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陆离尝试仔细看去,却发觉正在眼前的女人距他的距离似乎更遥远了,又或许不是远离,而是身影更加模糊了。总之许陆离也不清楚什么状况。
他只知道这里是乾陵,那么此时出现的女人灵体应该不会是别人了。
“您是武则天?”许陆离下意识脱口而出,但突然发觉他用的称谓似乎不太合适,甚至也不礼貌。
“我不是,我是风里希。”不远处的女人或者更应该称作女神,言辞轻轻作答。
风里希?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耳熟。
许陆离正这样想着,突然惊坐而起。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风里希!女娲,有蟜氏,风姓,讳里希。
“女娲娘娘,在下无意冒犯。”
“吾乃人类先导风里希,万年以来从无夫婿,谈何娘娘?”
女娲言谈依旧轻轻,听不出任何动气的意思,许陆离却顿时心下大惊。
父权社会篡改母系氏族的历史,这个学说许陆离自然听说过。
女娲很可能本是母系氏族首领,却被后世牵强附会出男性配偶伏羲。
许陆离感觉自己真心无意冒犯,却无意间冒犯地更严重了。
女娲既然算是人类早期社会的女王,那该称谓什么呢?是像称呼武则天一样称呼“陛下”?还是更早的什么称呼?总不能称呼“酋长”吧?
我的神啊!这还得了啊!许陆离甚至感觉出他所有的心理活动对方轻而易举就能知晓。
许陆离在心底里已经默默重复好多遍他真的无意冒犯,只是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根本控制不住潜意识。
“女娲......上神?我学的历史书都是后来人瞎编的,我以前不知道这些。我真心无意冒犯上神,我只是一个卑微又渺小的人类,恳求上神原谅。”
“年轻人啊,在发觉错误时还能记得致歉。你总比得过这世界上太多人,他们早已发觉错误却一再掩盖罪行。”女娲语意虽带了讥讽,语气却平淡无波,好像活了上万年的生命就该是这么云淡风轻。
“我很担心婷兮的情况,请问上神方便告知我吗?”许陆离感觉自己似乎坐了起来,甚至刚刚碰伤的额头也不疼了。
“我的后代与我的女儿现在有要紧事必须做。这跟你无关,你也不需参与。”
女娲一气把话讲完,许陆离听到也清楚自己不该多管闲事。
“我知道了。”
“年轻人,你伤得不重,稍待片刻便会醒来。”女娲又补充说道。
许陆离连忙客气道:“多谢上神。我倒不担心我自己,我只担心婷兮。”
“年轻人,你看起来很适合做有蟜氏的女婿啊。”
女娲似乎很开心地说出这句打趣的话,但女娲的语气并不似常人那般张扬自己的情绪。
可这话说起来许陆离又有些担心,毕竟他绝不想胁迫梧婷兮做不情愿的事:“可这......这不算是包办婚姻吗?其实我还没有向婷兮表白,我不了解她的意愿。”
“有蟜氏不可能有‘包办婚姻’,更绝不支持‘包办婚姻’。”无论谈起怎样的话题,女娲的语气总是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既然女娲亲口说出这句话,也就证明了传说中女娲设立婚姻制度之事子虚乌有。更何况,母系氏族怎么可能存在婚姻制度。
但许陆离并不关心考证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只对自己重视的事关心。
“我还想请问女娲上神,婷兮也喜欢我吗?我总感觉她好遥远。她的感情好淡,而她的理想更远。”
许陆离急切想要知道他今天还未做出的事该有怎样的结果,到了这一步,他却希望由女娲亲口告知。
“你总不能要求她对整个世界不负责任,她能对特定的人表现的爱也只有这么多了。”女娲淡然回答。
既不无情,更无私情。如果说「爱」是指对特定某人「私有的爱」,那么她从不会放在心上。如果说「爱」是指对广博的事「广阔的爱」。那么她将永远挂记于心。这便是有蟜氏世世代代的宿命,这宿命并无任何悲哀之处。事实上,拥有这种能力,何尝不是最大的幸福。
“我知道了。”许陆离语气似有些低落。他思索片刻,终究还是将担忧说了出口。毕竟如果现在不问,那他以后必定遗憾他此时没有问,并且还会时常活在担忧之中,“我希望婷兮能平安长寿,请问这样的期望不算多吗?”
“年轻人,你多虑了。有蟜氏自会代代安康长寿。”女娲的回答让许陆离安下心来,但祂接着又问,“但如果让你为她做出牺牲,你可愿意?”
“我愿意。”许陆离想也不想,便答道。
“呵,你居然不问具体是什么吗?”
