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郑家其实也被人盯上了,此前灵济堂那个引来流民的膏药订单,其实是另外一股不明势力冲郑家发难的结果。这股势力窃取了郑家和王祎联手吞下的军饷铸银三百两,特意在京城各大商铺广下订单,然后将商铺给的领货单复制发放给京郊的流民,引得这些流民争相去抢货,从而引起京城各方的注意。”
此前因为意外状况频发,孟旷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这件事说与穗儿听,后来不知不觉就给忘了。今天才终于想起来,一时有些无奈,她这段时间可真是忙晕了,差点耽误了事。
穗儿闻言有些吃惊,她眸光闪烁了片刻,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紧接着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道:
“这是个连环计。”
“什么?”孟旷和清虚都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穗儿解释道:“咱们把事情从头至尾捋一捋。可以看出,有一个不明人物或团体,我以甲方代指。首先甲方为了引发郑家恐慌,先去窃取了饷银三百两。甲方知晓我的所有事,他出于某种目的,窃银后将我的过去以及我偷偷出宫的计划透漏给了郑家人。郑家人果然起了贪念,于是联合武骧卫来抓出宫后的我。方铭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临时取消了计划暂避。与此同时,甲方将被窃走的三百两饷银分散到京城各处商铺引发流民骚乱,不堪其扰的商铺必然会求助于五城兵马司。兵马司迫于压力,自然会加强城中巡逻,尤其是紧盯受扰商铺附近出现的流民。我们假设一下,五城兵马司与流民之间的冲突升级会如何?这一段时间,京城必将起骚乱,出入京城就要受限,更有甚者可能会采取戒严。这个甲方,或许是想利用这种方式找出试图出入京城的某个人。”
“甲方要找的人不是你吗?”清虚奇怪问道。
“应当不是,这个甲方似乎对我以及一直和我脱不开干系的前首辅宝藏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想要利用这件事达成某些其他的目的。一是揭发郑氏侵吞饷银的事,二则是我方才所说的,他在用这个方式找某个试图出入京城的人。”穗儿一边思索着一边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甲方是不是就是那个利用男童的人。假如是,那么这个甲方就知道我在灵济堂,并且他千方百计想引导某个人,再具体一点,会不会是军方的某个特定人物注意到灵济堂,所以那日才会利用男童摔入跑马道来达成目的。”
“那男童惊的马,据说是神机营宋提督的马。昨日孙老三家的来拿药,和小东家聊了两句,专门提了一下这个事。他说他现在很害怕宋提督会来找他麻烦,打算搬家了。”清虚说道。
“宋提督……宋则义?”孟旷挑眉讶异道,“这人有点本事,我听闻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向陛下上疏,要更换军备,说是现在军中所配备的火器已经落伍了,需要革新。”
“不是,我都糊涂了,这个什么甲方为什么一直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行事?如果他想要让宋提督知道穗儿就在灵济堂,他写个匿名信告发不就得了?”清虚问道。
“他就是不愿或者不能用寄信的方式,才会不得已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办法。”穗儿道,“也许是不想留下任何会追索到他身上的证据,毕竟找人递匿名信,是有暴露自己的风险的。何况如果宋则义不看这封信或者不按照这封信的指示去做,又或者这封信不慎落入别人手中,那就坏事了。”
“唉,这事儿恁得复杂,我脑子不够用了。”清虚挠着后脑勺。
片刻后,他瞧穗儿和孟旷两人肩并肩坐着,都在沉默着想事情,他才猛然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现在和两个女人同处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他觉得不大好,也有些不大自在。这不自在来源于他察觉自己好像有些多余,旷哥儿和穗儿关系这么好,每天都住一屋,自己是不是也该避一避?今夜穗儿如此伤心,也许正是需要旷哥儿安慰的时候,自己杵在这里她们俩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啊……我出去把风吧,虽说不怕有人追来,还是谨慎些好。”
“我去吧。”孟旷忙道。
“别,你都累一晚上了,在车里歇歇。把风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个老爷们,不能总让你们女子冲在前面做事。”
“那我等会儿换你班。”孟旷道。
清虚笑了笑,也没答应就钻出车去。他下了马车,准备先去查看一番这破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保暖的东西。
车厢内一时沉默下来,穗儿和孟旷谁也没有开口。片刻后:
“十三哥……”
“那个……”
二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愣住。孟旷忙道:
“你先说。”一边说着,她一边坐到了穗儿的对面。
“今天谢谢你,十三哥。谢谢你能带我来,让我见老姑姑最后一面。”穗儿唇角弯起微弱的弧度,眸光中仍然凝着悲伤。
“客气什么,我说了我会帮你,我就一定会做到。”孟旷道。
“说实在的,我还真以为你会不答应的。”穗儿道。
“为什么?”
