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容大概不想听。
凌霄剑没入胸膛时,莫凌云似迷惘般眨了眨眼,他视线缓慢下滑,终是落在了那入骨长剑之上,有血自剑侧缓缓溢出更沾深他一袭黑衣,莫凌云愣神着舔了舔唇角,略咸。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喜欢你就够了……”复抬眼时,他只见景容垂眸,偏那眼角一抹红意,无声暴露了景容心境。
莫凌云咽了咽口中血沫,伸手抚上景容眼角,轻声说着:“一切皆是幻象,你所见非实,我也是假的……”
“可你,为什么要哭呢……”长剑更入骨几寸,这碎裂的心脉再难支撑,莫凌云踉跄着松了手,仍望着执剑者不肯移开视线。
直到那长剑一转,莫凌云再支撑不住跪跌在地,景容抽了剑任由这红血满地,低下的视线不肯再看莫凌云分毫。
“我是假的……这一方小世界也是假的……”莫凌云苦笑着捂住渗血胸口,不觉间弯深了腰,独那止不住的血顺着他指间缝隙一点点滴落在地,他仍要说:“所以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好难过……”愈发虚弱的幻象在一点点消弭,本温馨的一切亦是不复存在,独剩这虚无天地,一人一剑矗立。
在这之前,景容从不知,心魔劫原是,纵使溃败,也要把温柔留到最后一瞬加深渡劫者心劫。
我爱过他,在我都一无所觉的时间里。景容低低抽了口气,捂住自己发烫的眼。
“您是这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神。”天域守护灵仍在传颂,“没有人,也没有神,能阻挡您的步伐,纵是天道,也得为您让道。”
象征着传承的光束落下时,这一方天地坍塌湮灭,独景容以手遮颜困在了中央,凌霄剑似能察觉他的悲切般轻轻嗡鸣,绕着景容回旋,也替他挡去了一方小天地破碎时落下的灰尘碎土。
他们都知道,这一方小天地的坍塌,换来的是锁妖塔的涅槃重生,所有自锁妖塔出逃的妖物都要回到原位来,锁妖塔的封印,也要回到最初的原点去。
原来不是假装看不见,就可以当他不存在的。
景容心底泛疼,伸手握住了自入锁妖塔起一直护着他的凌霄剑剑柄,他记得,他记得初见凌霄剑时陌生的熟悉,也记得,是某一人血破开的凌霄剑封印。
他修这无情大道,偏为一人生了情,又为什么,连天道都要让他三分……
“我定要还这世间一个昌明太平。”是他眼底微红,指尖缓缓抚过剑鞘,世人景仰的容榭道君不会哭,也不能哭。
让他再做几刻景容,此后,他便是至高道君容榭,是这太平天下的卫道者,与那俗世繁杂,再无瓜葛。
这千般万般,终是黄粱梦碎,一场空。
————
天地斗转间,宴止听见战歌声起,狼烟烽火之下他已挽弓直立,他的箭,从无失手。
这长箭所指方向,是一袭素衣白裳,熟悉身影回眸一顾时,偏让宴止松了手中箭,喑哑唤道:“景容……师尊?!”
可这画面瞬时破碎,如少年景容一般,让他再寻不着踪迹。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出来好不好……”这迟来的认清自己心意,原来早在他不知不觉间,景容在他心底的分量早已胜过他的霸业。
“我再也不骗你了……再也不了……我只做你的凌云……好不好……”宴止吼得歇斯底里,破碎泪眼中唯有渐遥的景容苍凉一笑。
九霄天外有什么……都已不重要了……他只想找到景容,他只想要他。
原来离宗前的一吻偷藏着他都不自知的真心,原来,对景容的惦念,早是入骨难离。
这心痛到了极致,就不仅仅是种感觉了,宴止有些发昏,扶着七星剑在这满目荒芜中踉跄前行,他自低喃道:“你杀了我都好……不要不见我……景容……”
是景容,他的景容,这世上最好的师尊,而不是享至高之名的容榭道君。
无边荒芜之下,从来留他一个背影的人执剑转了身。
“你说的,用命来偿我。”
☆、第 164 章
秦无剑死了。
死在锁妖塔重封前夕,是他以血肉之躯阻挡,本命重剑没入地底时,是他踉跄跪倒,嘶吼一句:“关城门!”
