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该被围杀的男人忽而拽着缰绳躬身站在马上,下一刻,在数道震惊错愕的眼神中,提枪舍马,如展翅鹰隼,凶狠阴戾,仗着内力深厚,不到一炷香时间,他身边倒下的尸首便能堆砌出一道墙。
与此同时,一道羽箭已然对准战场上游刃有余的男人。
北夷善战,更善骑射,粗狂夷人将军搭弓引箭,三支羽箭齐出,却见那人灵活侧身,堪堪避过,长枪一档,另外两支羽箭应声而落。
分毫不伤。
梅庚仿佛是一把永远不会力竭的刀。
夷人满头冷汗,甚至不敢相信所见,他自诩箭法极佳,一箭甚至可穿透人身再杀一人,却被那看似削瘦的男子轻而易举扫落。
被利用的百姓大多四散逃开,为数不多的选择从地上捡起染血的武器厮杀,情势愈发明了,陆执北率军冲破包围,与被困的西北军里应外合,结结实实地杀了北地军个猝不及防。
杀梅庚的计划落空,楚畑还不明觉厉,不知为何大好情势忽而急转直下,再看梅庚的眼神便仿佛见了鬼一般,疯了似的对身边的夷人吼道:“快啊!杀了他!你不是箭法精准吗?!为何会失手?!”
片刻,他忽而噤声,眼里是深沉的恶毒,偏开脸对身边人命令道:“放箭,立刻放箭。”
他能挡下三支,莫非还能挡住落雨般的箭不成?!
那人愣住,磕磕绊绊道:“王……王爷,我们的人也……”
“少废话!”楚畑歇斯底里地怒喝,“放箭!听不懂吗?!给我放箭!”
副将舌头打结,不得不应道:“是,是,放箭!”
军令如山,万箭齐发,尽管大多是冲着梅庚去的,却也难免不会伤到自己人,梅庚无暇顾及,电光火石之间扯了句凉透的尸体挡在身前,冷眼瞧着中箭倒地的北地军,觉着这场仗带的不会打很久。
——楚畑这种货色,说他是废物都抬举了。
楚畑是个草包,胡乱下了一通军令,原本的五分胜算一分都不剩,落日熔金之际,大败而归。
辽北之野大捷,战报传回永安时已是六月初,宫中莲池内红莲碧叶,似灼灼火光开得艳烈,莲香淡雅,飘入堂中。
楚策已经当了几个月的楚皇,彻底摒弃平日温和儒雅,深不可测的模样与梅庚还有几分相似。
“今年秋收前,或许他便能班师回朝。”楚策捻着自辽北快马加鞭送回的捷报,是梅庚亲笔所写,笔走游龙,洒脱劲瘦。
他将密信妥善收好,随手自案上捞起折子,扫了一眼,笑意顿时淡去。
“五味,传骆宽。”
骆大人做了御使大夫后没轻松多少,以往是日日蹲在刑部衙门,这回是蹲御史台,隔三差五地便被新陛下传召进宫,每回都是交代些棘手任务,总而言之——还不如回去做尚书,或者做个侍郎也不错。
降职是不可能降职的。
斯文清隽的淮王殿下已不知所踪,如今这位喜怒难辨深不可测的楚皇开口问道:“朝中洛阴教徒一事,查的如何了?”
骆大人面不改色:“朝中确有洛阴教徒,但同民间的教徒有所不同,据下官借由扣下的几个瞧,无非是为权为财,所谓九转成神他们并不相信。”
楚策颔首,笑了声,“还不算太蠢,永安已无林氏,该收拾的便不必再留手。”
“臣明白。”骆宽心领神会,无声哀叹又要忙上一阵子。
洛阴教如今声名狼藉,还是不乏疯魔教众,若不将之铲除干净必然后患无穷。
楚策偏首望向窗外,远处莲池飘香,却瞧不清红莲朵朵,只能勉强见一抹炽烈的红。
年轻的楚皇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愁绪一闪而过,旋即勾了勾唇:“梅庚,朝堂之上必无后顾之忧,你可要早些回来。”
——
自辽北之野大捷后,梅庚率军一路北上,接连攻下数座城池,将北地军逼入太原。
原以为不必耗费多少时日的仗,因林书俞出谋划策而拖延到了初冬。
细雪纷扬,房中不曾燃起烛火,门被推开的刹那彻骨冷风灌入,身披披风的男子笑意儒雅,轻声道:“王爷,听闻您不肯用膳,还是莫要任性,若是您死了,会很麻烦。”
昏暗中坐在桌前的男人抬起头,不见意气风发,唯有恐惧愤恨,楚畑冷笑:“左右都是死,饿死的还是等西平王打进来有什么区别?”
