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尘骨(二)
穗儿锁紧了眉头,净乐堂内飘出的焚烧尸骨的气味越来越刺鼻,而他们眼下正身处净乐堂东侧外墙之下。此前他们绕过了正门,从后门一路绕过来,前后两道门都锁死了。眼下想要进去,就只有翻墙一道条路可走。
孟旷在前引路,寻了一个脚下地势较高处,此处的墙体相对来说矮一点,比较方便翻过去。她先让穗儿和清虚在一旁等着,她自己后退几步,一段助跑后,轻身一跃,足尖在墙面上一蹬,高高跃起,双手迅捷攀住墙头瓦片,足尖蹬住墙面,轻松挂在了墙上。大概是从未防备有人会翻墙入净乐堂,这净乐堂的外墙之上并没有设置任何防盗措施,土砖砌城的墙约有丈许高,其上覆盖着墙瓦。外墙粉刷得相当滑溜,若不是孟旷身手矫健,一般人还真没办法像她这般挂在墙头。
她双臂用力,将身子向上拉起,头顶探出墙头,向墙内观望。他们所处位置的墙内恰好就是净乐堂的后院。后院灯光微弱,只有北侧一连串的建筑边缘点着两簇火把,勉强照亮了火把四周的景象。那里是一整排焚烧尸体的窑窟,孟旷粗略数了一下,有八个窟口,每一个口子都装有一扇紧闭着的厚重铁门,但唯独最东头的那一个是敞开着的,里面透出火光,似乎正在烧着什么。
孟旷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她抬眸望了一眼北侧那一整排窑窟的后方。在那里矗立着东西两座砖砌的高塔,那里就是传言中的两座骨灰镇魂塔。东侧葬内官骨灰,西侧葬宫女骨灰。塔下各有一口非常深的深井,所有无家可归、无亲无故的宫人,死后焚烧的骨灰就洒在下面。
老姑姑难道已经被推进那窑窟中焚烧了吗?这是孟旷的第一反应。不过她仔细聆听,似乎听到南侧停尸的前堂内传来了什么人说话的声响。那前堂内还有微弱的烛火光芒闪耀,应当是还有人在其中。
孟旷不再耽搁,她干脆翻身上墙,骑坐于上,对下方道:
“清虚,你搭把手,把穗儿送上来。”
“好嘞!”
清虚弓步扎马,双手交叠,垫在大腿之上,示意穗儿踩着他上去。穗儿也不犹豫,当即抬起右脚踩住清虚的手,扶着墙向上伸手,去够上方孟旷探下来的手。清虚狠狠发力,双手托举而起,一下将穗儿双足送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然后让她踩住了自己的肩头。
穗儿体重之轻,让清虚有些吃惊。这体重再多一个穗儿他也能送上去。
穗儿到达这个高度,恰好抓住了上方孟旷的手,孟旷拉着她一用力,以一种穗儿无法想象的可怕力道,将她整个人拽了上来。穗儿几乎是一下就脱离了清虚的双肩,整个人被孟旷拽到了怀中,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转了个身,背对院内坐在了墙头之上,孟旷的手臂就搂在她腰际,将她牢牢箍在怀中。
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力气?在这种无法借力使劲儿的地方也能爆发出这种恐怖的力道,这得要多强的腰力和肩臂力?
“穗儿,你跳下去,敢吗?”孟旷问她。
“敢……”穗儿口里说敢,可声音听上去有些发虚。这墙内与墙外地面高度不同,墙内明显要更低洼,她处在高处,下方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她害怕自己跳下去会撞到什么东西,或者不小心踩错了地方崴了脚。
穗儿反复给自己鼓劲儿,扭转身子,双腿跨过墙头,调整身躯面对院内,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准备跳,忽闻孟旷道:“算了,你别跳了。我等会儿先下去接着你。”穗儿这时才察觉孟旷搂着她的手臂半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看来她早已看出了穗儿的胆怯。
她转头去问清虚:
“清虚,你自己能上来吗?需要我搭把手吗?”