三族混战下倒下了太多人,玄天宗付出的代价前所未有的沉重,待到天光晴明时,驱散这霜霾,重还人间一片净土。
远古而来一丝神力覆过天地,斗转间将原本就封于锁妖塔内的妖魔拉扯,重归他们应在之地。
听闻,那一日,九霄雪停,容榭道君素衣白裳自锁妖塔中踏出,他从未负众生厚望,也从不负道君其名。
这大地疮痍,终有终结时。
“景容……”亦有人狼狈相随,可景容甚至不愿多给他一个眼神,只予他不含分毫情绪一句:“是容榭。”
没有了……他的景容没有了,就像莫凌云从来不曾存在过。
“待本座平定妖祸之日,便是你我决一死战之时。”景容由衷倦了,他不去看身后宴止,也不看重回辉煌的锁妖塔。
这一路走来太累,他只想要个了结。
“容……”宴止的手僵在半空中,“容榭……”
他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向景容解释他是为他而来都说不出来。
这爱恋来得太迟,就算现在说出来,也不过为景容徒增负累。
一切都太迟了……
宴止眼底温热一片,他本欲借笑掩去这泪眼,终是成了大笑下的泪眼婆娑,他想,如果他早些明了自己心意,也不会走到今下,和景容之间再无回旋余地。
决一死战?如何决一死战。
腰间玉佩伴他经逢锁妖塔下天罚,已经隐隐有了裂痕,宴止一遍遍抚过玉上裂痕,低低喃道:“我不做什么宫主了,也不当劳什子魔尊,只做凌云,师尊一人的凌云……”
锁妖塔重封,妖族残部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原本混战中妖族占领的城池也被修界收归了不少,现下,唯有极北域外,东境主部与玄天宗僵持最重。
眼见这天光重临,李之凤有些止不住笑,他痴痴望着晴明天光,这笑着笑着,便带出了泪来,“师兄当真算无遗策,三族之斗,一线遥光所指,唯有容榭。”
可为了这份太平,他们实在付出了太多太多,旧日宗主师兄决绝一句诛杀东境妖魔为这千年之策拉开了序幕,也将他李之凤从光伟逍遥的剑仙之位推向了无止尽的黑暗中。
“小十一,我来还你这条命了。”李之凤理了理衣冠,那苍老浑浊的眼在此时重焕生机,他最后望一眼这山河,那久违的,世人盛赞的北霄剑仙,终是恢复了其轻狂意气时。
城下风声烈烈,春秋十一着大氅冷望城上,锁妖塔重封与她有何干系,她要杀李之凤,纵是十个化神大能来了也拦不住。
“十一。”可李之凤御剑而来,朝她一笑时,恍然间,春秋十一似乎又看见了那年策马相随的北霄。
“我来偿你。”
原来亲手诛杀旧日所爱,与杀旁人的感觉无甚差异。春秋十一转了转腕间,收剑时李之凤踉跄跌在了厚雪之中,她仓促移了视线,抬手按了按鬓上雅淡海棠花。
这恨支撑她存活千载,纵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苦度,每一个日日夜夜她都浸在血染魇中难以挣脱。
可今下,她的最后一个仇人死了,她这心下好像也不剩什么了。
春秋十一回头去看,只见东境之人欢喜神色,这僵持数月,她身为东境袖首,终于将北防袖首诛杀剑下,叫这些人如何不欢喜。
再前望,她只见林无端惊错神色,惊错褪去后,林无端眼里只剩浓重悲悯,悲悯什么呢?悲李之凤坦然赴死?悯她遗恨千载终成空?
春秋十一唇角微扬,她朝着林无端招了招手,轻道:“小道长,你过来。”
一个化神境对金丹期的邀约,像个危险讯号,何况玄天宗折损北防袖首在前。
可林无端还是过来了,也抬手示意了身后弟子不可妄动,他一步步朝着春秋十一走去,不顾她为他敌,不畏她剑上血染,他从来这般,坚定无谓。
春秋十一望着林无端眨了眨眼,似有些欣赏他这般大胆,她随手扔了剑,问道:“你说你的责是护佑天下苍生,李之凤也是。”
“那我问你,我们这些少数人,便不是你们口中的天下苍生,随时可以舍弃吗?”