林书俞笑了笑,不以为意,“王爷放心,臣自会保你性命。”
楚畑讥讽:“靠软禁我?”
“若非您欲降,臣自然不会出此下策。”林书俞温声道,旋即吩咐,“来人,带王爷上路。”
楚畑浑身一炸,猛地站起身道:“你要杀我?!”
林书俞歪了歪头,饶有兴致:“王爷不是不怕死吗?”
楚畑一张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他自然是怕死的,否则怎会有了降心,又怎会用绝食来试探林书俞的意思。
林书俞笑了,“王爷放心,太原守不住的,臣先将你送去安全之处。”
楚畑不大相信林书俞会如此好心,狐疑地瞧着他。
林书俞心知肚明,轻声笑道:“王爷放心,西平王走不出这太原,臣必然会将他项上首级送予您,王爷且去吧。”
林书俞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楚畑怕他,这个男人像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又狠又毒,什么阴狠变态的手段都能想出来。
楚畑怕死,没怎么反抗便跟着林书俞的人走了。
夜色如一张漆黑的巨口,将整个太原吞没,林书俞站在纷纷雪中,有人牵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走来。
林书俞蹲在女孩身前,瞧着那双无悲无喜的点漆双眸,弯了眉眼,将一柄泛着青光的匕首递过去,轻轻笑道:“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女孩木然道,接过了那把匕首,又问:“我会死吗?”
林书俞似是想了想,颔首道:“会的哦,你是洛阴教的圣女,只差这一次,便是九转了。”
女孩眼底忽而闪烁起诡异的光,握紧了那把匕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与此同时,太原城中处处腥风血雨,满城百姓在刀刃下闪躲哀嚎,鲜血溅入夜色,在锦缎似的素雪上晕开大片温热的红。
林书俞牵着女孩的手,站在楼阁之上瞧着宛若人间炼狱似的屠杀,轻轻笑道:“瞧,多好看。”
女孩面无表情,问道:“他们也会轮回吗?”
“不会。”林书俞否认,“他们怎么有资格呢,他们会死,死的很彻底。”
——
太原接连几日都悄无声息,梅庚便唤了陆执北等人入帐商议。
“攻城?”陆执北微挑起眉,“不对啊,都到这地步了,楚畑那废物还真敢跟咱们鱼死网破不成?”
“他不敢。”梅庚蹙眉,“但林书俞敢。”
男子装扮的陆清麟沉吟片刻,“我还是觉着何处不对,不如派人想办法混进城中暂且打探打探。”
她声音刚落,外头便传来通报,报信的探子面色微妙,道:“梅将军,不知为何,今早太原城守卫不见踪影,巡逻军队也不知所踪。”
帐中众人微怔。
陆执北一拍桌案:“不会跑了吧?!”
梅庚却觉着何处不对,极其违和,蹙眉半晌,才道:“整军攻城。”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战乱四起
攻城比想象中要顺利,只因城中空寂,唯有血腥腐臭挥之不去,遍地尸骸,惨绝人寰。
梅庚一时想不到林书俞想做什么。
屠城?
远处一道矮小身影在尸体中踽踽而行,那小姑娘低垂着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陆清麟走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姑娘便先一步问道:“谁是西平王?”
陆清麟一怔。
——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似乎还带着些许杀意。
“在这。”梅庚缓步靠近,居高临下地盯着神色不大对劲的小姑娘,电光火石之间,匕首寒芒晃了眼,众人猝不及防地瞧见那瘦弱的小姑娘出手狠辣,锋利匕首刺入侧腹,软甲内的黑衣顿时被血浸透。
不过几息之间,梅庚忍了痛意一掌拍在小姑娘削瘦肩头,本不曾下杀手,她却诡谲一笑,眼神像是在瞧一个死人,笃定了梅庚必死一般,转手便将匕首送入自己的左心口。
——必死之心。
梅庚的第一想法是林书俞实在作孽。
而后面色骤然一变,那一刀刺得浅,也不曾伤及要害,他却眼前模糊,口中腥甜,鲜红血液顺着唇角滴落。
——有毒!
“梅庚!”
“王爷!”