女娲自然并无吓唬人类的打算,而是直接说了出口。
“她将来会做许多事,而你将一事无成。她虽必定成事却也非一帆风顺,你须陪伴在她身侧,让她永无后顾之忧,一路向前。”
“太好了,这正是我想要的幸福啊。”
许陆离感觉自己几乎喜极而泣,终于松了一口气。
许陆离本还以为有什么严重的代价,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忧虑过重了。他发觉自己刚才的担忧实在过于可笑,大概只是因为被一些以往固有认知给误导了。
许陆离顿时感觉心情放松舒畅,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躺下,但在不久之后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41章 心中的幽灵
随着女皇进入雾团中央,成片黑色雾团迅速散去,连同被吞没的女皇身影一起消失不见。
土黄色的广阔河滩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黑色雾气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俞兰亭、梧婷兮竭力哭喊着,一并拉扯着向前奔去。
二人还未走至刚刚黑色雾气消失的位置,就看见从前方不远处又泛起一片深蓝色雾气。
深蓝色雾气迅速向前方蔓延、扩展,正要冲向她们眼前。
俞兰亭和梧婷兮见此情景,连忙后退几步,直至退到相对安全的位置才停下来。
极短时间内,在成片深蓝色雾团中央一个个独立的深蓝色雾团正逐渐脱离而出,不断变幻扭曲的形状向前翻涌滚动着,雾团的颜色虽不比上次黑沉、厚重,但每个蓝色雾团都更倾向于不规则形。
一个个蓝色雾团正向二人靠近,即使像打了马赛克,俞兰亭也几乎看得出它们分别像什么。
这不正是她整天打交道的朋友吗?俞兰亭主修的生物科学专业虽然理论上涉及宽广,但由于学校原因更倾向于海洋生物研究。
呆愣在原地的俞兰亭此时心力交瘁,仿佛整个人都死掉了。
她这才发觉女皇刚刚所说是什么意思,女皇肯定杀过人,而她做过许多实验,这是让她们对自己的杀戮行为负责吗?
俞兰亭转回头望定梧婷兮:“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可能是针对我们以往所做的杀戮而产生的东西。看来你应该是我们三个之间情节最轻的一个,那这次也只能我先过去了。”
不等梧婷兮做答,俞兰亭迅速向前奔去。
“你回来。”梧婷兮在俞兰亭身后叫喊。
俞兰亭不顾身后梧婷兮的呼喊,只盯着眼前奇形怪状的蓝色雾团不停扭曲着姿态向她袭来。俞兰亭这时想起女皇刚刚主动进入黑雾的场景,她心中除了惊恐万分,却更为女皇感到心痛和愤懑不平。
或许只是出于壮胆,俞兰亭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大声叫喊:“这不公平!我本以为我到乾陵里这一系列超出我以往认知的经历,足以证明这世界上一定有某种规则保证基本的公平正义。然而,这不公平!如果你们觉得这算公平的话,那么凭借你们这几只浅陋生物的歪曲认知,你们自认为的所谓公平也绝不是普遍的公平。”
俞兰亭间歇换了口气,依然直直盯紧前方的不明物体:“我从小怀揣热爱生命的态度热爱生命科学。可我作为人,即使我自己不愿也必须在人群中生活,我学习生物专业总会背离初衷做不得已之事。我甚至知道我所学一切已经按照人类的设计做出了改造,人类总以人类为中心,我并不认同他们所灌输的观念。是的,我承认我跟随了错误的方向,也做了错误的事情。如果你们针对我的所作所为,那毕竟说得过去。但刚才之事,我必须立场坚定说清楚。你们针对则天皇帝,这一定完全不公平。”
俞兰亭说起自己时还有隐隐愧疚和感伤,但说到女皇反而只剩余一腔愤懑不平。
“真正的政治家不以个人私怨杀人,而是为国家而杀人,被政治家杀死的人也不因别人而死,而是因他们自己的罪行而死。更何况,由于则天皇帝执政而死的人数本就少之又少,但在当时横跨七至八世纪的数十年时间内,由于则天皇帝真心愿为全天下人利益着想并兢兢业业不懈努力因而存活的人根本不可计数。真正普遍的公平本应该定位于最广泛群体的良知与真心,而不是极少数人的一己之私。如果你们仅仅凭借个人私怨,而对最善良的人施加暴力那才是最大的罪行。”
女皇离开之前给予的资料包括整个地球几十亿年来所有时间所有地点发生的全部事件,甚至细化到每个微观粒子的变化过程。
俞兰亭现在轻而易举就已经看到在女皇年代发生的一切,甚至于当时每处角落发生的被史学家认为微不足道的群众小叙事。
封建史学家抹去记载的女皇所做对整个天下有益、造福更多人的事何其多也,而封建史学家污蔑造谣女皇根本从未做的“恶劣”之事,甚至于完全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正话反说的事又何止一件两件。
俞兰亭只感觉到更多愤懑不平:“我敢凭我自己的良心保证,如果让当时七至八世纪曾经生活在这整片土地的,包括不识字的、任何年龄和性别的人在不承担任何事后责任情况下,去匿名表示赞成或是反对则天皇帝,那么她一定会以超过90%的票数得到赞成。只有极少数无病呻吟的贵族,才会凭借自己私人恩怨和个人浅陋甚至歪曲的观念去恶意诋毁那样一位永远愿意真心为全天下最广泛群体谋福祉,并为此坚持不懈做出努力的优秀统治者!”