“你当真就不怕我趁机跑了?”穗儿问,面上终于起了一丝笑意。
孟旷却笑着摇了摇头:“除了我这里,你还能去哪里?就算你要跑,在我眼前你也跑不了。”
不知为何,瞧见她这般定定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穗儿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面上起了热度,别过头去有些不大敢看她。
孟旷却盯着她问道:“其实我很想问,你告诉我的七成事实中,是否包括你的身世。”
穗儿闻言,垂下头来,半晌才答道:
“我也只知道一鳞半爪,不比你们多多少。你们大概是觉得吉祥鸟的那个故事很可疑吧。但那个故事我是真的没有听完整,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再听完整了。但……我自己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是与我娘亲有关的。既然你们都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世,今夜老姑姑和我娘亲的关系也明晰了,我想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孟旷认真的看着她,就听穗儿道:“吕景石曾在内官监翻到过一本记录,其上记载了隆庆年间的一些宫廷中的人事调动。隆庆四年三月,景仁宫主位贵妃李氏向内官监要求多派两名都人、两名内侍入景仁宫,内官监便拨了人去。上面记载了所拨之人的名单,里面就有我娘亲的名字——李明惠。现在仔细回想一下,还有祁雨禾的名字,是老姑姑。她们两个人是同一时间,也就是隆庆四年三月被分派到了景仁宫服役。”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孟旷问。
穗儿摇头:“各宫问内官监要使唤人手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景仁宫作为地位尊崇的贵妃主宫,不可能会突然间缺了人手。贵妃亲自问内官监要人是很罕见的,可以猜想当时景仁宫内有什么变动。后来我让吕景石有机会就尽量查找翻阅一下隆庆年间的记载,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记在脑海里,整理出来递一个条子给我看。吕景石不久后发现了异常,就是所有文书记载几乎都有隆庆四年年初撒马尔罕使团入京朝贡,敬献西域珍宝和美人的事。但此后这些西域珍宝以及美人的去向全部都断了,就像凭空蒸发了。吕景石问了问内官监管理档案的老内侍,说是今上登基伊始,太后掌朝,曾命宫中晒书清理档案,在那之后很多档案记载就不翼而飞,怎么也找不到了。包括一部分先帝的起居注,还有大量的宫人名录。这个老内侍也是当时被调过来管理档案的,前一位管理档案的人不知被调去了哪里。不仅如此,很多隆庆年间的内侍宫女,尤其是曾在景仁宫服侍过的人,全都人间蒸发了,很多人怀疑是太后为了隐藏自己与前首辅之间的秘辛,把这些人全都灭口了。如今还能知道隆庆年间宫廷之事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隆庆四年初至隆庆六年初这两年的时间,不论是文书记载还是人们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只言片语和零星的传闻还残留在宫中。”
“穗儿……”孟旷呼唤她,穗儿却依旧低着头,思虑深重。孟旷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道:
“穗儿,你看着我。”
穗儿终于回过神来,琥珀瞳眸惶然地望着孟旷。孟旷问她:“你在担心什么呢?是揣测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吗?是不是怀疑自己会是隆庆帝的女儿,会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是不是怕如若你当真是公主,会引来不轨之人的觊觎和利用?或者引来灭口的杀身之祸?”
穗儿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心里所想全部被孟旷言中了。
“你想不想当公主?”孟旷问。
穗儿苦笑:“且不论我到底是不是,天底下也没有我这般命途多舛的公主。”
“想还是不想?”孟旷意外地执着于这个答案。
“不想。”穗儿摇头。
“好,那问题就很简单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穗儿怔忪地问。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孟旷微笑着说出了这样一句杀气腾腾的话。
第49章 甲方(二)
孟旷说完这句话,便拍了拍穗儿的手,道:
“你睡一会儿罢,闭上眼休息休息。我去外面看看清虚。”
车厢内光线有些暗,穗儿看不清孟旷的面容,但能感觉到她有些害臊了。这人可真是让穗儿无可救药地着迷,方才她那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带给穗儿一种别样的震撼。往日里这人偶尔脾气坏,有些女孩子家的小性子,大多时候在她面前都显得温柔老实还好欺负,以至于让穗儿不禁忽略了她的另一面。“螣刀修罗”这样一个称号下的晴姐姐,必然有着震骇人心的强大。这是继娘娘庙那一夜后,穗儿再次感受到孟旷身上散发出的霸道悍然之气。回想起那夜在娘娘庙里孟旷劈斩十多人的场面,当时她觉得异常的恐怖惊骇,甚至之后很长时间以来她都不愿去回想。但如今不知为何,那些血腥恐怖的感受在她脑海里都消失了,唯独只剩下孟旷凌厉的刀法和暗夜中凝视着她的眼睛,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安全感。
孟旷正起身准备钻出车厢,穗儿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突然就伸手拉住她衣摆。孟旷愣了愣,回身望向她,问道:
“怎么了?”
