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伶儿,”苏岑笑着在人背上拍了拍,心里不禁黯然,他笑曲伶儿傻,他又何尝不是呢。
午时三刻已过,他的项上人头还留在脖子上,确实也够稀奇的了。
空气中还是有股若有若无的酸臭味,苏岑自认为已经泡的够透彻了,衣服也都是阿福给他拿了熏香熏过了的,四处都找不到源头,最后苏岑探了探身去闻了闻曲伶儿。
一股酸馊味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着几分反了油的冲味。
苏岑把人推出去些许,“伶儿……你好像也臭了。”
难怪当初两个人抱着谁都不嫌弃谁,敢情已经是“臭味相投”了。
“有吗?”曲伶儿拎起自己的袖口嗅了嗅,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苏岑:“我本来就是这个味道的啊。”
苏岑低头一看,只见穿在曲伶儿脚上的两只鞋,一只黑的,一只红的,那只红的也快要变成黑的了。
他隐约记得他还没入狱之前曲伶儿就是穿错了的,这身衣服……貌似也还是当日的衣服……
“你……”苏岑不动声色离远了一点,“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曲伶儿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阿福不是每天都给我洗吗?”
端着鱼翅鸡汤上桌的阿福:“自打二少爷出事我就再没洗过衣服了。”
曲伶儿:“……”
苏岑:“……”
悄么声儿地又躲远了一些。
曲伶儿毫无芥蒂地又扑了上来,拽着苏岑两只胳膊摇了摇,“苏哥哥,你还欠我顺福楼的肘子还二两桂花酿呢。”
当初好像是说过要给曲伶儿买肘子的,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难得曲伶儿还记得。
“桂花酿没有了,”苏岑冲人笑笑,“等初雪下来,补你一坛黄盧烧。”
第205章 分权
过了晌午郑旸才又过来,刚进院门就看见苏岑和曲伶儿一人一张躺椅,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仰躺在院子正中闭目养神。
冬日暖阳已不像夏日那么有威慑力,柔和打在苏岑脸侧,削弱了些许平日里的凌厉,捎带上几分玉瓷般的光泽,郑旸一时有些晃神,脑海中凭空跳出了两个词——芝兰玉树、龙姿凤章。
听见脚步声苏岑才稍稍睁了睁眼,看清来人当即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冲人道:“你总算来了。”
郑旸这才回神,笑了笑道:“吵到你们了?”
苏岑摇头以示无碍,站起来引着郑旸往里,“进屋说。”
曲伶儿也跟着要起来,被苏岑抬手一指,“接着晒,什么时候把身上那股腌臜味散净了再进来。”
曲伶儿撇撇嘴,只得又不情不愿躺回去,心道自己怎么就腌臜了?他祁哥哥都没嫌弃他!
两个人进了房,苏岑把门一关,又把人往椅子上一按,盯着郑旸问:“之前在大牢门口人多口杂你不想说,现在总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原定的处刑为什么突然停了?现在这算怎么一回事?朝中是不是出事了?”
郑旸无奈笑了笑,“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朝中那帮大臣们一个个胆小如鼠,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站出来的冤大头,他们恨不得一人上来咬我一口自证清白,怎么可能答应放我?”
“你还知道你是冤大头啊?”郑旸轻哼了一声,“别人的事非要往自己身上揽,非得站到所有人对立面上去,人都死了好几十年了没人管,也就你这种傻子上赶着往上凑。”
过了会儿又幽幽叹了口气:“大周要是多些你这样的傻子就好了。”
苏岑轻轻抿了抿唇,又接着问:“柳相和田平之最后怎么判的?”
郑旸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当真没救了,刚从牢里出来操心的还是这摊子烂事,没好气道:“田平之那案子,经查实系为主考官章何嫉贤妒能、利用公职之便草菅人命,章何革职发配充州,其余人等降职的降职,罚俸的罚俸,与当年那届科考有关的一个都没跑。柳相冤死狱中,得复官赐祭,进柱国,谥文恭,赐祠在他的家乡幽州,岁时致祭。”
本以为苏岑就该得偿所愿了,再看过去时却见人眉头还是轻轻蹙着,郑旸不禁坐直了身子:“你不是还想着追究皇家的责任吧?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可能公之于众,届时不说为柳相平反,天下都要大乱了。”
“我没说我不满意,”苏岑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们既同意了为柳相和田平之平反,却又放了我,我并不觉得他们能有这么大度,除非是王爷他……”
话音刚落曲伶儿突然破门而入,苏岑微微蹙眉,回头道:“不是不让你进来吗?”
