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郭大友注意到孟旷神色的变化,孟旷摇了摇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表示自己突然肚子疼。
郭大友没有细究她这个蹩脚的理由,继续道:
“假如说陛下召见我们的意图确如我与大哥所猜测的一般,那么今儿咱们要做的是隐瞒下李惠儿就在咱们手中的事实。”
“?!”孟旷吃了一惊,诧异地望向郭大友。就听他道: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李惠儿出宫必然有重要的目的,现在就把她送回宫中,我们的线索就全断了。她现在就在我们手中,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我与大哥商议,暂时隐瞒下她就在我们手中的事实,反正咱们在山上撞见她这事儿听起来也不真实,免得引起陛下的怀疑,觉得我们也是与她一党的。我们先应承下寻找李惠儿的任务,然后假意将李惠儿放走,让她去继续执行她的任务,我们在后面跟着,自然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查明他们在谋划些什么。到时候不仅将她抓回,还能一并向陛下澄清事实真相,如此做事才算上策。”
闻言,孟旷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罗洵与郭大友二人选择了隐瞒不报,这无疑给了她斡旋的余地。忧的是,即便如此,想要让穗儿脱离罗、郭二人的监控,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锦衣卫的追踪手段是如此强大,何况她自己也是锦衣卫的一员,想要不被怀疑地放穗儿离去,实在是困难重重。如若被察觉她与穗儿之间特殊的关系,孟旷就很难继续留在锦衣卫了,而父兄之死她还尚未查明,她还不能断送了自己的锦衣卫生涯。
但无论如何,既然获得了喘息的余地,她就还有机会。此事亟待详细策划,她今日回去后就必须立刻开始。
“此外,今日指挥使找我们,应当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有关寻找宫女李惠儿的事,另一个恐怕与现在宁夏的军情有关。这两件事都是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后者干系重大,非我们巡堪所不可承担,所以指挥使必然是要与大哥商议人手分配的问题。这两件事到底该如何分配,让谁去执行,确实是一个问题。”
事实证明,郭大友的猜测基本契合了事实。抵达北镇抚司衙署后,三人刚入门,就见指挥使骆思恭从门房走了出来,他一直候在此处,就在等他们。简短照面后,等不及周进同回来,骆思恭与三人一起重又上了马车,往西安门而去,准备入宫。就在马车上,骆思恭与三人说明了今日陛下召见的大致情况。最后问罗洵道:
“老五,你对巡堪所的好手是最了解的,你看,谁来执行这两个任务比较合适?”
罗洵想了想,答道:“寻找失踪宫女的事不算紧急的大事,执行任务的人可以少而精,其实我前段时间听闻宫中有宫女偷跑出去后,就让老八和十三跟进了这件事,哦,还有十三手底下的周进同,也一直在跟着这件事,所以现在还是让他们来做比较合适。西北军情紧急,刺探人员人手不足,能力不出众也不打紧,主要是人手要足。我觉得可以拨所里七成三年以上资历的锦衣卫参与,军情的刺探和传递应当就不成问题了,我可以亲自把关这件事。”
骆思恭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就依你的安排来,一会儿我就如此向陛下汇报。”
必须要安排郭大友与孟旷跟进穗儿的事,否则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就很难操作了,会节外生枝,罗洵的安排显然是形势所迫下的必然选择。而骆思恭素来不会去插手罗洵的决策,基本上罗洵说什么,他就如何安排,对罗洵十分信任。不过,此前郭大友和孟旷本也是最先带回宁夏军情的锦衣卫,掌握着重要的宁夏军情刺探经验,皇帝是否会同意这样的安排,还不好说。
今日皇帝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乾清宫西偏殿内,罗洵在入宫前,于车中换上了锦衣卫制服,一行四人随后出示令牌入宫,一路疾行至乾清宫,拜入殿中面圣。这还是孟旷自入锦衣卫以来,第一次入宫面圣。在过宫禁时,她多次被禁军要求褪去面具,前几道关还好过,看在骆思恭的面子上都让她戴着面具放行了,但入乾清宫前,一行人身上所有携配的武器,或者任何看上去会形成威胁的物品都要褪下,包括孟旷的面具也不能戴着,被认为是对陛下的不敬和恐吓。
一行人在外商议了片刻,最后孟旷不得不作出妥协,将面具卸下,交由内侍保管。她这一将面具摘下,整张容颜立刻就暴露在了骆思恭、罗洵和郭大友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几个人均是心神坚毅之辈,对于人的外貌并不十分看重,因此孟旷外貌之美带给他们的震撼有限,反倒是她面庞之白净,轮廓线条之柔和,竟显出几分女相来,不禁让人有些在意。但这个心思只是稍纵即逝,谁也不曾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提。于是终于在大太监张诚的引导下,趋步入殿,跪拜面圣。
在殿外候召时,孟旷可以透过珠帘瞧见偏殿内的景象。皇帝今日显出十足的烦闷,正欹依在西偏殿华贵的紫檀大罗汉床上,以拳撑额,闭目养神。他身上穿着一身大红锦缎绣金龙的圆领袍,一旁的小案几上搁着他的乌纱翼善冠,似是刚从前殿听政归来。近些日子,这位多年不朝的皇帝也有些着了急,每日处理政务的时间开始日益增多起来。张诚通报之后,皇帝坐正了身子,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茶,然后道了句:
“让他们进来罢。”
孟旷随着骆思恭、罗洵和郭大友入内,叩首参拜。
“免礼平身。”皇帝道。等众人站直身子,垂首侍立等待皇帝问话,皇帝却一眼看到了孟旷,指了指她道:
“那年轻的后生,可是百户孟旷?”
