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岑辛的声音像从冰川之下传出来的,打断了愈加激动的男人:“我不会利用我的家人。”
宋宁起伏的胸口缓缓平复下来,又冷笑一声:“那就是只利用我了?这案子明年才销,你这个时候让我知道,是真的拿准我会感情用事?”
“你不会感情用事。”岑辛带着一贯清淡的笃定说:“但你会思考什么是真的正义。”
宋宁的手指渐渐攥紧,仿佛被这人的每一句话刺穿。
“宋宁,还有时间,你可以想清楚。”岑辛停了停,轻声说:
“需要赎罪的,究竟是谁。”
男人留下一段并非等待的空白,挂断了电话。
宽敞到略显空旷的顶楼平层公寓中,岑辛赤脚站在窗边的地毯上,身后人给他披上轻薄暖和的毯子,把人打横抱起来,让那双苍白得可见血管的脚离开地面。
“阿卯的事儿,你让宋宁知道了?”陆鸣抱着人坐到窗边的阔手椅里,让他能继续看着窗外的夜色。
岑辛想些什么似的,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问:“是下雨了吗?”
陆鸣微微皱眉,看外面被城市灯光照得澄澈的秋日夜空,又猛然反应过来什么,变了脸色看怀里的人。
岑辛的嘴唇毫无血色,眉尖微微拧起,半阖着眼,像是真的听到耳边嘈杂的、淅沥的雨声,而他全身都仿佛赤裸着,在雨夜之中被冻透了,只有陆鸣带给他一点火烧似的暖。
陆鸣很快把药喂到岑辛嘴里,用不会让他难受的姿势更紧地抱住他,让他的身体尽可能与自己相贴,安抚他失控的心跳。
岑辛在一片朦胧中,像是又听见18岁的岑卯在叫哥哥,那声音里有痛苦和无助,恐惧与不解,悲伤和无端的爱。
他的弟弟像从一片蒸腾的血海中挣扎出来,白净的脸和纤细的身体都被肮脏的鲜血浸透了,眼里没有泪,却像要漫出同样猩红的液体。岑卯很勇敢,岑辛想,他从来不会哭。
岑辛眼前幻觉中的男孩手上拿着自己送他的小刀,是儿时用来给哥哥刻木枪的那一把。年头太久了,就因为一口气剖开了许多人的血肉而卷了刃。而拿刀的人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哪些人,就这样背上无辜的罪孽,不得不在刚被哥哥接回来的第一个夜晚,被迫开始了又一场黑暗中的逃亡。
岑卯是怎么做到的?那时的岑辛并不能理解,但他知道,从始至终,岑卯都是为了他,才会用这把刀。
而岑卯身体里的刀刃,也是从岑辛这里继承的。
是他的哥哥把他送进了这片血海。一切都是岑辛欠岑卯的。
岑辛在身体模糊而鲜明的痛苦中,看在鲜红泥泞中跋涉的岑卯。耳边的雨声不肯停下来,却洗不净眼前的血。
那是平港早春的一场夜雨。
而那年平港的春天,来得太早了一些。
岑卯睡在温暖柔软的雪白床铺里,睁开眼时,看到刚把食物放到他床头的晏繁。
晏繁让他吃些东西再继续休息。岑卯每次损耗过大后,都需要大量的睡眠来修复身体。岑卯说了谢谢,晏繁在他进食的时候像称职的答录机一样告诉他,这里很安全,可以安心养伤。陈医生已经来看过了,待会儿好像有话要对他说。另外他的手机似乎响了好几次,有时间可以看看。
岑卯在听到最后一条信息后停止了咀嚼,愣了一会儿,有些手忙脚乱地翻自己的手机。晏繁熟练地递给他,岑卯一眼看到上面来自九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压着乱了的心跳点开来看。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少年昨天还在给他发日常的照片和信息,可能因为岑卯没回,继而问他在做什么。岑卯从对方发来的信息中品出一丝压抑的焦急,但少年控制得很好,并没有明显的催促和质问,只是零星地打来几个电话,让他忙完了回点。
岑卯心头惴惴,偷偷看了一眼胸前恢复得只剩一块浅红伤疤的伤口,又不敢立刻给少年打电话,怕声音里暴露什么,就拍了张食物的照片发过去,说自己忙着工作,手机忘带了,刚回到酒店吃饭。
他捏着勺子,已经吃不下了。晏繁像是看出什么,起身去找陈医生,让岑卯有事再叫他。岑卯一个人握着手机来回看少年的信息,愈发能从每个字里读出少年的紧张,渐渐替对方感到委屈。
手机又轻轻一震,带着岑卯心头也跟着一跳。少年回了信息过来,只是让他好好吃饭,早点回家。像是完全不在意岑卯一天一夜的消失,就这么无条件信了他所有的话。
岑卯再看自己回给对方的每一句谎言,心里有比自责更复杂的情绪,像是亏欠了自己最想讨好的对象,债务像滚雪球一样,压在他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医生进了门,看到垂头丧气的岑卯,愣了一下,问他怎么了。岑卯摇摇头,说没事。
陈医生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岑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到那个被他骗在家里等他的少年身边,于是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陈医生皱眉,又为他检查了一次身体,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劝他再休息一阵。
“我可以回家休息。”岑卯眨眨眼:“现在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陈医生动了动嘴唇,严肃地问:“你是不是想回去找你男朋友?”
