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虽然是偷偷跑出去,但对自己的伤势还是很有些长年累月留下来的经验的。琅泠揭开他腰腹的纱布时,那伤口已经是半愈合的状态,新长出来的皮肉呈现粉嫩的颜色,与其他地方的冷白肌肤格格不入。他探出指尖碰了碰,苍耳就有些别扭地动了动身子。
“痒。”苍耳低低地说。
“是好事,伤口在愈合。”琅泠的指尖划过那一道创口,目光落到他胸前那一道略深的印记上,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你以前受伤重的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苍耳认真地想了想:“甩掉敌人,拿衣服缠一下伤口。烂肉割掉。”
琅泠听得直皱眉:“这样不会发烧吗?”
“有时候会,还会被追杀。”苍耳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只在话尾带上了一点小骄傲,“但我活着,他们死了。”
琅泠心里发堵。他低声说:“不能回蛊魔岭去么?”
苍耳顿了一下才说道:“不能回去。”
“为什么?”琅泠抿了唇,“会给你主上添麻烦是么?”
苍耳摇了摇头。
“有人想我死。”他低声说道,“不安全。”
所以他受了伤,尤其是重伤的时候,一向是躲到荒郊野岭待到好的,拖着一身伤风餐露宿实在是家常便饭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像这次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回握住琅泠穿插进他指缝间的手,与对方十指相扣。
从来没有哪次会像这次一样,有人看护着他、担心着他,甚至可以说是细心地侍候着他,让他如此安心。
琅泠的指尖不自觉地又绕上苍耳的发梢,慢慢地梳着。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人伤重成这般的模样,自然也就对这些伤痕感触不深,如今真见了苍耳在生死线上挣扎过一回,又为了悄悄跑路的这人担惊受怕了好些时日,再看这些伤痕的时候,心绪就复杂起来。
他握着苍耳的手连人带被子揽进怀里,权当自己揽住了曾经那只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缩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警惕兽类,语气复杂道:“你真是……福大命大的。”
苍耳在他胸腔蹭了蹭脸颊。
可不是吗,他自己也这样觉得。
虽然苍耳偷跑的事情因为那一块玉暂时糊弄过去了,可是琅泠暂时离开之前还是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并警告到:“要是下次再不打招呼就跑得没影儿,尤其是这种情况,你就别想来听风阁找我了。”
苍耳拉上被子,窝在里面装死不出声,仿佛在用这样的姿态说我不是我没有。
琅泠又无奈又好笑,摇摇头,下楼去了。
这家伙又在外面跑了两天一夜,定是没有好好吃饭休息的。目前洗不了澡,给他烧些热水擦擦身还是可以的。
下了楼,他便吩咐人去烧水做饭,等着的时候,才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这块苍耳不辞辛劳给他带回来的玉。
这一看之下,他就皱起了眉头。
这玉佩被雕成了中间略凹的样式,右上角有一只叼着钱币的小蝙蝠,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倒是可爱,只是那下面三朵花……
彼岸花?
这种传说开在忘川河畔的冥府之花雕在玉佩上,怎么看都不是好意罢?
琅泠摩挲着那玉佩陷入了沉思。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在整块玉佩上扫来扫去,忽地看见那玉雕的小蝙蝠背上有一点黑灰的颜色。
他以为是蹭上了什么脏东西,便拿手指抹了几下,谁知那颜色还是固执地附在那里,丝毫没有变化。
琅泠意识到这是玉本身的瑕疵,只是被人以精妙的构思和雕刻藏了起来,不容易被发现罢了。
不过……带着灰色瑕疵的墨玉,他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琅泠皱着眉从思绪里翻翻找找了好半天,终于想起一个姓明的富商手里的墨玉,就是这样带着点深灰色瑕疵的。
说起来他会关注这个姓明的小小富商,还是因为苍耳久不失手,偏偏去那人那儿走这么一遭,肩膀上就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实在是令人生疑。虽然他把那家伙调查得底朝天也没找出来什么,勉勉强强接受了是苍耳自己失误的原因,但打听到那姓明的有一块上好的墨玉,便想取来送给苍耳当作补偿,谁知听风阁的人搜遍整个明家大宅也没找到,只得作罢了。
却原来是被这小蝙蝠拿走了,兜兜转转地,竟又到了自己手上。
……所以那家伙就为了这么一块玉,硬生生地挨了一刀不算,还拖着重伤后刚有好转的身体来回奔波?
