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不能开口说话还是假不能?我瞧你下巴也没伤痕,吃饭咬东西也没问题,其实你能说话吧。”郭大友笑问。
孟旷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位置,竖个大拇指表示已经治好了,随即两个手掌并在一起做开阖状,然后猛地分开双掌,表示平时无事,就怕一用力脱臼。然后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头,神色淡然的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其实是因为嗓子问题不能开口说话。
郭大友问道:“嗓子发不出声来?”
孟旷点了点头。
“哦……可问大夫看过?”郭大友又问。
孟旷点头,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手,表示治不了。
“那还真是奇怪了。”郭大友嘟囔道。
孟旷打着手势表示,希望郭大友能对自己嗓子不能发声一事保密,她不希望别人知道。郭大友点头表示理解,锦衣卫选拔中会剃除身有残疾之人,嗓子不能发声那就是哑巴,是不能入锦衣卫的,这与下巴受伤平时不常说话不是一个概念。当年孟旷入锦衣卫虽然是走的后门,有几个与她过世父亲关系很好的老锦衣卫照看,但要过选拔这一关,还是得编造谎言。这年轻人也不容易,怪不得要瞒着这件事,郭大友总算理解了。
孟旷因为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入北司两年了,都不曾和任何人聊过天,更别提谈及她无法开口说话的原因了。就连和她搭档了一年的郭大友也不清楚此事。眼下北司内部人大多是以为她因下巴有伤而不能说话,这还是引荐孟旷入北司的老教头的说法,却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嗓子的问题。
只有孟旷自己知道,想要毫无破绽地隐瞒自己女子的身份,有时候必须故意给人露个破绽。没有什么谎言是可以永远欺骗所有人的,想要尽量长久地维持谎言,就要学会堪破他人心理。这世上自作聪明之人太多,尤其是在这勾心斗角的京师皇城之中。真话不可尽说,谎话也不能一次说全。“因下颌脱臼不能说话”这个谎言底下还有一层“嗓子受伤不能说话”的谎言兜着,再加上一个“害怕因为嗓子有伤不能入锦衣卫”的隐瞒理由,如此方可防住那些好奇心强又易起疑心之人的窥探。
这都是二哥教给她的。想起二哥,她的心不由又一次低沉下去。近些日子家中一直没收到二哥来信,罗道长云游外出,主要也是因担心二哥而去寻他。听孟暧说,罗道长在孟旷归家前有传回过一封信,当时他人在皖北,不日就将抵达南京。算算日子,现在他也应该入南京了,不知他是否找到二哥了呢?二哥又是不是已经北上了?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孟旷收拾好心思,随郭大友再度入宫。眼下想要隐瞒穗儿在宫中的经历恐怕是做不到了,她只能想办法帮一帮那几个曾经在宫中襄助过穗儿的人。还有老姑姑,穗儿非常担心她,孟旷此次入宫也希望能弄清楚老姑姑的状况。
他们的第一个去处便是尚服局,一名姓崔的宫人是那里的主事人。郭大友将她招到隐秘处,暗暗出示了身份令牌,向她详细询问了李惠儿的情况。那崔尚服知无不言,和盘托出,更是非常害怕此事把自己卷进去,一个劲儿地把她自己往外摘。孟旷从旁静听,她的说辞与穗儿所说并无任何出入。而她显然还没想明白穗儿到底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只说肯定是有人帮忙,但是谁帮的,怎么帮的就不知道了。
“我再确认一遍,李惠儿二月廿八全天都在尚服局内,有旁人目睹,但是掌灯时分用晚食后她就不见了。是这样的吗?”郭大友反复确认道。
“没错,就是这样的。军爷,我可不敢撒谎呀,内官监也来问过好多次,我都是这么答的。”崔尚服惶然地说道。
“听闻二月廿八是各宫挑选贡品的日子,你们尚服局可有人员出入内廷?”
“有一批织染局的内侍前来送布料,但这是例行事务,隔几日就会有,并不是送贡品。”崔尚服道。
“可注意到甚么特殊之处?”
