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泠第一反应是松边派动的手,直到他发现书桌上的墨迹。
也许是怕书桌上的卷宗里有什么机要,苍耳没有碰那些纸,只是拿左手手指蘸了墨,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他左手写字很勉强,那墨迹划在木头上又变得断断续续,琅泠费了好大力气,也只能勉勉强强认出一个“去”和一个“取”。
他要去取东西?可是蝠牙都给他找回来了,就放在枕头底下,跟他也是说过的,还有什么东西是要他拖着那副孱弱的身躯亲自去取的?
琅泠神色阴沉,不禁怀疑苍耳只是找了个借口溜回蛊魔岭。
可是那荒郊野岭的有什么好?只是因为那个人在那儿,就一定要回去吗?
他早吩咐人去找,可眼见着一队队暗卫无功而返,琅泠攥紧拳,心中头一次升起了怒火,劲力外放,生生把他手下的桌子震成了粉末。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惜命的家伙!
凭那具一步三喘的身体,他哪里来的勇气往外跑?!
他就这么兀自生了好一阵闷气,慢慢地,怒火消退下去,只剩下海潮一样涌来的无力和落寞。
赤随被找人的大阵仗吵醒,上楼来看看情况的时候,就看见琅泠颓然地坐在一片黑暗里,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空气,眼里不知是朦胧的月色光晕,还是真真实实的水雾。
“怎么了这是?”赤随察觉到一丝不对的氛围。
明明这俩人最近处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莫不是吵架了?
琅泠怔怔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赤随在跟他说话。他没有回答,反而神情恍惚地问:“赤随,你说他这种人,是有心的么?还是说,天生的就是铁石心肠?”
赤随微微眯起眼,愈发对发生了什么感到好奇:“怎么突然这样说?平心而论,那小蝙蝠对你够好了,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你的那种,你既然还这样想?不是我说,这可就没意思了。”
面对赤随的质疑,琅泠苦笑了一声,慢慢地把脸埋进双手。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他声音沙哑,“我又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他对我好——可是这么久了,他竟然还不明白我的心思么!要是那些好处都建立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我宁愿不要——你明白吗?我宁愿不要!我不缺那些东西!”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些微的哽咽:“我为他流尽了泪操碎了心,可他甚至都不愿在这里多留一阵!我整日地担惊受怕,可他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么,有想过他若是……我要怎么办么?便是这次,我若是再晚一步……再晚一步……”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声音中的哽咽压下,只剩下满满的疲惫:“赤随,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保得住一个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人?我要怎么,才能拦得住一个将死亡看做最终归宿的人?”
赤随终于知道,原来是那只小蝙蝠又跑了。
难怪琅泠心态这么不稳,这种天气,这种身体状况,那家伙简直跟嫌自己命长一样,上赶着往鬼使的勾魂锁上挂。
“你永远救不下一个决意自杀的人。”赤随瞥了窗外一眼,“不过那家伙顶多就是不会照顾自己而已,没到那个地步——你就这么放任人在外面自生自灭?”
“我累了。”琅泠抬起头,轻声说,“叫暗卫去找罢。”
赤随啧啧几声:“你确定?外面风刮得可大,以他那身体状况,再染个风寒就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琅泠的手指渐渐收紧,但仍坚持到:“不会的,他带了那件狐裘的。”
“可是他没有内力了。”赤随冷静地说,“他的体质本就孱弱,没了内力,那就是连普通人都不如,即使带了件狐裘又能如何?”
琅泠的手攥得更紧,指甲陷进肉里,有血流出来。
“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帮他说话?”他喃喃道。
“帮他说话?你觉得是就是罢。”赤随垂了眸,“不过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而已。”
琅泠的手颤抖了一下。
“多少年的朋友了,我看得出来。”赤随轻声说,“他要真出了什么事,你会恨死现在的自己的。”
“我……”琅泠僵硬地立了半晌,渐渐地泄了气,就像向什么妥协了似的,颓然道,“我去找他。”
他说着,人已经与赤随擦肩而过,急匆匆地下了楼。
“不就是担心吗。”赤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搞得那么别扭。”
这时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听风阁的人眼皮子底下,苍耳还真就溜掉了。
琅泠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平静,越是到后来,越是惶恐不安,生怕他转过哪个巷子,就在角落里发现苍耳已经冻僵了的尸体。
他甚至放开喉咙去喊:“苍耳——苍——耳——”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他找了半夜,始终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连个值得怀疑一下的对象都没有。
就在那夹着细雪的风里,他茫然地提着灯站在路口,打更人敲了三声的更鼓,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还对他投去诧异的目光,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半夜三更在这里站着不回家。
琅泠呼出一口寒气,猛然想起之前苍耳回了蛊魔岭的推测。他像是突然惊醒一样,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声,急匆匆地又赶回听风阁。
因为好友去得太久,已经意识到不对的赤随正在门口等他,见他脸色十分不好看,心下一沉:“人呢?没找到?”