岑卯不说话,假装继续喝粥,陈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你养伤期间,最好离你男朋友远一点。不是告诉过你,他给你带来的性刺激会延缓你的恢复速度……”
“我们又不是在一起就要做爱。”岑卯扁扁嘴,咽下一口粥:“回家了我会继续睡觉的,而且家里的荞麦枕头比较好睡。”
陈医生叹了口气,没再劝他,只说:“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发情期了,腺体激素也稳定了很多,最好还是节制性生活……”
岑卯从陈医生的唠叨中捕捉到一个关键词,目光微怔,问:“没有发情期了,是什么意思啊?”
陈医生稍停,问:“晏先生刚刚没跟你说吗?”
岑卯知道晏繁很少做不必要的转述,似乎是因为他和哥哥都认为有些话在转述过程中会失真。他记得哥哥教过他,一句话从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已经因为这个人的表达方式和能力丢失了一部分信息,而听这句话的人又有不同的理解重点,他再把这句话加工传递给下一个人的时候,这句话就已经非常不可信了。所以,如果要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最好直接去找信息的源头。
岑卯觉得这大概就是聪明人的沟通方式,而这种技巧和他的发情期相比,也不大重要,于是追问陈医生:“我为什么没有发情期了?”
陈医生咳嗽一声,才说:“你上次不是说生殖腔一直是打开的吗?我给你拍了片子,检查之后发现你的生殖腔……在第一次性刺激下被打开之后,可能因为接收到了精子……”
陈医生拢了拢眉,像是想提醒岑卯一些健康安全知识,但岑卯只是睁大了眼:“这个有关系吗?我不是不能生吗?”
“对,你的生殖腔没有排卵功能,腺体也不能被标记。”陈医生被他成功插科打诨过去,接着解释:“但……也许是你因为你的腺体和脑神经连接键一直接触不良,你的大脑再次混淆了这个信号,自动停止了发情期。”
陈医生看着迷茫的岑卯,揉了揉眼角,不大情愿地说:“用一种非常不严密但比较好理解的方式来说,你可以当你自己……处于假孕状态。”
岑卯愣了很久,眼里是全然的空白,才啊了一声。
“就是你的大脑以为自己被标记了,还受精怀孕了。”
陈医生又狠狠咳嗽了两声,才继续:“所以你现在没有发情期,现在也说不准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但不耽误你找别人——我是说,要是你想换男朋友,情况应该也是一样的,所以不用……”
陈医生看着岑卯的样子,呆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岑卯微微张着嘴,掌心在平坦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擦过去,耳尖缓缓泛起一层软红。
“……我就知道不应该这么跟你解释。”陈医生无奈地扶额:“岑卯,你没怀孕,也不能生!除了生殖腔的状态,你现在没有任何妊娠体征。把我刚刚的例子忘掉!”
