。”
礼嘉沉默了一会,看了眼一旁属于闻不凡的满是尘烬的须弥座,悠叹一声,“当初我将掌境佛印给他,是想着他从茫海出生,佛心也该散在茫海某个地方。经年累月下来佛印总会有些感应。如今找是找到了,可竟还不如从前。”
可是他没想到闻不凡的佛心并非意外散失,而是他自己送出去的。那邙天是应天道而生的,与闻不凡一起在茫海冰层朝夕相伴十数万年。两人本身就有因果相缠,佛心到他手里几乎是不可能再讨回来的。
殿上一时静得风声可闻,都为梵境日后的处境忧心不已。
“还有一事。”白象低声说,“也是怪了。前些日子到六合神君神府做客。本是闲来无事解闷,不成想看到件稀罕事。”
礼嘉略思索,“六合神君?可是苍山湖边司掌姻缘那位?什么事怪了?”
“那姻契石上竟有闻不凡的名姓。”白象也十分纳罕,“这却不是最怪的,稀罕的是我顺着他的姻契线看过去,另一头竟什么也没有。”
礼嘉微微睁大眼睛,诧异道:“没有名字为何会有线?”姻契线顾名思义是连接缘者双方的线,一个人若是没有姻缘,他的名字就不会有线。反过来,如果有线,那必定是连着两个名字。
“所以才说怪哉。”白象道。
“罢了。”礼嘉摆摆手,神色疲累闭上眼,半嘲半叹地说:“他身上何时缺过怪事。”
“他说要入人界修行去,”礼嘉最后嘱咐道:“你得空便看看他,别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
夕阳余晖落尽。
闻不凡从藏经殿出来。他今日走了处小窄门,从这里走要绕过一条小河才能回到殿前大路上。掌境佛印还回去了,他不再与梵境同气同吸,所见所感变得狭窄自闭,连茫海传来的佛音都变得缥缈无迹许多。
闻不凡站在水边,有些无措。他还不适应这样的变化。他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恍然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
收拾好心绪,正要往前走时衣襟忽然被树杈挂住。他回过头,对上一张黑烟横生的脸。
邙天倒挂在树上,嘴角咧开一个幅度,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你要去人界修行?何必这么麻烦,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礼嘉的修为,还有那头老象的,我都拿来给你怎么样?”
“邙天。”闻不凡看着他,双眸沉似深潭,说话带着不着声色的警告意味。
邙天大笑起来,“说说而已,知道你不肯。”
闻不凡转身往前走,“礼嘉佛尊已经归位,往后莲花结界不会再任由你来去,你好自为之吧。”
“你不管我了吗?”邙天跟在他身后飘着,故作委屈的声音听在闻不凡耳里有些不适。
闻不凡不再理会他。
邙天的脸色忽然变得狰狞,黑雾笼罩的脸紧紧贴在闻不凡耳侧,“你真是恶心死了。”
他不依不饶,像是腐肉上怎么也驱赶不走的苍蝇,“礼嘉知道他端庄素洁的继承人已经与人鱼水相欢吗?闻不凡啊闻不凡,天命之选又如何,你这辈子都成不了名正言顺的佛尊,佛道终将摒弃你,唾弃你!”
“说够了吗?”闻不凡头也不回,“说够了就走。”
邙天气得咬牙,还继续嗡嗡:“啧啧,食髓知味了吧,你想他了?晚上总是站在窗前发愣,是在等着他来?”