就女皇所做实事而言,俞兰亭绝不含夸张成分,俞兰亭甚至可以通过已有的数据估算,她即使声称女皇可以得到当时全天下人90%以上的赞同也绝非夸大数据。
俞兰亭开始喊话或许只为壮胆,没想到竟然还能说出如此长篇大论。
一口气说完这番言辞,不管此时身边仍有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俞兰亭居然相当自然地一点都不觉得畏惧了,甚至她还感觉心情获得了从未有过的畅快。
正在此时,一个个深蓝色雾团参差不齐的边缘就像被吹到极限的气球,接二连三炸裂开来。
让俞兰亭万分意外的是,看似厚重、浓密的深色雾团竟像完全没有内核实质,在炸裂之后便整体消失不见,脆弱到简直称得上虚伪不实。
在俞兰亭眼前,连成一整片的深蓝色雾团也在一瞬间如同肥皂泡泡突然炸裂,也像完全没有内核实质,继而消失不见。
仅仅片刻过后,土黄色的广阔河床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面对如此简单的结束,俞兰亭虽然感到意外,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梧婷兮快步跟了过来:“它们退了。”
俞兰亭长叹一声:“累死我了,终于没事了。”
“不对,这不对劲。”梧婷兮向四周看了一圈,疑道。
“怎么了?”俞兰亭惊魂未定,顿时又紧握梧婷兮的手。
“没什么,别怕。”梧婷兮发觉俞兰亭的手不停颤抖,手心也正在出汗,她更放缓声调说,“兰亭,我想我们刚刚可能误会了。你有想过这些东西是什么吗?”
“幽灵?或许这世上真有那种东西吧。”俞兰亭声音微颤,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恐惧中彻底脱离出来。
梧婷兮感觉到俞兰亭的手依然颤抖不止,她索性两手一并握住俞兰亭的双手,语气轻缓地说:“我不晓得这世界上有没有幽灵,但是我们刚才所见应该不是幽灵。你没有发觉这很奇怪吗?如果此处幽灵根据每人以往的杀戮行为产生,那么我刚过来时为什么没有针对我的幽灵出现呢?事实上,哪怕不包括吃的食物,我也有意无意杀死过许多生命。反而因为我向来以人类为中心,我将做过的事早已习以为常。是你与普通人相比太善良了,而我从未因同样的事有过心理压力。所以,我认为它们并不是针对人的过去行为出现的幽灵,而是通过人的负疚心态制造的幻觉。”
梧婷兮继续说道:“而当你畅快淋漓地斥骂‘它们’,往日的愧疚烟消云散,所谓的幽灵,实则子虚乌有的幽灵,心中的幽灵也就从此被驱散了。”
听梧婷兮说着这番话,俞兰亭心中别样的意味不停翻涌着。最终她复杂的情绪又被逐渐稀释,俞兰亭感到自己心情从未有过如此通透、释怀,眼中却早已不知不觉满含泪水。
俞兰亭语气哽咽,但心情放松地说:“竟然是这样,我知道了。看来是我活的太累,我以前活的好累。”俞兰亭复又深深长叹一口气。
“没事的,都过去了。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以后就不要这么累了。你何必总是为难自己呢?”梧婷兮轻言安慰道。
俞兰亭这时才猛然发觉,的确她以往将自己的精神过于紧绷,以致于自己不曾放过自己的内心。
有些事她既已做到无愧于心,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一种,又何必总是为难自己呢?
俞兰亭也早该忘记一些久远的事情。再比如,她大学都已经毕业,她早已不该让高中物理老师留下的心理阴影再折射成她的噩梦。当然,俞兰亭也绝不是要感谢那名曾经制造恐慌和暴力的物理老师。
俞兰亭突然想起过去曾经看过的一个影视剧,那部影视剧是一个系列,每一部分别描述了同一位孤胆英雄不同的故事。他既英勇、好战,也有坚定的信仰并始终坚持正义。在第一部 中开始描述了英雄的出身,将他抚养长大并传授他武艺的老师,实则是杀死他亲人的真正凶手,又一直在欺骗、利用他,并且私下维持着与日本侵略者的卖国交易。在第一部的结尾,英雄终于摆脱并且杀死了自己的老师。然而,在之后的系列中,英雄还会时常引用他老师说过的名言。
当英雄引用涵义深刻的名言时,他早已忘记了名言出自谁口。当英雄使用战场杀敌的技艺时,他也早已忘记了技艺由谁传授。
俞兰亭仍然坚决反对他高中时代的物理老师所宣扬的将“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应用到人类社会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仍然坚决反对他不顾青少年身心安全的一味压榨。但俞兰亭却始终愿意将他第一节 课写在黑板上的「物理—悟理」应用于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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