林无端答不上来,他抿了抿唇,视线也不觉低了几分,在这天地苍凉之下,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他终是答道:“我执为我道,这众生亦无多与少的分歧,无论一人,或万众,姑娘若无过错,我绝不会为成道舍弃姑娘。”
听他这回答,春秋十一莫约是笑了笑的,眼见她泪染睫边,轻叹一句:“可你们不都是这样吗?绝大多数人所处之地,便是你们所执的公义。”
林无端一哑,他很想驳回春秋十一的话,也想说,他绝不会如此,可春秋十一说的好像也没错。
他不清楚前辈们千年前的恩怨,但追杀东境之人,确实是不该的。
“罢了,如今谈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春秋十一自圆其说,复望林无端时眼里已然染笑,如旧的笑颜如花,她说:“你我相识一场,这尘世无趣之至,我便全了你的道。”
春秋十一翻掌间直击己身心门出乎所有人意料,离她最近的林无端呼吸一窒,低低唤道:“春秋姑娘……”
“我殉的是北霄,而非李之凤……”春秋十一笑意不褪,随李之凤一道倒在了雪地之中,“我这化神境的道行,也定能为你铺平前路,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她从未存生志,活着也不过因恨一字,这千年辗转,她终有魂归故里之时。
雪地里好像也没有很冷,春秋十一最后望一眼天际时,是文妤携杨季望她,含笑唤一声,十一姑娘。
还有身后相随的无极宫人们。
“我来了……”
锁妖塔重封,东境化神老祖身死,这一件件事好像都是值得他们欢喜的大事,可林无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无尽头的冰天雪地里,分明有万万人,他所能见所能视的,偏只剩下眼前戴着海棠花的姑娘了。
这支海棠旧簪,他曾在无极宫的万年玄冰中见过,不过一支普通花簪,要保其千年不朽得耗费多少心思,可春秋十一甘愿。
就像如今,殉北霄,铺他道,春秋十一仍是甘愿。
一个愿字,抵过尘世万言。
林无端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跪下去,替春秋十一扶正那海棠旧簪的,他只觉眼前模糊一片,想拥春秋十一入怀,又止于万人瞩目之下。
他对这姑娘的爱慕,终是止于口,从未有能诉之天下的时候。
年少时他还曾对横朔道人与其首徒之事不屑一顾,只觉横朔道人离经叛道之行不可言,如今遇上了自己的劫数,他才明白。
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藏不住的。
哪怕她所念非你,连多听你一言都不愿。
奈何生不逢时,遇既大错。
若有可能,他不入道门,春秋十一莫修魔,无论得偿所愿与否,他定要护好这姑娘,绝不让世俗伤她分毫。
☆、第 165 章
李之凤死了,春秋十一也死了。
宴止望着线报无甚多余情绪,宣了大军后撤,又在玄镜惊错之下开口道:“我若是死了,千鹫宫就交与舒华宴掌管。”
舒华宴看似风流不羁,放浪形骸,打从骨子里问,他是有这能力的,不过是他宁做个闲散公子,也不愿亲手沾染权势罢了。
可放眼今下,舒华宴确实是最好的承权者,他懂如何敛锋芒,避利害,东境纵是输了,有舒华宴为新任袖首,也绝不会伤筋动骨了去。
至于无极宫,春秋十一既死,春秋衍便是新的继任者,他看得见春秋衍收讯时眼底的恨,可春秋衍却是,宣布无极宫隐退,旁事不议。
这时间辗转,春秋衍竟也学会敛锋芒,养声息了。
至于他蛰伏为何,宴止不在意。
听闻自锁妖塔重封后,修界以景容为首,攻势凌厉逼退胆敢北犯的妖族,更将不少大妖打入了锁妖塔中。
这般凌厉的处理法子,惊退了不少弱势妖族,偏那容榭道君犹觉不够般一剑划域,断了妖域与人界相连符阵。
找宴止求援的妖族拜贴叠了一摞摞,宴止只收不见。
宴止不想谈及此事,妖族的节节败退,点点记录着他将与景容拔剑相向,从无回旋余地。
“我为化神,他亦是化神。”宴止唇角噙着一丝笑,落下的视线难得柔和,“可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更胜一筹。”
胜在他本无心。
有关于宴止是如何从幻境中挣脱的,宴止不想谈及一句。
可莫约是幻境破碎前所见,早奠定了他宴止的败局。
被刺穿胸口的余痛仍存,持剑者那凉薄眼神更入宴止心底,较之身痛更甚,他红了眼眶,破碎言辞难挽景容一顾。
宴止颤抖的手抓不住景容衣袍一角,渐觉他消逝的生机与消弭的一方幻境,原来唯有他死,才是这幻梦的终结。
好似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这满心的愿,被碾碎在风间,轮转万载,始终是奢望。
宴止尝着舌尖腥甜,强行将思绪抽回,他近来不敢入睡,梦中有一人背他而行,渐行渐远,他欲留他,奈何二人间总有跨不过的屏障。
梦中被断红线之人又是如何歇斯底里呼唤。
……容榭?!
……别这么对我!
别这么对我……
如何对他?宴止闭了闭眼,咽下口中腥甜,梦中人不予他一顾,景容却时常望他,他又是如何待景容,让景容这一顾成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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