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岑卯为他踩过的小径上,不知是自己追着岑卯,还是岑卯带他来的。总之,他们两个不应该被分开。谢九看见岑卯被雪沾湿的鞋子,喊岑卯的名字,想让他停下来休息。
岑卯回过头,浅色眼底有惯常的迷茫,在满目的白里像融化的水。谢九想去吻他沾了雪花的睫毛,脚下却传来窸窣的声音。
他低下头,看到脚底纯白的雪地正分崩离析似的,逐渐崩塌成细小的碎片,露出黑暗的底。
那是属于他的深渊,藏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之下,被柔软干净的白盖住,如今又来找回他。
对面的岑卯脸上露出恐惧与惊惶,是只给少年看的。梦中的岑卯在怕什么呢?谢九站在那块逐渐吞没了他的黑渊之上,带着笑意注视他的Omega。
怕被他拉下去,怕他的黑侵略这片无暇的白,怕深渊里无边的暗和刺骨的冷。不,谢九笃定地想,岑卯只怕一件事。
他怕他离开。
少年握紧了梦里瑟缩的Omega的手,叫了一声,卯卯。
梦的世界崩塌时,少年拉着他的爱人坠下无尽的深渊。
谢九从久违的噩梦中惊醒,床头的手机亮起微光,是Beta的来电。
他的手还紧紧攥着Omega的掌心,生了一层融化的雪似的薄汗,像是提醒他在梦里做了怎样偏执的坏事。Beta的来电似乎因为久未接听而中断,屏幕很快又亮起来。
少年想了想,放开Omega被他握得留下印子的手,轻轻吻了掌心的痕,才拿起手机走上阳台。
冬夜风冷,他拉开门时,就像被梦里带出的透明雪花扑在脸上,立刻清醒了。
而那边的Beta说,妈妈要见你。
少年缓缓穿过雪白的走廊,打开尽头房间的门,看到站起来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Beta男孩。
他能从Beta的脸上看出病房里那人油尽灯枯的情况,但还是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我跟你同时出现,没问题吗?”
Beta摇了摇头,清秀的眉拧成很深的死结:“妈妈坚持要你过来,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少年想了想,才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出去。”
Beta张了张嘴,而少年没有等他回答,转身拧开了病房的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少年耳边有仪器的嘀声轻响,和病人借助呼吸机苟延残喘时、呼出的气体铺在氧气面罩上的声音。那种被放大的呼吸声就像是垂死的野兽在陷阱中的挣扎,残损的皮毛摩擦野草,每一声都不大甘心。
少年走到病床前,看床上勉强睁着眼睛看他的女人。那双眼睛曾经美艳而炽烈,如今皮肤松弛下去,像是火光燃烧后的余烬。
少年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隔着病房里无菌的空气,读她眼里的话。
“你要我来做什么?”少年近似温柔地问:“是有话对我说吗?”
“可是你好像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女人脸边的一束肌肉轻轻抽搐着,似乎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跟他对话。少年看她一会儿,又垂了垂眼,好心地问:“是想听我说,对吗?”
女人夹着探头传感器的手指微颤,已经没有抬起来的力气,就不知是要他过去,还是要做别的什么。少年仍然静坐着,沉思似的,继续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少年习惯性地撑起一边侧脸,看床上人:“你的病,谢家,还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实验?”
女人的手僵住了,枯槁的眼里继而迸出残火似的光。
“你在怀疑我了,是吗?”少年没有躲避那道光:“你在想,这个病不该恶化得这么快,为什么用尽全力治疗都不能拖到我们的手术之后。然后你想,你的病是在我分化之后发作的,又在催我们做手术之后恶化得最快,于是你毫无证据地得出结论,你的病一定与我有关。是我要杀你。”
水封瓶中的气泡急促作响,像是打开的女人沸腾的胸口。少年平静地看着女人眼里的恐惧与恨意,用目光安抚她似的:
“可我不想杀你。”少年轻声说:“你的命,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女人苍白的额上有渗出的细汗,落在少年眼底,有些脏。
“就算你在地下室里关了我十八年,但也有你的理由,不是吗?”少年合了合眼:
“我可以理解,在你眼里,我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长得和你儿子很像的动物,或者说,一个会呼吸的复制品……”
少年像是稍稍加重了最后那三个字,抬眉看女人些微涣散的放大的瞳孔。
“其实,你也在为此骄傲吧。”少年唇角微扬:“你觉得十八年前,是你足够机警,才能得到那个实验的情报。也是你足够坚持,顾青才会答应你,为你已经生下的婴儿复制出一个克隆体……来做他的供体。”
少年循循说出女人自以为保守了一声秘密,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给她更深的刺激:
“十八年前,在你生下一个Beta男婴而被谢家拒之门外后,你听说了什么?”