“可惜呀,他不会再来了。”
闻不凡身形一顿,转过头,眉梢染上寒霜:“你把他怎么了。”
邙天一阵烟儿似的飘开,嬉笑道:“我能把他怎么样,是他疯狗似的追着我要杀我。我不过是做了个幻境,困他些时日罢了。”
闻不凡盯着他,沉声道:“把话说完。”
“我还分了一缕神魂,化作你的模样,日夜与他在一起。”邙天说,“那幻境根本困不住他,至多半月也就出来了。可你猜怎么着,他守着那间破院子和‘你’,根本就不愿意出来。”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邙天无辜道,“他要杀我,我还费力替他做了个幻境,说来说去我这是在以德报怨。”
“滚。”闻不凡面无表情,对邙天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邙天在冰层困了许多年,唯一跟他说话的就只有闻不凡。闻不凡离开后,他又独自过了很多年。他几乎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行为和思维都十分不正常。表征之一就是他的情绪变化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上一刻还好好说着话,下一刻就能歇斯底里大声叫。
这次他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只是一动不动盯着闻不凡离开的背影,嘴角咧成一个夸张的角度,看着诡异又狰狞。
闻不凡的脚步越迈越快,仿佛只要这样一直走,心头的窒息痛感就会少一些。
他不是没有想过尧白对自己的感情,他的喜欢很直白,就挂在脸上。正是这样的直白才让闻不凡不甚在意——容易来也容易去。他的喜欢也是有条件的,喜欢的对象是长得好看的闻不凡。
去掉了好看,他就不会喜欢了。
可是他却能守着一个幻境,守着幻境里的自己不愿出来。
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他能利用能期瞒,能无视能拒绝,但万万不应该怀疑尧白是真的喜欢自己。
他的喜欢或许有一个浅白的开头,却不该被自己盖章戳印地以为那是不可靠的、虚假的。
闻不凡终于明白为什么尧白孤注一掷地剖了凤凰胆,又毅然决然地化了魔——他在星屠阵中得知一切真相,那时候也许愤怒和心痛不曾有过,唯有心如死灰而已。
第57章 你是真的吗?
闻不凡恍然走在路上,空旷无云的穹宇竟稀稀拉拉落起雨来。凉丝丝的雨滴落在脸上,他微微抬起头,见云鹤从海心展翅归岸,脑中闪过那天傍晚,凤凰绽开华贵的尾羽在优昙婆罗花丛中洒下七彩流光的模样。那样美,那样夺目,天上的星与海里的花都成了凤凰翎羽上微末的点缀。
小凤凰的眼里闪着散不尽的星芒,仰起头告诉他,“天上地下只有你一个人看过。”
潮水漫上来打湿了他的鞋袜。闻不凡慢慢在海边走着,步子迈得很艰难。渐渐地,雨线变得密集起来,白象纷纷归巢,茫茫海岸就剩他一个人。
又过了一会,一道清淡的佛光忽然散在雨中,闻不凡已经不见身影。
人界地域广阔,要找一个幻境不是件容易的事。
——
一个灰蒙蒙的雨天,闻不凡回到闻远山。这里全然不是之前的模样,自己亲手搭建的草屋已经无迹可寻,当空一帘叠瀑布也枯涸时久,山下那弯溪流只剩长满苔藓的河床。
闻不凡涉过杂草丛生的山路,只身走进茫茫烟水的深林中。山里的水汽很足,鼻尖萦绕的气息潮湿又糜烂,潮气打湿枯叶的枯叶一层一层堆叠在地上,脚踏上去都能踩出一窝水。林间遍布无数蛛网,每根丝线都缀着水珠。
忽然,身侧的树叶簌簌抖动起来,叶尖积水哗哗落下来。闻不凡侧头望过去,见一只浑身苍黄的野猫蹲在枝丫上,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闻不凡愣了愣,往前走了一步,“阿月?”