琅泠心底腾地火起,但一想到苍耳把玉递给他时那晶亮亮的眼神,这火苗就“扑”地一下灭掉了,像被一盆冷水浇熄了似的,又从心海深处泛出点点苦涩。
这明明是一份礼物,带着新年的美好的礼物。
可是琅泠从中读出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一种卑微的、不想被抛弃的祈求。
苍耳那个人,总是习惯性地把所有的努力都藏于黑暗,不用别人贬斥,他自己就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
可是为什么呢。他明明是个那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一切。
琅泠凝视着那玉佩许久,终于开口叫道:“暗枭。”
立刻,黑衣的暗卫闪出来跪在他脚下,恭敬道:“属下在。”
“清城的路家,我记得他们是专做首饰的罢?”琅泠垂下眸,把那墨玉玉佩递给暗枭,“送去他们家,叫他们那儿最好的师傅打一个凤鸟样式的牌托。”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要能半包住这块玉的,最好是镂空的。顺便再让他们钻个孔绑上绳,加上流苏。”
暗枭恭敬地接过:“是。”
他一眼就看到了玉牌上一片怒放的彼岸花,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这是……?”
“苍耳送我的新年礼物。”琅泠一眼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到他手上的时候还是天然的玉石,应该是他找人雕的。”
所以为什么要雕一片彼岸花,看起来怪瘆人的。暗枭腹诽不已。
“他不可能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咒我。我猜,是有人看他眼盲,欺负他了。”琅泠目中划过一丝冷意,片刻后,又倏然一笑,“也罢,反正是给我的东西了,不管是什么意思,冲着我来就是了。难不成那雕玉的人不怀好意,我就真能倒大霉么?”
他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玉佩一眼,挥了挥手:“叫他们都仔细点,别给我磕了碰了。”
于是这枚墨玉就这么被人小心地一路送去了清城。鉴于听风阁最近在江湖上搅风搅雨的伟大事迹,路家还很是兵荒马乱了一阵,毕竟他们家族里就没几个能打的,万一卷入什么门派恩怨那就是分分钟灭族的节奏。直到确定琅泠只是送来块雕好的墨玉叫他们做成玉佩,这才大松一口气,忙调了族里最好的匠人连夜赶制,快马加鞭地又给他送了回去。
这么一番折腾,第三天——也就是除夕的时候,终于可以称之为真正的玉佩的墨玉再次摆上了琅泠的案头。
彼时这玉佩已经多出了几分低调的奢华。暗金色的凤鸟盘踞在右上,双翅微低,似乎想将衔着铜钱的小蝙蝠拥在怀中;它的尾羽修长,从背面绕过玉佩作为支撑,又从左下波浪般仰起,像是被风吹动的丝带;边角的地方装饰着诸多火焰般的花,它们遮盖了大半的彼岸花,映衬得整只凤鸟仿佛浴火重生,桀骜张扬。
路家给玉佩顶部正中钻了孔,拿了红色的绳子穿着,还在玉佩下面编了一个小小的中国结,然后才接上了火红的流苏,金红黑三色交相映衬着,让整块玉佩都仿佛发出光来。
琅泠对此甚是满意,甚至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算到今天是苍耳眼睛能看见的日子,他特地将玉佩带在了腰上显眼的位置,以免苍耳多想。
果然,他一走进房间,苍耳第一眼就看见了这块玉佩。虽然克制的很好,但琅泠还是看见了他略微一愣后眸中一闪而过的开心。
琅泠眼中也带出笑意。他走过去,坐在苍耳床边,随手剥了一个橘子喂给那人吃:“今夜就是除夕夜了,过了今晚,就又是新的一年了,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苍耳边吃边摇了摇头。
“那就去看焰火罢,怎么样?”琅泠笑笑,“上次都没有看过瘾,今天可是会放一晚上的。”
苍耳有些犹豫。
“你不想看看年节时候的烟火人间么?”琅泠摸了摸他的头,“老是独来独往的可不好。”
苍耳心里一动。他点了点头,便算作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要期中考试了,有亿、、的忙……我会尽量的○| ̄|_
我又看了看我的大纲——嗯,大概二十章就完结了吧
比心~
☆、第七十二章 终见兵戎(二)
苍耳实在是在听风阁里闷坏了,才会答应跟琅泠出去逛逛。回来这几天琅泠把他看得很紧,以至于他每天的日常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只偶尔在琅泠怀里贴贴蹭蹭,小小地撒个娇,连床都很少能下得。
这样的生活虽然舒服,但是对苍耳来说,无异于将灵魂里都透出向往自由的苍鹰关进牢笼,虽然吃喝不愁,但就是浑身别扭,提不上力。
琅泠也正是看出了这点,才想着带苍耳出去透口气。
正好他眼睛难得看得见,总归有自己看着,也出不了什么事。
久在锡阳城生活,琅泠自然知道除夕夜的时候什么地方最是热闹。晚上临出门的时候,他一边把狐裘斗篷给苍耳披上系好,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城南的庙会一直开到十五,今天晚上是头一天,也是最热闹的一天,烟火要放一个晚上,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挂着鞭炮放……”
苍耳乖顺地顺着他的力道低下头,由着琅泠帮他把帽子拉上,低声说:“泠以前……住在这里么?”