岑卯冷漠地抬起头来,不满似的皱了皱嘴唇。
陈医生像面对自家把枕头揣进衣服里演孕妇、被妈妈抢出来就闹脾气的Alpha女儿,生不出什么脾气,又认真提醒道:“但你也要小心,过高的信息素浓度还是能强制诱导你进入发情状态,你就会无差别攻击……”
陈医生像是想到什么禁忌的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岑卯也觉察到了,稍停片刻,趁机问陈医生是不是要回去了,他也要回家,可以跟陈医生一起去跟晏繁告别。
陈医生瞟他一眼,对Omega的一点小心思了如指掌,也没多说什么,带他一起出了门。
晏繁在客厅里对着笔电办公,听岑卯说要走也没有强留,只给岑卯安排了车,让他回家后好好休息。
岑卯在入夜之前赶回了公寓,第一件事就是去超市买了几样食材,准备晚上做好饭补偿给在家等他的男朋友。
而他刚把东西放好,准备打开电视,门外就传来输入密码的声音。
岑卯微讶,转头看进门的少年。对方见了他,脸上也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才露出惊喜似的温柔笑容。
“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少年略显缓慢地走过来,岑卯就忍不住似的拉他坐下来,往人身上爬,找了个姿势把自己嵌进对方怀里,像是用这种肢体的亲密弥补那些让他心虚的谎言。
但少年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趁势抱住他,岑卯微愣,自己主动缠得更紧了一点。但不知是不是他过分用力,少年似乎向后避了一下,伸手按住了岑卯靠上来的腰肢。
岑卯僵住了,他从少年眉尖看到一丝不耐似的痕迹,觉得有些冷。
“晚饭吃了吗?”少年的手从Omega一向敏感的腰上挪开,放到他肩头,声音还算温柔地问。
岑卯想了想,才说自己买了菜。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来去厨房,说晚上他来做饭,让岑卯先去休息。
岑卯坐在沙发上,看少年不笑时就显得不大好靠近的脸,胸口有未明的忐忑。
他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从少年身后试探似的,环住了对方的腰。正在处理食材的Alpha身体微僵,可能因为手上沾了水,没有拉开他,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岑卯小心翼翼地把脸靠到那人背上,不大用力地蹭着,像做错了事来讨好人的宠物:“想你了。”
少年没有回答他,手上继续动起来。岑卯竟然开始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一见面就这么缠人。他们也只是分开了不到一周,岑卯的思念可能过度了,让人觉得腻。而少年在他失联的时候发来的信息也不是强装的冷静,而是的确没当回事。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理应有自己在忙的事,不应该24小时都捆绑着另一个人。岑卯这样慌张地想,转而问他:“这两天学校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特别的。”少年切好了东西,回头对他笑笑:“要开火了……去坐着吧。”
岑卯额前一凉,觉得少年可能想说的是离我远一点,下意识松了手。他回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并没有察觉在播的是自己讨厌的新闻节目。他麻木地盯着颜色单调的画面,脑中有各种奇怪的猜想,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很多事似的。
在认识少年之前,岑卯好像很少有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他以为自己没什么好失去的,也没有指望得到什么。少年是他所有希冀当中最意外的惊喜,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一下次得到过这么多好东西。而在岑卯的记忆中,所有短暂的得到都有惨痛的代价。
可他得到少年的手段也很不堪。岑卯不安地想,他撒了太多的谎,一切都像是摇摇欲坠的。而他不懂这种不安来自哪里,岑卯的人生一直在流亡的路上,日子是一天挨着一天过去的,因此意识不到未来。
少年在他毫无头绪的难过中做好了饭,让他去吃。岑卯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少年像是感受到,问他是不是困了。
岑卯不知该不该点头,他或许可以说困了,然后骗对方去床上。他可以用身体打破自己不安的幻想,证明少年并没有对他冷淡。他的身体对少年总是有吸引力的,而且在被亲吻和拥抱的时候,他总会有这个人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他很快地在脑中策划着阴谋,少年看他失神,眼色微沉,又问了一次。岑卯像是反应过来,放下碗,说想睡了。
少年看了他一会儿,目光让Omega感到紧张。桌上的菜还没有怎么动过,少年像是想些什么,对他点点头,放下了碗筷:
“那你休息吧。”少年低眉:“我先回去了。”
岑卯蓦然一怔,在对方起身之前拉住了他的手,可能太急,差点碰翻一边的汤碗。
“不留下来吗?”岑卯睁大了眼睛,浅色眼底有着急似的光。
少年停了停,抬眼看他,像是因为Omega脸上的表情愣住,许久才低声问:
“卯卯,你怕什么?”
岑卯不知该如何回答。哥哥说过他很勇敢,他应该是无所畏惧的。然而面对少年的岑卯却有太多的恐惧,他怕他发现了什么,又怕他什么都没有发现,怕他离开,怕自己又一次一无所有了。
少年看了他一会儿,用温热的掌心握住了他发凉的手,问:“不想我走吗?”
岑卯立刻点了头,又奋力思考着寻找理由,只能想到不久前和陈医生的谈话,胡乱地捕捉着关键字:
“我的发情期……可能,可能快到了。如果你不在,我可能会忍不住想打人。”
岑卯愧疚地垂下了眼,心慌意乱地说:“留下来陪陪我吧。”
对面的Alpha像是陷入思考,最终还是说了声好。
岑卯松了口气,却又从新的谎言挖下的洞中掉进下一层恐慌里。他很快起身,说去洗澡。而少年目光稍暗,说这两天的东西都放在家里,他也要先回去洗漱。
岑卯眼底闪过骇浪,抓着他的手臂问:“那你还会来找我吗?”
少年静了静,还是拍拍他的背,说:“会的。”
岑卯这才松了手,看少年离开的背影,自己行尸走肉似的去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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