它身上的毛沾了水,一缕一缕黏在一起,看不出蟒纹的存在。皮毛颜色也像是褪过一般,看上去灰扑扑的。原本就小的身形似乎更瘦小了,只有那双爪子还有些从前的模样。闻不凡之所以认出这是水月是因为它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加掩饰的防备。
水月见他靠近,转身往更高处跳去。
闻不凡不敢再往前去,站在原地问他尧白在哪里。
“你不要来了。”过了很久水月才回他,说完便蹿入树丛不见了踪迹。
闻不凡在树下呆立片刻,然后踩着湿软的腐叶堆继续往前走。
这片林子很大,草生得又深又密,几乎没有能走的路,呼吸间若有似无还有难闻的瘴气。等终于走出这片瘴林,闻不凡已经身处在这片树林正中央。
面前的草和树明显与周围不同,绿还是绿,却显出生命枯败的萎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吸纳它们的生气。
闻不凡心里止不住一颤,缓缓往前走去。
这里是邙天给尧白一个人做的幻境,幻境里的东西只有尧白才能看得见。不寻常的水雾犹如轻纱萦绕,闻不凡走过去,伸手撩起轻纱一角,走了进去。他一步步往前走,那股腐败之气甚嚣尘上,猝不及防蹿入四肢骨骇。闻不凡皱了皱眉,有什么东西重重在心上一压,累得他鼻腔泛上酸气。
“你猜怎么着,他守着幻境里的你,根本就不愿意出来。”
他明明是那么爱干净爱漂亮的小凤凰,翎羽沾上半点污尘都要不高兴。
薄雾悠然散去,眼前的画面仿佛是淬毒的针,狠狠刺痛闻不凡双眼——铺满腐烂枯叶的地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单薄的影子。他似乎在睡觉,气息微弱而轻薄。
他睡得很熟,闻不凡离得很近了他才轻轻蜷动双脚,很快又重新睡去。身上落满半枯半绿的叶,衣衫沾了腐叶的浆汁和泥水,原本的颜色已经看不见。
闻不凡指尖流出佛光,幻境慢慢展露在眼前。
下一刻,闻不凡已经身在一处小屋,这里与他们之前住的屋子一模一样。尧白也不是睡在落叶堆里,而是睡在一张铺着轻软被衾的床上。
他似乎察觉到异样,迷瞪着从被子里坐起来,看向屋子里另一个‘闻不凡’,“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书案前坐着的‘闻不凡’抬起头,认真听了一瞬,摇头说,“没有声音。”
尧白嘀咕了一声,“奇怪,” 又翻身躺下了,说:“有风声,很大很大的风声。”
‘闻不凡’起身关上窗户,又走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子,温柔道:“睡吧。”
尧白忽然拉住他的手,双眸像是蒙着一层暮气,有些呆滞,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拉住对方是要做什么,皱着眉想了很久。
他仰着头,苍白的下颌绷成一条线,依稀记得自己每天都要问一句话,此时又实在想不起来。
过了很久,尧白心里的焦躁慢慢平息,终于张开嘴问了句:“闻不凡,你是真的吗?”
‘闻不凡’脸上的笑精致地如同画师精心雕琢过每一个细节,看着真切又真实,他温柔地揉揉尧白发顶,说:“我是真的。”
尧白点了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开心地重复,“你是真的,是真的。”
这个幻境正在慢慢吞噬尧白清醒的意识,他拽着自己正一步步跌入自己织造的美梦里。此时的尧白偏执而敏感,幻境有一丁点异动都会让他很紧张。
闻不凡呆站在屋中央。尧白拉着‘闻不凡’的手,微微垂头说着话,时不时露出一个粲然的笑。他的脸肉眼可见地清瘦,每一次笑都像是割在心口的刀子。闻不凡的眼泪猝然落下,滴在枯叶上发出连串轻微的声响。他愣愣地抬手摸向自己双眼,这时候床上的尧白忽然皱起眉,表情变得空洞而茫然。
“闻不凡,为什么我忽然好难过。”眼泪来得骤不及防,他仰起脸,神色痛苦地看着床边的人。
‘闻不凡’温柔地替他擦去眼泪,这几乎是徒劳的,尧白的情绪已然失去控制,巨大的、没有来由的悲伤笼罩着他。他似乎很困惑,不知道怎么面对,更不知如何排解,只晓得呆愣愣地流泪。
“闻不凡,你是真的吗?”他又问了一次,语气和神情同之前一模一样,紧张的渴望的,像是把每一个字都糅杂在骨子里。
‘闻不凡’依然温柔地揉揉他发顶,“我是真的。”
如同两个愚笨的戏文演员在一遍遍重复同一幕内容。
闻不凡缓步走上去,停在离尧白两步远的地方。金黄的光晕犹如水纹一样缓慢涣散开来,佛光沾染到的地方慢慢化出原本的样子。橘黄花边的地毯变回腐叶枯枝,床幔犹如一汪水汽蒸发不见,露出脚下两具动物腐尸。草屋没有了,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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