琅泠诧异于他的敏锐:“确实是,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你怎么知道的?”
“只是觉得,”苍耳轻声说,“泠的语气……很怀念。”
“是么?”琅泠默然了一会儿,“也许吧。”
毕竟那是他曾经天真无邪年少轻狂的时光,谁会不怀念呢。
只是那怀念……最终也在时间的流逝中燃烧成灰,仅仅在触及某些事物的时候闪出一些虚幻的光影。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苍耳听:“那都是过去了。人没必要沉湎于过去,不是么?”
“啊。”苍耳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瞥见琅泠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
不过那昭显脆弱的情绪只存在了一瞬,琅泠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任苍耳再如何端详也不能再看出什么。发觉苍耳望过来,他甚至还笑了笑:“我以前经常去,只是近几年不去了,也不知有没有什么新变化。陪我去逛逛?”
苍耳自是应道:“好。”
琅泠便牵着他出了听风阁,一路走到城里灯火通明的大路上。
正如琅泠所说,年节的除夕夜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苍耳初时还会被小孩玩闹中忽然丢到脚边的鞭炮吓一跳,后来就已经能够很淡定地抬脚迈过去了。
到了城南的庙会,果然热闹非凡,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琅泠担心苍耳的伤口磕到碰到,一只手臂微微环着架在他的腰外,一但有人不小心撞上来,便会被他不动声色地隔开。
苍耳走了一段便意识到琅泠的回护。他看了一眼琅泠,悄悄地摸了摸琅泠的手臂。
那手臂上的肌肉坚实,无论是什么人在推推挤挤中倒向这边,它都纹丝不动,恍惚间让人以为,即使是一座山撞了上来,它也能牢牢护住想护着的那人。
苍耳心里触动。
琅泠在某种方面上是跟他一样沉默寡言的人,并不像别人家的爱人一样总是热衷于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但那深沉的爱意总是从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小细节里渗透出来,像一张带着甜蜜毒素的蛛网,慢慢将他粘牢、捕获。
苍耳的行动力一向很强,心里触动了,便想有所行动。他左右看了看,把斗篷提起来一点,仗着有斗篷的遮掩,抬起头,唇在琅泠脸颊上碰了碰。
那不能算作一个吻,只是唇瓣与肌肤之间的简单触碰而已,但琅泠很惊讶地回过头来,眼里映着街道上空成排的灯笼透出的光,竟显得无比璀璨。
若说琅泠只是习惯以行动代替言语,那苍耳就真的是连一举一动都含蓄极了,即使是最激烈的情绪表达,也不过是低低地叫一声“泠”,然后在琅泠胸膛上轻轻地蹭来蹭去,跟只大猫似的。
琅泠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苍耳主动的、人类方式的亲近,虽然还不如何熟练,但也足够叫他惊喜莫名。
只是很快他又担心了起来,把苍耳的斗篷按下去拉好,低声问到:“怎么了,伤口疼么?”
苍耳愣了一下,抿了唇,微微摇头。
“那就好。”琅泠松了一口气,看见苍耳的眉眼有些低落地耷拉了下去,不觉感到好笑。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不对。”他挑了挑眉,在苍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然撩起外袍遮住了那落下的一吻。
他今日披了一件红底黑纹的大氅,只是略略抬手,便能将苍耳遮得严严实实。他吻在苍耳眉心,只稍微用了些力,就在那里留了一个属于他的红印。碍于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很快就把大氅放了下来,唇也离开了,并不说话,只含着笑,继续牵着苍耳往前走。
果然,反应了一会儿之后,他再次被苍耳轻轻拽停,接着,温热的唇又一次贴上了他的脸颊。这次那薄唇的主人不安分了许多,用着牙,用着舌,磨着,吮着,试图在他的肌肤上也留下点什么。
虽然不是苍耳那种容易留印子的体质,但琅泠的皮肤好歹也是优渥生活养出来的,自然经不住他这么折腾,很快就在他唇齿间红了一片。
苍耳终于成功在琅泠身上留下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印记,除了控制不住时的指甲抓痕。
他盯着琅泠脸上那红印许久,随即装作不经意地把眼睛移开了。虽然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琅泠看见他眼里的光亮,就知道他其实很高兴,只是习惯了不表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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