“你坐下来,陪陪我……”穗儿轻声道。
孟旷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坐在了她身边。她不敢再坐于她对面,方才她见穗儿如此担惊受怕,顾虑重重,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心里想着再也不要让任何人欺辱于她,于是情绪激荡下口出狂言,现在实在是有些尴尬害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她就是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尤其是她总爱用那双自己毫无抵抗力的琥珀眸子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实在是……太过狡猾。她只能板板正正地坐在她身侧,一时间又开始莫名其妙紧张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紧紧的。
穗儿缓缓靠过来,抱住她左臂,将头靠在了她肩头,闭上了眼。她也不说话,身上淡淡的香味一点一点弥散出来,融化了孟旷的心。孟旷怀里似是团着一汪温热的泉水,心里想着只是这样靠着就足够了,她不要求更多。她不计较任何得失地帮她,也只是为了获得这一点点的靠近和温存。她还能求她什么呢?那也未免太过贪心了。
这些日子她偶尔会想,等穗儿摆脱了所有纷繁复杂的阴谋和纠缠,若是自己还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就好了。可是她会不会还是想要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呢?有一个待她好的丈夫,生儿育女,就此平淡如水、温暖真切地活下去。这些都是自己给不了她的,自己已然是个脱离正轨的人,男非男,女非女,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除了和妹妹相依为命,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家人。妹妹未来也要成婚,她也许会成为家中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许孤独终老才是她的结局,但对刀口舔血的她来说,能孤独终老,恐怕都是最好的人生收场了。
“十三哥……唉,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喊你晴姐姐罢,我实在不习惯。”穗儿忽然轻声说话了,“晴姐姐,你听说过对食吗?”
孟旷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道:“自然听闻过,宫中的宫人对食,结菜户,我还是懂的。”
“你觉得他们只是搭伙过日子,还是有真感情的?”穗儿又问。
孟旷想了想,认真答道:“有些或许当真只是搭伙过日子,乃至于是出于利益的结合。但有些恐怕是真有感情的,比如你娘亲和老姑姑。”
“嗯……”
“说心里话的,老姑姑这样的人真是太让人动容了。忠贞不渝地守望你娘亲这么多年,不知道当年她是不是为了送你娘亲和你出宫,才会在大火中留了下来。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况,她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着实令人感佩。”
孟旷话说到此处,忽然听到肩头传来抽泣声,原来是穗儿又流泪了。她心顿时揪了起来,忙自责道: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
“如果,人生中全是一茬接一茬的苦难,这辈子活得也是真没意思。可是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真心且矢志不渝地待自己的人,那么就算有再多的困难也不怕熬不过去,人活着是有奔头的。”穗儿咽下泪意,哽咽着说道。
孟旷没答话,而是用衣袖去帮她擦了擦面上的泪水。
“其实我娘亲和老姑姑年纪都不大的,算起来老姑姑应该只有四十岁,娘亲如果能活到如今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但她们看上去都要比实际年纪苍老二十岁。我从前不能体会娘亲的感受,我只是觉得娘亲一直一直都很不开心,尽管她在我面前总是强颜欢笑,温柔疼爱我。现在想起来……我好后悔……没有早点知道娘亲和老姑姑的事,没有好好尽最后一份孝道,是我害死了老姑姑,我没有救她出宫,反而害死了她……”穗儿已然泣不成声。
她哭得孟旷心都要碎了,只能不断帮她擦去泪水,抬起手臂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给与她温暖和安慰。但她能哭出来,能把满心的悲痛宣泄出来也是好的,总比闷在心中要好。
痛哭了许久,穗儿终于平静了下来,孟旷的衣襟也全被她的泪水打湿了。穗儿的手紧紧攥着孟旷腰间的衣衫布料,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
“晴姐姐,我是个不祥之人……你不要为我杀神杀佛,我真的怕我会害了你。”
38/185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