崔尚服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实在是没注意到有甚么特殊之处。而且那些织染局的人是午前来的,很快就走了,李惠儿那时还在尚服局内呢。”
“但是没有人看清她正脸,不是吗?”郭大友笑道。
崔尚服满目诧异,刚要说话就被郭大友打断:“多谢崔尚服,我等这便走了。此事还请您严守秘密,切不可往外传。”
“我知晓,我绝对不敢说半个字。”崔尚服忙连连点头,她还想要这条小命,绝不敢与锦衣卫对抗。
“此外,还请您仔细查一查当天这尚服局里的人数,是人数与往常一样不多不少,还是少了一个,确认后告知我,我明日还会入宫来问。”郭大友道。
崔尚服只能点头表示明白。
一旁的孟旷这一刻内心真是对郭大友起了钦佩之情,尽管她已无数次钦佩他的智慧。此人实在是思维明晰,只是问答几下,就搞明白了穗儿金蝉脱壳的脱身手法。假以时日,此事必然要被他查得明明白白。孟旷只能默默等待时机,跟在他身边上随着他查。但愿可以将他误导入调查歧途。
郭大友与孟旷从尚服局里出来,道了句:“接下来咱们去内官监。”随即率先往北而行。孟旷跟在他身后,走在空荡荡的宫墙夹道之中,望着头顶阴翳的天空,孟旷一时不由感受到一种失足陷入巨大牢笼的可怕压迫感。想着穗儿竟然在这样的深宫中生活了九年的时间,她的心口不禁又泛起隐隐的疼痛。
她如何还能让她再被抓回去,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让她真如吉祥鸟般展翅自由翱翔。
……
就在郭大友与孟旷在深宫中调查失踪宫女一案时,京城某个阴暗的猪圈里,周进同一身脏污地惊醒过来,身边的大肥猪呼哧呼哧地拱了拱他,似乎把他当做了饲料。周进同呸地吐出口里的污泥,扶着泥墙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一时间被这臭味熏得几乎要再度晕过去。
来不及多想,他迅速跑了出去,撞开猪圈外的一堵篱笆墙,跌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引起了过路群众齐刷刷的瞩目。而这些过路人,全都衣衫褴褛,在路边东倒西歪,看上去像是流离失所的流民。
我这是……在哪儿?我经历了什么?他不禁自灵魂深处发出疑问。
而与此同时,京师的另一头,一位挑着竹篓的卖鱼老翁路过了灵济堂后院院墙外,趁着四野里无人注意,手腕一翻,将一个竹筒丢入了院内,随即扬长而去。
第43章 方铭(四)
“小穗姐?帮个忙,帮我把后院架子上晒着的几筛草药搬过来?”
“好嘞,马上来。”
“谢谢小穗姐。”
三月初三午后,未正时分。灵济堂忙得不可开交,虽然两日前的流民挤兑之事不曾再发生,还是有不少流民希望能来灵济堂碰碰运气,徘徊在灵济堂附近。巡逻的兵马司队伍一来,他们便一哄而散,巡逻队一走,他们又聚了上来,苍蝇般赶也赶不走,只是再也不敢闹事了。孟暧与清虚师兄弟三人商议了一下,干脆开门迎这些流民入内,一个个按需抓药,此前那些备下的多余的外伤膏药也都附赠给了他们。这些流民几乎没有钱款支付药费,大多都赊欠了下来。孟暧也不求他们能补上这笔药费,她只是希望这些流民不要再聚集于灵济堂门前了。当前穗儿在家中,难保这些流连于附近的流民之中会混杂有别有目的之人。孟暧规定每个人只许赊欠一次,下次再来抓药就要补上前次的欠款。如此,就能让不少流民抓一次药后不敢再来,这样门口聚集的人就自然减少了,也方便孟旷在灵济堂附近安插的眼线能够辨明盘桓在附近的可疑之人。
如此一来,灵济堂就又要接待大批量的流民,穗儿、清虚,包括清渺与清衡师兄弟都在前堂和东西两处药房忙得不可开交。就连表哥赵子央今儿一早用了朝食,还帮着孟暧打包草药,后来去户部当值差点要迟到了才急急忙忙离去。
孟暧他们将前院通往后院的东侧穿堂甬和正堂后门全部上了锁,防止有人趁他们不注意入了内。唯一可以从前院进入后院的途径,就是正堂朝北开了一扇窗。
孟暧就是站在这扇窗边,对后院里的穗儿喊的话。彼时穗儿正在后院井边,打了一桶水洗衣服。听闻孟暧让她搬晒草药的竹筛子,便连忙起身,湿漉漉的双手在围于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去将院墙边木架上的筛子一个一个搬下来。好在这些晒干的草药并不重,对她来说完全算不上负担。
“你慢点来,别着急。”孟暧站在窗边,远远地望着她的动作,莫名其妙地担心。生怕她不小心伤到了自己,等姐姐回来怕不是要心疼死。
老远地看到穗儿取下扁筛的动作顿了顿,孟暧紧张地喊道:
“怎么了小穗姐?”