少年眨了眨眼,询问似的:“是不是某个几乎被放弃的生化实验,终于成功了?”
女人瘦弱干瘪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氧气罩上一片又一片模糊的水雾。
“在那个叫Cycler的实验里,所有被改造的供体婴儿都没有实现他们想达到的效果,腺体基因优化几乎宣告失败。直到……”
少年稍停,垂下的睫毛挡住眼底一束微暗的火:
“其中一个Omega,在他六岁注射腺体疫苗时,出现了异常反应。”
“疫苗对他失效了。”
少年深邃的眉眼微微敛起,像是怀念什么自己触碰不到的东西,很轻地说:
“这个孩子的腺体基因突破了这道考核,证明他们的技术终于有能力得到更强的腺体基因。所以这时候,刚生下一个Beta的你想,可以用这种方式,改写你和这个孩子的命运。”
“但你的孩子已经出生了,而供体都要从试管胚胎的受精阶段开始,才能有完美的基因配型。”
少年伸出一只手,像是端详自己逐渐生长的骨骼:“你找到顾青,央求他,逼迫他,或者用了别的什么手段,他才终于提出,可以尝试还没用过的复制技术,也就是人体克隆,造一个基因类型完全匹配的供体出来。”
少年收回已经长成的手掌,目光落到女人被汗水浸湿的眉尖,对她笑了笑,展示什么似的:
“所以才有了我。这个被你养在地下室的……怪物。”
“你一直这么叫我,对吗?”
少年的笑容优雅有礼,甚至比门外的Beta出入正式社交场合时更为庄重,眼中却看不见底,让病床上的女人想到地下室里令人骨寒的黑暗。
她在喘息中,细细地颤抖着。从一开始,她就不知道一个怎样的人才能一直在那样一个地下室里生存下来。她被告知必须给这个孩子恶劣的生存环境,而她的控制欲又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她在自家房产的公寓大楼地下造了这样一个空间,把他养在里面。
那个博士告诉她,他只改造了她儿子的腺体基因,余下的部分,仍然是她和那个男人的基因结合的产物。这个诞生在实验室里的怪物身上留着她的血,这让女人感到至深的恐惧。
这种恐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人在发白的脑海中寻觅着往日的记忆。她记得很多年前,她也曾因为小孩可爱而乖巧的脸忍不住带他出去看看,那时的小男孩第一次出门,还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为阳光下的一切感到惊喜,但在女人最后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只说想要一只鱼缸,养一些能在海里游的鱼。
她感到这个要求的卑微与收敛,忍不住心软了,为这个孩子买了巨大的水族箱和许多漂亮而普通的小鱼。可在她又一次进入那间地下室的时候,却发现地下室的灯被关上了。而那只她特意买来的巨大的鱼缸里,所有的游鱼都在黑暗之中亮着诡异的光。
而那个七岁的孩子站在鱼缸边上,回头告诉她,他在他的海底造出了光。
女人仍记得站在黑暗当中的小男孩迷恋地看着水中的光的眼神,那是她在许多个病痛缠身的夜里,无法摆脱的梦魇。在那之后,她拆掉了地下室里所有的灯,惩罚似的给他真正的黑暗。
直到现在,她都会幻想着自己就是这个怪物手中的一只鱼,在她完全没有觉察的时候,被人在眼皮底下盗用了账号购买奇怪的药剂与工具,而长成少年的怪物不知不觉地改造了她的身体,让她恰好在这个时间,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刻,迎来生命的终焉。
她内心的所有恐惧此刻都从无力掩饰的脸上泄露出来,摊开在少年面前。少年像是倦了,松了撑着下颌的手臂,活动着手指。
“可惜,这些都不值得你骄傲。”
少年叹了口气似的:“到了现在,你还在为做一件工具而沾沾自喜,确实有些……可怜。”
他看向那双写满了愤怒和惊疑的眼睛,眼角微动:“要我再给你一些提醒吗?”
少年终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女人的床头,慈悲似的垂眉:
“还记得,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实验的情报的吗?”