“没问题,你带穗儿先下去吧。”清虚在下面道。
孟旷松开搂着穗儿的手臂,往后挪了挪与她拉开距离,右臂一撑,身子悬空而起,跨骑的左腿越过墙头,一个返身跳,非常轻巧地落地。她迅速来到穗儿正下方,道:
“跳,我接着你呢。”
穗儿不想被她小瞧,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于是干脆一闭眼,不管不顾就往下蹦。孟旷见她这模样,不禁有些想笑。一把稳稳接住她,依旧是轻轻巧巧就将她放在了地上。穗儿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个没用的娃娃一般,被她摆弄来摆弄去,顿时觉得十分挫败。她抿着唇瞪着孟旷,最后心想还是算了。作甚和她较这个劲儿,自己自有其他长处,比如自己的聪颖强记,孟旷也是拍马不及的。
后方,清虚已经跃上墙头,并且十分利落地跳进院中。这位憨厚的年轻道士,平日里看不出,没想到身手也相当矫健。清虚可是从小就随罗道长习武强健体魄,他们习的道家功夫,杀人术方面比不过孟家祖传的功夫,但行走江湖也绰绰有余。
这些小心思稍纵即逝,眼前诡异的环境很快就让穗儿陷入了恐惧颤栗与提心吊胆的担忧之中。孟旷领着她以及清虚,悄然绕到前堂后窗边。这后窗是纸糊的,早已破破烂烂也无人修缮。透过破开的洞口,他们能望见前堂内停着一排排的棺材,乍一数能有二十多口。就在远端,大约前堂的西南角的位置,有两个身着内侍服的人正打着灯笼围着一口棺材,朝那棺材里探看着什么。不知这两人在做什么,但他们诡异的举动让三人周身不禁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仔细聆听,可听到那两人之间微弱的对话声传来:
“干爹,咱们这么做会不会遭天谴啊?”这是个年轻的内侍的声音。
“你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她都这个样子了,活不了多久了,咱们这是超度她,早死早超生啊。”一个声线苍老的内侍声回答道。
“把人活活烧死,这死法也太惨了。”年轻内侍不忍心道。
“那你现在杀了她?”老内侍问。
“不不不……”年轻内侍连连摇头。
“不敢?那她这样躺在这里,你救她啊?用你那点例钱给她抓药医病?救活了她也是废人一个,你养着她?你当心被那童谷丰发现,也把你抓去,碾碎了全身的骨头,到时候你就和这个倒霉催的出双入对了。”
“干爹……您就别埋汰我了……”年轻内侍都快哭出来了。
“唉,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喂饱了她,送她上路吧。等撒了骨灰,再给她上柱香,算是仁至义尽了。老嬷嬷,您也莫怪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您看,我们专门熬了八宝粥食,您吃饱了,就可以安歇了。闭上眼,很快就过去了。咱们内侍都人,苦一辈子就求这一下痛快,来世投个好胎,咱不受这个罪了。”
正当此时,孟旷忽然感到自己左手臂被用力抓住,是穗儿,她焦急地指了指那两个内侍,轻声道:
“是她,是老姑姑在那棺材里。”
孟旷点头,道:“我把他们引开,你们避开那两人绕到前面去,从前堂正门进去。”
说着她返身来到那唯一开着铁门的窑窟口子,抄起边上一个铁钩,“铛”的一声敲在那铁门之上。在这寂静的夜里,净乐堂内只听得到北风呼啸,四下里阒寂无声,恰如其分地展现出这片埋骨之处带给人的死寂之感。忽闻这一声金铁交击之声,简直如地狱钟声敲响,震得人三魂七魄尽散。
前堂内那一老一少两个净乐堂管事顿时被吓得面无人色,老内侍扶着棺材喘不上气,病都要犯了。年轻内侍更是不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腿抖若筛糠。
“去,去看看怎么回事?”老内侍对年轻内侍道。
“我……我我,我哪儿敢啊……”年轻内侍话都说不连贯了。
“唉!得了,咱俩一起去。”说罢拉起那个年轻内侍,二人推推搡搡地出了前堂往后院而来。他们走的是东侧的甬道,穗儿与清虚便从西侧的甬道往前堂绕去。孟旷此时藏身于窑窟与院墙的夹缝之中,见那两个内侍提着灯笼出来,她屏息静待。待那二人走近了,她也不啰嗦,直接闪身而出,在他二人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叫的一瞬间,就以迅捷的手法将二人打晕过去。
她将二人拖到窑窟边的一根廊柱旁,在后院里找了根麻绳,将二人以锦衣卫的特殊绳结绑法牢牢绑在柱子上,清除了二人身上的所有利器,包括四周他们有可能利用到的利器。随即又随意找了两块破布,把他们的嘴死死塞住。
做完这一切,她快步赶到前堂。一步跨入其内,就见穗儿和清虚正举着火折子,伏在那口唯一开盖的棺前。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穗儿的脸庞,孟旷看到她眼泪正扑簌簌地往下掉。而清虚正从他随身背着的包袱中取出绷带来。这些急救用的绷带是他离开灵济堂前带出来的,以备不时之需。
孟旷忙赶到近前,问道:“如何?”结果她就看到了棺内的惨状。
棺内躺着一个年老的女人,一头花白稀疏的发被梳理整齐,面上还画了妆容。但饶是如此,遍布半张面庞的烧伤疤痕依旧让她看上去如魂似鬼,分外可怖。她眼皮子微微开着,眼珠有一点微弱的反应,探一探口鼻,还有一丝浅浅的呼吸。她四肢关节以肉眼可看出的状态断裂,肘、腕、胯、膝、踝,乃至上腹部的肋骨都瘪了下去。清虚努力地试图用绷带去包扎固定她碎裂的关节,可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是徒劳,大寒的天里他头上都透出了汗。
“到底怎么样……清虚?”孟旷再次问道。
清虚看了一眼穗儿,只能咬牙道:“我方才号过脉了,脉象极其微弱,探她鼻息,还剩下一口气。她的四肢关节全部给碾碎了,外部没有出血,但内里瘀血极其严重。尤其是肋骨也断了,刺穿了脏腑,她……已经救不活了……”
清虚的话犹如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孟旷心头。她不禁抬头望向穗儿,但见她悲从中来,已然呜咽出声,却依旧倔强地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显出脆弱无助的模样。孟旷的心像是裂开了般,禁不住靠近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肩头,给与她一点微薄的温暖支撑。
“惠……惠……”老姑姑的嗓中发出了虚弱的呼喊,她应当是在呼喊穗儿。
“老姑姑,我在……我在这儿……”穗儿急切地凑上前去,将左耳贴在她口鼻处,仔细聆听她说话。
“手里……手……”
“手?”穗儿忙去查看老姑姑的双手,果从她紧握的右拳中找出了一个小布包,里面似乎包着什么硬硬的东西,穗儿取出布包内的东西。是两块硬木制的令牌,这是内廷宫女的令牌。一块刻着“李明惠”,一块刻着“祁雨禾”。
“李明惠……这是,娘亲的名字……”穗儿怔忪,然后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凑到她跟前询问,“难道……您就是祁雨禾吗?”