“啊……小暧,这竹筒是怎么回事?是你放在上面的吗?”穗儿从那扁筛上拿起一个竹筒,举着问道。
“竹筒?我没放竹筒呀。你拿来我瞧瞧。”孟暧讶异道。
穗儿将几个扁筛叠在一起,并那竹筒一起搬到了窗边。孟暧连忙探出双手接过扁筛搬入屋中,然后她凑到窗边,拿着那竹筒研究起来。这有点像是个信筒,套口上封了蜡。封蜡完好,竹筒周身也完好,证明这竹筒被封后就不曾被打开过。
她用随身携带的小剪刀划开封蜡,刚准备打开,余光瞧见穗儿正在窗外边,努力地垫着脚,扒着窗台探头往里瞧,窗台有些高,穗儿身高不够高。孟暧不由笑了,觉得小穗姐娇娇小小的样子好可爱。他们孟家都是高个子,她姐孟晴属于特别高的,孟暧虽然不及姐姐,但也有五尺二寸,比穗儿要高出两寸。她转身,把边上一个小凳子从窗户递了出去,道:
“你站凳子上。”
穗儿白了她一眼,但还是依言照做了。二人凑在一起,孟暧打开了竹筒,从当中取出一张纸条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月初四,申正,兵马司胡同胡记后门入,只候一刻,未至则再待联系。
“啥玩意儿?”孟暧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穗儿却当即明白过来:“是方铭,他联系我了,这个竹筒是他丢进来的。”
“会不会有诈?”孟暧立刻想道。
穗儿拿过那竹筒,仔细看了看,然后指着竹筒底部给孟暧看,道:
“你瞧这儿,这刻了两道杠再加一道斜杠,这是我和方铭约定好的汇合标志,有这个标志基本上就不会有诈。”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等我姐回来,咱们再商议一下此事该怎么办。”孟暧蹙眉道。
……
郭大友与孟旷行至紫禁城北内门贞顺门,准备出示令牌出紫禁城去外面的内官监。不过郭大友倒是不急,寻了贞顺门、玄武门当值的禁军将领,问了问二月廿八是谁当值,他想打听一下紫禁城北门的出入情况。
依旧是单独见面,秘密询问,这位禁军将领就比崔尚服要淡定许多。因为二月廿八当值的将领并不是他,而是一位姓章的禁军将领。
“我也不清楚情况,你们若是要详细问,还是得问章校尉。不过他现在被卸了职,人关在刑部监狱里呢。”
“据你所知,是个甚么情况?”
“当日那么多人员进进出出的,还有那么多货物运输,恐怕难免有疏漏罢。我猜测,人应当就是藏在甚么箱子里被偷运了出去。”
“不会是扮成内侍出去的?”
“这个应当不大可能,都人要扮成内侍本来就困难,尤其是她们搞不到令牌的。而且每日进出这玄武、贞顺门的内侍,我们守门禁卫军其实都能混个脸熟,我守贞顺门三年了都能认出九成,那章校尉还比我资历更老,他比我更能认人。”这禁军将领说道。
郭大友沉吟了片刻,道:“你手下的人都不是当日值守的人?”
“那倒不是,章校尉卸职后他带的人就并到我手下由我暂时管带。今日出勤的一部分人手确实是当日值守的士兵。”
“能找个人过来问问吗?要头脑清晰,善于观察,记忆力好的。”
“行,没问题,您稍等。”
说罢这禁军将领就去寻人了,不多时领回来一名周身禁军铠甲,全副武装的高大士兵。这士兵显得有些紧张,在郭大友和孟旷面前站得笔直,目不敢斜视。
“你与我说说当日值守可观察到甚么怪奇之处?任何事儿都可以说。”郭大友问道。
那士兵仔细回忆了一下,道:“怪奇的事倒是没有遇到,就记得好多货物进进出出,我们查得晕头转向的。”
“你再仔细想想,有甚么特别的地方?”郭大友紧紧逼问,孟旷不由瞥了他一眼。
那士兵踌躇了片刻,好像不大敢乱说话。但在北司侦讯第一高手郭大友凌厉的目光逼视下,他不得不心虚道:“当时地上结了冰,有一批往各宫送碳的内侍脚底打滑,不小心在门口打翻了一车碳,大家忙着捡碳,恰好另外有一队送货的内侍过门,没怎么查就放行了。”
“那批内侍是空着手还是运了箱子。”
“我记得有箱子。”
“甚么时候的事?”
“应当是午前,我记得不久后我们就换班去用午食了。”
郭大友眉梢眼角露出喜色,这个士兵的供词与尚服局崔尚服的供词对上了,线索都指向了那批午前入尚服局送布料的内侍。而孟旷在一旁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当真是天助我也,她没有刻意去误导郭大友,但调查方向却就这样巧合性地发生了偏差。
他二人问过玄武门守门禁卫后,便出门往北来到内官监。刚到内官监门口,就恰好撞上一名头戴三山冠的高阶内侍走出门来。他一眼瞧见郭大友与孟旷,初时被郭大友高大的身材给吓到了,他还没见到宫中有哪个内侍长得如此高大。随即见他二人蒙着面,他立刻指着他们准备开口训斥。结果被郭大友迅速捂住嘴巴,一把搂到了旁边,道:
“莫声张,瞧瞧这个。”说着把锦衣卫令牌亮给他看,“北镇抚司”四个字让那内侍顿时抖了一下。
“军爷这是要查甚么?”这内侍小心翼翼问,尖细的嗓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你叫甚么名字?”郭大友问。
“小的名唤孙桐。”说着把自己的内侍令牌亮给郭大友看,此人还是个内官监总管采办,掌着内官监的采办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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