琅泠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只是疲倦地说:“你说得对,我后悔了,若是我能早一步,说不定就能……”
“没那回事儿。”赤随打断他的话,“来了这么多回,那家伙早对这儿的情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你就是再早,也不一定拦得住他。”
“可是他甚至连内力都没有了……”琅泠喃喃着,“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回蛊魔岭了?”
赤随沉默片刻:“蛊魔岭那边,我去帮你问。你也别太担心,那家伙那么艰难的情况都熬过来了,不会栽在这儿的。”
“拜托了……”琅泠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拜托了……”
赤随当夜就连夜赶去了蛊魔岭,留琅泠一个人枯坐了一夜,毫无睡意。
他指使着暗卫把整个锡阳城都查遍了,可苍耳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在这偌大的城池里留下一点线索。
唯一一点说不上是安慰还是忧虑的事是,他发现枕头底下那把蝠牙不见了。往好了说,苍耳带上一把神兵利器,至少有了点自保能力;往坏了说,他既然带上这把匕首,说明他要去的地方并不安全,风险性大大提高。
因为这个发现,琅泠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了一整晚。在他按捺不住派了所有听风阁的人去找人,甚至连锡阳城底下的乡镇都不放过的时候,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赤随回来了,给他带了一个更糟的消息。
“什么?!他没回蛊魔岭?”琅泠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眼底满是血丝。他喃喃道:“他从听风阁走,又没有回蛊魔岭,那他到底去了哪里?还有哪里是他能去的?”
“化魇对蛊魔岭有绝对的掌控权,他说苍耳没回去,就是没回去,不然即使人躲在山里,他也能给揪出来。”赤随的眼底有些青黑。他轻咳了一声:“不过还好,我看过苍耳那只命蛊了,他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人在哪里。”
“连化魇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么?”琅泠低声说。
“命蛊又不能指示方位,只能知道他还活着。”赤随叹了口气,“不过,活着就是件好事了。”
“是啊。”琅泠喃喃道,“活着就是好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苍耳:我又跑了【乖巧.jpg】
琅泠:#¥%*%#%#&%……
天真的苍耳,以为留了字,穿走了保暖的狐裘,琅泠就能放心了
☆、第六十九章 密谋与血色(十)
就在琅泠四处找人的时候,苍耳正披着狐裘,艰难地跋涉在一片茫茫的田野中。
秋收早都过去了,此时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和燃烧过后的灰烬,看上去一片荒芜冷寂,毫无生气。
苍耳自以为留了去处,披了狐裘,琅泠就不会在为他心焦,哪知他那信息留得不明不白,又习惯性地带走了蝠牙,反而更惹得琅泠为他担心。再说,即使是讲得清楚了,以他这虚弱的身体状态,琅泠又怎么能不担心?
可是苍耳尚不明白这点,或者说,即使受了琅泠这么久的照顾,他的思维里依旧对自己的命不如何重视。至于那些伤啊痛啊的……
反正不致命,不是吗。
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大概就是他没了内力,更加觉得寒冷了吧。
苍耳默默紧了紧宽大的狐裘外袍。那狐毛又厚又长,他缩起脖子的时候,整张脸都能埋在那柔软暖和的毛里。
没了内力,他运不起轻功,只好靠双腿一步步走到张三华家里去。这条路在他有轻功的时候不觉得长,如今需要自己走了,方才对距离有了些认识。
他断断续续地走了一整天,从一个黑夜走到另一个黑夜,方才走到张家门口。看着眼前的木门,他轻轻咳了几声,伸手叩响了门扉。
门内很快传来了动静,是个尖锐高亢的女声:“来了——来了!大晚上的,急着投胎呐?“
过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把门开了一道缝,探出头来,狐疑地把苍耳上下打量了个遍:“你谁啊?来我们家干嘛的?”