孟旷拱手揖礼,却不答话,一旁骆思恭见状,代为说道:
“回禀陛下,此子确为孟旷,因为颞颌受过伤,他很多年不曾开口说话,还请陛下恕罪。”
“哦,原来如此,朕听骆指挥使提起过此子的情况。还真是个俊俏的后生,据说他一直戴着一张修罗面具,面具呢?”皇帝好奇地问身旁的张诚。
“回陛下,那面具形状可怖,戴着面圣实在不敬,奴等没让他带进来。”
“唉,何必如此,既然孟百户下颌有伤必须戴着面具,朕准他戴着面圣,在宫中也行走无碍,你们把他的面具取来。”皇帝道。
“喏。”
说话间皇帝看了张诚一眼,张诚会意,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此事皇帝要避开宦官群体来查……孟旷对皇帝的意图有了直观的印象。
皇帝与骆思恭寒暄了两句,随即看向一旁立着的罗洵,展露出笑容,道:
“罗千户,朕这回可要仰仗你了。”
“陛下请吩咐,微臣罗五万死不辞。”罗洵叉手恭敬说道。
“朕最近啊,有两件烦心事。一是西北宁夏的哱拜叛乱,眼下消息闭塞,缺乏斥候,魏学曾那里的消息要传入京师着实困难。朕需要及时详尽且务实的军报,这件事骆指挥使你来安排,巡堪所恐怕要出大力,罗千户,要麻烦你挑选好手来办此事。”
“请陛下放心,微臣已与罗千户商定,挑选所内七成三年以上资历的锦衣卫听候差遣,日夜兼程探听传递消息,微臣与罗千户会统揽指挥,必不辱使命。”骆思恭躬身答道。
“好,朕相信尔等的安排。”皇帝对此回答十分满意,随即又道:
“这第二件事,是宫中逃出去一个都人。这事儿真是闻所未闻,若是个无关紧要的都人也就罢了,此女对朕来说有关键的作用,且她背后似乎牵扯到十分复杂的势力网,朕不能让她跑了。此女名唤李惠儿,入宫时是尚服局的,曾被太后赏识,在太后那里侍奉过,后来也跟过恭妃一段时间,随后回到了尚服局。大约就是前几日刚刚逃出宫去,应当利用的就是各宫分发贡品的机会。朕要你们查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出宫的,有哪些人参与此事,此女背后到底还藏着哪些势力,她出宫的目的为何。此事要绝对保密进行,不可声张,你们也不可表露身份。朕将此事交予你们查,而非掌管此事的内官监、司礼监,就是因为朕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朕在查这件事。密查出来的消息,直接报与朕知晓。”
罗洵看了骆思恭一眼,见骆思恭不答,于是躬身道:“微臣明白,此事微臣就交与郭副千户和孟百户来查,他二人都是所内最精英的巡堪锦衣卫,郭副千户极擅套取情报,孟百户追踪循迹为所内第一。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蹙了蹙眉,问了句:“他二人此前在宁夏探过情报,做得很好,安排到此事上是否……会对军情刺探有所影响?”
罗洵拱手道:“陛下,此事绝密,此二人可信。”
恰逢此时,张诚在外求进,以递送孟旷面具。皇帝准了,张诚入内,将面具呈递给孟旷。孟旷接过面具,跪地,将面具戴上,革带于脑后用力拉紧,仿佛用力将自己的口部封死,随即叩首拜下。郭大友也随即沉默不语地跪地叩首。
皇帝盯着这一幕,对于他来说,再没有什么场景比孟旷戴上修罗面具这一幕更能佐证罗洵的荐辞。一个不会说话的锦衣卫,就不会乱说话。
“既如此,此事就交与郭副千户和孟百户来查。”皇帝下了命令。
第42章 方铭(三)
三月初三,过午,中城兵马司值房。曹光打了个饱嗝,懒洋洋地靠在土炕边,口里叼着根剔牙的竹签儿,没精打采地发着呆。
不多时,值房内又进来个人,曹光撇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自己的下属刘什长。他不知从哪儿顺了一把烟草,过来巴巴地让给他一点。曹光笑了笑,接过他孝敬的烟草,丢一小撮入口慢嚼起来,神色不由透出享受的意味。最近这种从闵粤烟瘴地区传入京中的玩意儿在京军中盛行,放在口中嚼着能提神醒脑,不多时更有飘飘欲仙之感,十分令人上瘾。还有人用铜管攒之,点燃一头来吸,气息醉人。
“唉……”曹光哀叹了一声,学那酸腐文人般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后面甚么来着?”