女人因为他的靠近更加剧烈地呼吸,瞳仁混乱似的转动着,像在思考,又想已经想不清楚什么。
“是一个国际刑警组织总局的警司,对吗?”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找到顾青的时候,也是他提出可以复制一个孩子的,是吗?”
“你真的以为,这些都是因为你的努力吗?”少年施舍在女人脸上的目光里像是带着悲悯:“其实,努力从来不能改变什么。你这一辈子,还没有看清吗?”
女人睁大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的光,而后仿佛终于觉察到什么,颤抖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了。
“那个警司不会对一个军长的情妇泄露情报,顾青那样的研究者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的固执改变自己的原则。”少年的声音仿佛叹息:“这些都是他们设计好的。”
“他们终于得到了改造强化后的腺体基因,于是实验进入了第二阶段。”少年的薄唇轻轻翻动着,像在给一个无知的长辈讲解自己的课业:“这个阶段的实验目的,就是通过克隆,让这种无法产生后代的基因可以被复制。”
“你把你的孩子送给他们,做了复制技术的实验材料。”
“而我……”少年想了想,很轻地笑了一下:“就是这个实验里,第二个成功的实验品。”
女人褪净了血色的双唇在氧气罩下轻颤两下,浑浊的眼缓慢地动着,最终定格在头顶的少年脸上。
她的眼里有种诡异的光,像是传说中心有不甘的厉鬼,最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抓住了唯一一道赖以维持魂魄的执念。
少年的目光却好像已经看穿了这缕残存的魂,温柔地捏住了她的执念。
“你现在想,我能做到这个程度,也是因为有你的基因,是吗?”
“直到现在,你也觉得自己有足够优秀的能力,只是被命运亏待了……”少年眼角轻垂,眼底却泛起深冰:“但事实上,我跟你毫无关系啊。”
“我是你儿子的复制品。”少年想了想,轻声说:“如果说,我的能力得益于谁,该是你儿子才对。”
少年凝视着女人眼里逐渐被深冰淹没的光:“他才是被命运亏待的人。”
“而他命中最大的劫难,就是有你这样一个母亲。”
少年把最后两个字放得很轻,似乎不是在说一句完整的话,而是在叫一个与病房中的两人毫无关系的称谓。
房间里有一片被仪器声装点的沉默,少年站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把压在胸口的许多珍贵而复杂的信息传输给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算是报偿,也是安全的释放。
他看着女人渐渐合上的眼角流下的浑浊液体,转身离开了这张通往死亡的白色病床。
他推开门,等在外面沙发上用打游戏缓解焦虑的Beta立刻站了起来,问他怎么样了。
“她有些话想对我说。”少年用一贯温柔而冷漠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说完了。”
Beta张了张嘴,试探地问:“那,妈妈对咱们两个手术的事……”
“我们自己安排就好。”少年安抚似的,看了一眼桌上一口没动的水果:“先不用操心这个,忙你该忙的事。”
他回头,却发现Beta低着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松一口气,仿佛陷入了更深也更复杂的焦虑之中。
少年思考片刻,问:“怎么了?”
Beta没有立刻回复他,像是自己完成了一场独立而艰深的思考,对他抬起头,脸上有所求的神色是少年熟悉的,眼中定然的光却让他觉得陌生:
“阿九,妈妈生病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少年看着Beta张阖的嘴,耳边却像沉进深海里。Beta似乎说了很多的话,在他耳中,都成了海中温柔的汹涌。
眼前的Beta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似乎发觉那双手有些凉,下意识地搓了两下。
少年微微低头,看被Beta握住的手。
“就算是……最后一次帮我一个忙。”
Alpha少年看着Beta男孩的眼睛。那是跟他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却比他澄澈,比他真诚,比他无所畏惧。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在黑暗中发现了他,而那时,他看着也是这样看着他,没有丝毫掩饰:
“答应哥哥,考虑一下吧。”
谢争的母亲最终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十二月。
这名Beta女性的死在平港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够重要,并不能在任何一个城市中流传的故事里成为主角。而她这一生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在一只巨大的金字塔上玩滑梯。爬上去时顶着烈日,滑下来时满身尘土,与顶端无缘,却如此不疲。
岑卯是从陆鸣的电话里听说这个消息的。如果不是陆鸣问了一句谢争最近怎么样,他也不会想到少年的母亲在几天前去世了。谢争看起来毫无异常,也从来没有跟岑卯说过什么。
岑卯心下戚戚,但已经习惯了在别人面前伪装成对谢争无所不知的样子,只是这次没有瞒过陆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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