陆执北和秦皈等人的惊声在耳边炸响,又好似自极远处而来,梅庚勉强单膝跪着,伸出手去不知狠狠攥了下谁的手臂,艰涩而又缓慢地低声道:“别……告诉小策。”
城中已无活人——是屠杀。
仿佛是嘲讽,又像是示威,梅庚不肯在战场上伤及百姓,他便将梅庚竭力护着的百姓杀个干净。
满城萧瑟,血腥气挥之不去,当日,西平王遭刺杀中毒昏迷的消息传遍军中。
军帐中,陆执北正为西平王诊脉,几个将军面面相觑。
榻上的西平王面色惨白,气息微弱,陆执北收回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好烈的毒。”
秦皈抿了抿唇,眸底一片暗色杀意,“他怎么样?”
陆执北紧攥着拳,思忖着不曾答话,众人心里便更没底,正是惴惴不安之际,昏睡的西平王竟缓缓睁开了眼,虚弱地轻咳一声。
“将军!”
数道惊喜万分的声音传来,梅庚轻蹙了蹙眉,干脆利落地吩咐:“陆执北和秦皈留下,其他人出去。”
待人都出去后,梅庚疼得轻微抽了口气,开口的声音虚弱无比:“如何了?”
“梅庚……”陆执北犹豫片刻,如实道:“很棘手。”
梅庚一脸不出意料,伸手往胸前探去,却未寻到始终放在怀中的乌木簪。
“你在找这个?”陆执北将粗制滥造的乌木簪递去。
梅庚一向是深不可测的,却在瞧见乌木簪时流露出柔和到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伸出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接下那只墨色的乌木簪,轻抚摩挲,哑声道:“林书俞和楚畑呢?”
“往西跑了。”秦皈忽而出声,满面阴云密布,又添了句,“我去追。”
“先不必。”梅庚闭了闭眼,手中还攥着那支乌木簪,“传消息回西北,让他们小心,追查林书俞的下落,辽北军留下,平定北方部族。”
林书俞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此果断放弃北地,甚至屠城向他挑衅,梅庚便知道他还有不为人知的后手。
不可不防。
至于北夷……
既然已有反意,恰好借着由头灭了。
自那日起,西平王便再未踏出帐中一步,有人闻及情况如何,陆执北也忌讳莫深,不肯透露。
如此一来,将士们心便凉了半截。
隐瞒病情,必然是怕动摇军心,也就是西平王当真伤重濒危了。
直至五日后,陆执北掀开军帐帘,梅庚端坐在案前,虚虚地披着墨色长袍,一派风流不羁,劲瘦苍白的手中捏着一支乌木簪。
“林书俞没去西北。”陆执北凝重道,“他在南下,或许要去……永安。”
最后两个字一出,男人蓦地抬起眼,双目阴鸷冷厉,是染了血的狠色。
“他要去永安?”
声线沉冷如冰,却又忽而咳出一口刺眼的血来,乌木簪啪嗒一声落在案上,沾了猩红的血迹。
帐中传出陆执北惊慌失措的吼声:“梅庚!!”
——
大雪前一日,永安下了彻夜的雪,晨光乍破了孤寂雪夜,辽北战报快马送至永安城。
与先前的捷报不同,这一次,是报丧。
楚策已经是朝野敬畏不已的帝王,玄色龙袍生生将他的斯文清隽掩去,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深不可测。
丧讯传来时,楚策正抱着他不满两个月的弟弟,锦贵妃的儿子,楚钰。
“陛下,陛下——”五味匆匆入殿,也顾不得锦贵妃尚在,脸色煞白,哆嗦道:“西平王……西平王他……”
楚策一怔,将怀里的弟弟交还给给锦太妃,冷淡而又自矜地问道:“慌什么,西平王怎么?”
五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道:“西平王……战死了。”
随之而来的是死寂。
殿内安静的能分辨得出几道呼吸声。
已经被封为太妃的段玉锦脚步顿住,本就苍白显得病态的脸颊更是毫无血色。
足有半晌,面色沉静的年轻帝王才问道:“怎么回事?”
五味将一封信笺呈上,楚策伸手一摸,触及细长的物件,质地很硬,有些熟悉。
他面无表情地拆开密信,先掉出来的是一支乌木簪,落在御案的宣纸上,像是入了画。
楚策勉强维系的冷静近乎刹那崩溃。
那是他亲手雕刻出的乌木簪,送予挚爱的信物。
刹那间,楚策明白了为何前生梅庚会死,此时此刻,痛入骨髓。
——痛失挚爱,竟是这种感觉。
楚策伸手抚在胸口,几次想要去拿起那支乌木簪,却怕触手生凉,指尖颤得不像话。
五味看得心疼不已,忍不住道:“陛下……”
“出去。”楚策忽而蜷起手指,收回了不断颤抖着试图去拿乌木簪的手,再抬头时又是那个高深莫测难辨喜怒的帝王,满眸的漠然,重复了一遍:“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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