“诶呦,曹爷,您这不是为难俺嘛,俺就识得那么几个大字儿,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顺呢。”刘什长笑道。
曹光鄙视地望了他一眼,刘什长陪笑道:
“曹爷这是怎么了?甚么淑女好求的,这是想女人了?哪个女人还有您求不得的呀。”
“你曹爷我虽然在兵马司里算个人物,但要是碰上锦衣卫那也是没辙。就前些日子,咱们不是在跑马场那边碰上个异域美人吗?”
“啊!是灵济堂的那个!”刘什长拍手道。
“对,今儿早上我路过那儿,瞧见她家里出来个六品锦衣卫,戴个恶鬼面具,忒个凶煞可怖。还跟詹宇那小子打招呼来着。你说,灵济堂一个医馆,怎么会有锦衣卫从里面出来?还有那个异域美人和灵济堂啥关系?为啥会住在那里?”
“该不会是那锦衣卫的婆娘罢。”刘什长话刚出口就被曹光照着脑门拍了一巴掌,他忙改口道:
“曹爷息怒息怒,俺胡说的,不作数。”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又没盘妇人发髻,明显的还没嫁人呢。”曹光瞪着眼道。
“是是是,俺眼拙,还是您观察仔细。”
曹光转而继续道:“我老远的也听不清他们说话,但看当时情状,那锦衣卫应当就是灵济堂的当家的,不是那孟大夫的兄弟就是老板。你说,你有没有门道弄清楚?”
“嘶……您刚才说他戴着恶鬼面具?该不会是最近军中疯传的那个刚升了十三太保的孟十三罢?又是从孟家出来,怕是姓孟没跑了。”刘什长突然想道。
“就是那个甚么‘螣刀修罗’孟十三?”
“对。”
“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有可能。啊,若是真的,那岂不更糟,这种北司的恶犬,咱们可惹不起。”曹光道。
“唉,曹爷您放心,我认识一个人,对校场口那一带非常熟。我带您去见他,他是个给钱就办事的主,只要您慷慨解囊,他必然能让您心想事成。”
曹光顿时来了兴趣,问道:“甚么人物?”
“九指王。”
“甚么九指王?”
“他姓王,只有九根手指,所以诨号九指王。”刘什长解释道,“此人是个马贩子,以前专门给御马监做事的,现在给京营供马。他在塞外有门路,认识几个塞外养马的蒙古鞑子,每年都能给御马监供不少好马,后来张鲸倒台,他也跟着倒了霉,到这校场口来了。校场口是他的地盘,校场的大马厩也是他管着。这家伙早年间是个跑马帮的,实打实的和马匪干过架,还被削掉了一根指头,端的是个厉害人物。校场口那一带的情况他门清儿,加之他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问他准没错。”
“你居然会认识这么个人物?”曹光好奇道。
“嗨,您知道我家那混小子弟弟整天惹是生非的,要不是拜在他手下做事,就差点被人打死了,这人也算是我的恩人了,我弟弟忠心替他做事,他也能看我几分薄面。”刘什长道。
“那成,你尽快安排我去见见这个人物,钱方面不是问题。”
“好嘞!包在我身上。我马上就去找我弟,今儿晚上估计就能安排您和他坐下来吃酒。”
……
面圣结束后,孟旷随骆思恭、罗洵与郭大友返回北镇抚司用午食。他们回来后,仍然没见周进同的身影,郭大友有些诧异,派了手底下另一名姓张的锦衣卫去寻他。午后骆思恭与罗洵要去做西北军情刺探的部署安排,郭大友则与孟旷一起,重新返回宫中对宫女失踪一事进行调查。他们之所以还要出宫一趟,是因为身着锦衣卫制服着实太过高调,如要密查,他们就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必须要换上其他的服装。内官监为他们准备了内侍服,二人换上身,孟旷将面具卸了下来,代为用一块黑巾兜蒙住下半张面庞,虽然依旧打眼,但好歹不那么吓人了。郭大友为遮盖住自己的满面虬髯,也学孟旷将下半张脸蒙住。
郭大友瞧她这总是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模样,不由打趣道:“真是有意思,我蒙面是要遮丑,你蒙面是要遮美。我说十三,其实你蒙着脸是怕女人们都往你身上扑罢。你要是不蒙面在内廷走一遭,不知有多少宫女要跟着你也玩失踪了。”
孟旷翻了个白眼算作回答,郭大友不禁哈哈大笑。这个孟十三,别看平日里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样子,但其实熟悉了还是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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