苍耳吹了一天冷风,身子骨到底还是有些受不住。他咳喘了几下,慢声说:“我找张三华。“
“找当家的?”女人又打量了他一遍,目光落到他身上披着的狐裘上,“是玉的事?”
“是的。”苍耳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虚弱,“我找他雕了一块墨玉。”
“你等等。”女人说完,便把门关上了。她一路小跑着回了院子,把张三华从床上摇起来:“当家的!当家的!门外来了个披着狐裘的病弱公子,说是来找你取玉的,你晓不晓得?啊呀,你什么时候接了那等神仙人物的玉,我怎么不知道?”
张三华雕了一整天的玉,正在床上鼾声如雷,突然就被自家婆娘摇醒了,当即不耐烦道:“吵什么吵,我接的活,哪个没告诉你?!”
“呸!这个你就没告诉我!”他婆娘不满道,“那公子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纯白的啊,那得值多少钱?你老实说,收人家工费了吗?”
“啥呀,收了工费的都给人领走了。”张三华还有点迷迷糊糊的,“既然他这个时候来领,应该是没付罢?”
他婆娘的眼里立刻发出精光,立即算计了起来:“没收好啊,那公子应该是不差钱的,这样,回头你跟他念叨念叨雕玉的辛苦,多跟他要一点,他应该不会介意罢?”
“哎呦,是个好法子!”听到钱,张三华瞬间精神起来了,摸着黑披衣服下床,“他说没说是哪块玉来着?”
“他说是墨玉来着。”他婆娘顿了顿,旋即疑惑道,“不对啊当家的,我怎么记得咱家里的墨玉只剩下一块了?”
“啊,一块,是只有一块了,是……”张三华嘟囔到一半,忽然顿住了,紧接着冷汗直冒,“是……是那个‘鬼蝠’要我雕的玉……”
他与他婆娘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同时意识到什么。
他婆娘讷讷说:“不、不是吧,那看着……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啊?”
张三华跳起脚来,大骂道:“你、你是不是还把人家关在门外头了?头发长见识短!臭婆娘,今晚咱俩要是把命都交代在这儿,那就都是你的错!”
他一边骂着,一边急匆匆地冲出去了,连鞋只穿了一只,还是反着穿的都顾不上。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口,一开门,正与听见声响看过来的苍耳对上视线。月色下,苍耳眼底的梅色异纹泛出淡淡的光亮,妖异得不似常人,更像只传说中的山精鬼魅。
张三华腿一软,“扑通”一下就给跪下了,牙关磕得“咯咯”作响:“妖、妖怪啊!”
苍耳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无意识地把眼睛睁开了。
说来琅泠除了第一次有点惊讶之外,其他时候都表现的很正常,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甚至还隐隐表露出一点喜欢,这让他渐渐地也忘了遮掩,这会儿才想起来,普通人似乎不是很能接受他眼睛的样子。
他立即把眼睛闭上了,冷冷说:“我的玉呢?”
“自、自然是在的!在的!”张三华吓到了极致,反而说得出话来了,嘴皮子磨得很是利索,“阁下有所不知小人最先雕好的就是您的玉啊可惜左等右等您还是不来小人就擅作主张将那玉供上了……”
苍耳跟不上他的语速,也不想同他废话,只是缓慢却又暗含杀机地重复了一遍:“玉。”
“对对对玉玉玉!哎呀您瞧我这脑子我这就给您拿去!”张三华连滚带爬地跑回屋内,一阵叮铃咣啷的声响后,又连滚带爬地回来了,战战兢兢地把一块雕着复杂花纹的墨玉玉佩双手奉上,“您看看,您看看!小人我都用的是最好的雕工,这山石这蝙蝠这花……”
苍耳伸手接过,摸着玉佩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略有些迟疑:“蝙蝠……?”
张三华心里“咯噔”一声,打着哈哈:“这不是您的象征嘛,多威武,多霸气!”
“可是,”苍耳偏了偏头,神情一派不似作伪的疑惑,“蝙蝠的寓意……不好罢?”
张三华一急,生怕这主儿一个不顺心就把他宰了,差点眼泪都掉下来,肚子里的好词蹦豆似的突突往外倒:“怎么可能呢,蝙蝠谐音‘福气’的‘福’那多好的寓意啊,雕个蝙蝠在上面祝福人福运绵长幸福无边的,哦还有这铜钱,是祝福别人发财的,发财,发财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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