“是……是……”老姑姑声音越来越低了。
“您……您认识娘亲,你和娘亲……呜呜……”穗儿终于哭泣出声。
“活下去……惠……自由……喜…乐……”老姑姑耗尽最后的一口气,努力且清晰地吐出了这几个沉重的字词,说完,她身子忽如断线的风筝,瘫软在棺中,再无生息。
第47章 尘骨(三)
北风刮过漏风的破窗,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好似上苍也在呜咽哭泣。穗儿的泪水滴落在棺中,她伏在棺头,久久不愿起身。此情此景实在太过悲怆,孟旷喉头哽咽,一时之间也无比心酸。但是她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她不得不搂住穗儿的双肩,轻声安抚道:
“莫伤心了,斯人已逝,我等还是将她好好安葬罢。想必老姑姑是不愿化作尘骨入那骨灰塔的,咱们得将棺材运出去。”
穗儿擦干眼泪,缓缓道:“不……我们还是烧了老姑姑罢,搜集了骨灰,我想把骨灰坛带走。我想……带她去与娘亲合葬……”收到此处,她再次哽咽。
“好……”孟旷眼中不禁也溢满了泪水,亲情是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最看不得这种生离死别之景,何况还是发生在自己心爱的女子身上。
尽管老姑姑不曾明言自己与李明惠之间的关系,但在场三人都明白,恐怕老姑姑与李明惠乃是一对对食的宫女。而且彼此感情极其深厚,以至于老姑姑临死前,还紧紧攥着自己与李明惠的名牌。仔细看,这两块名牌之间还打了一个同心结,其意义再明显不过。
既然李明惠与老姑姑曾是对食的宫女,那么李明惠就是从宫中逃出去的。据说老姑姑是因为隆庆六年景仁宫的一场大火而毁了容,那场大火里死了不少宫人,其中恐怕就有李明惠。而事实上李明惠则是借着那场大火的机会偷偷逃出宫去了。
至于穗儿……恐怕她的身世当真和宫廷脱不开干系。如果她只是李明惠逃出宫去后在民间收养的女儿,那就很难解释为何老姑姑一眼就能认出穗儿来,还对穗儿如此舐犊情深,也很难解释为何太后会对穗儿如此照拂。穗儿应当就是李明惠从宫中抱出去的孩子,且穗儿的外形极富特征,以至于她们几乎不必口头确认,就能一眼看出她是谁的孩子。
这些想法在孟旷心中一一浮现,但她却并没有在这个档口去提。清虚盖上了棺材盖板,用钉子钉死。孟旷在外寻了一辆运送棺材的二轮推车,与清虚、穗儿合力将棺材抬上了推车。三人扶着推车来到那早已烧得火热的窑窟口前,将棺材送入其中。注视着火苗吞噬棺材,穗儿跪下,向窑窟三叩首。最后一下她跪伏在地,久久不曾起身。
孟旷不忍心,蹲下身扶她起来。穗儿直起身来,望着手中用同心结系在一起的两块名牌,缓缓在胸口攥紧。
“十三哥……”穗儿哭哑了嗓子,低沉着嗓音说道,“我们不过只是想活下去,为何就这般艰难?”
孟旷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静默。
“我不知道我生身父母是谁,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很在乎。但我娘亲,还有老姑姑,她们才是我真正的双亲。她们苦了一辈子,分隔两地那么多年,到最后也没见上一面。如若不是我今夜来见她最后一面,我甚至都不会知道她们之间的渊源。老姑姑也不知道我其实叫穗儿,我名中的‘穗’字,其实是她与娘亲名字的结合……她要是能知道该多好,知道我娘亲有多想念她……”说到此处她不禁再次落泪。孟旷缓缓握住她的手,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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