曲伶儿有几分为难地指了指门外,“苏哥哥,来人了。”
来的是个生面孔,看穿着打扮是个宫里的太监,手里拿着一尺黄绢,见苏岑出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苏岑接旨”,便就拿两个鼻孔对着天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苏岑和郑旸对看了一眼,这才双双跪下。宣旨的太监趾高气昂抖开圣旨,拿捏着嗓子读道:“罪臣苏岑无视法礼,枉顾圣恩,大殿之上大放厥词,诋毁先帝,动荡人心,引起群臣激愤,罪不可宥。但朕感念先帝仁慈,秉承先人之志,念在其迎回崇德后人有功,功过相抵,削职为民,永不录用。钦此。”
圣旨还没读完苏岑便已经跪不住了,什么叫无视礼法?什么叫大放厥词?什么叫迎回崇德后人有功?!每一句话都戳在他的痛点上,这旨意不是李释下的,也不像是小天子下的,倒像是故意奚落他来了。几次想站起来却又被郑旸硬拉回去,最后一身衣裳都险些被撕碎了那副膝盖才将将贴在地上。
太监宣完了旨垂眸一瞥,意味深长一笑:“苏岑,领旨谢恩吧。”
苏岑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你就别再让小舅舅为难了!”郑旸埋首地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下颌骨僵硬,牙关紧咬,紧紧拉着苏岑的那只手指节苍白。
苏岑一身戾气忽然就散尽了,一双手在地上狠狠一抓,却又什么都没捉住,最后只能徒然松开,掌心向上摊开:“领旨、谢恩。”
直到那太监大摇大摆走了苏岑还是跪在原地不肯起来,郑旸去接苏岑手里的黄绢,拿了几次却发现苏岑紧紧抓着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才不过二十出头,风华绝代,状元之才,却被告知“永不录用”,这只怕比当场宣誓他死刑还要难受。郑旸心里也不是滋味,伸手拉了苏岑一把,却被人一把甩开。
“崇德后人回朝是什么意思?”苏岑抬头怔怔地看着郑旸,“我就是这么出来的?拿我换李晟回朝?他会害了大周江山、害了王爷的你们不知道吗?!”
“你太小看自己了,”郑旸突然笑了,只是那副眼眶红的吓人,看着比哭还难看,“你觉得你只值一个李晟回朝吗?”
郑旸抬头狠狠抿了下唇,硬是将满眶的热泪逼了回去,良久才道;“为了救你……小舅舅交了一半的摄政权出去。”
皇宫内苑,清宁宫
大白天里两扇房门紧闭,太监宫女被掌事太监支的远远的不得靠近,却还是能听见里面摔桌子砸碗吵的不亦乐乎。
李晟偏了偏头躲过一只横飞过来的翠玉琉璃盏,锋利的棱角擦着脸侧而过,却又没伤人分毫。李晟游刃有余地看着眼前恼羞成怒的人,看着那张带着精致妆容的脸上一点一点崩坏,应付各种空中飞物之余还有闲情品评一番,人前再矜贵娇持的人骂起街来跟乡野市井里的妇人也没什么两样。
“你说只要把柳珵推出去这件事就查不到先帝身上,结果你却亲自把柳珵杀了逼着苏岑来查当年的事!”见始终砸不到人,楚太后长长的指尖直戳到人脑门上,“这就是你说的先帝对你委以重任,说的会帮濯儿固守江山?你骗我,你竟然敢骗哀家!”
李晟抬手推开那只想戳进他眼珠子里的手,轻轻一笑道:“你让我帮你对付李释,我做到了啊,李释已经交出了一半的摄政权,已经威胁不到你儿子的江山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你没说你是崇德后人,你没说这一半摄政权最后是落到了你手里!”楚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抚胸顺了顺气才将将稳住,险些就要气厥过去,最后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那龙椅是我濯儿的,你老子一步之遥都没坐上去,你更是想都别想!”
李晟目光陡然一凛,楚太后顷刻间只觉得遍体生寒,悻悻住了嘴,抬头看过去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有些不受控地发起抖来。
那双眼睛尖锐且嗜血,像兽,更像蛇,冰冷的沿着人的四肢百骸攀爬上来,吐着信子伺机以待,随时准备着一击毙命。
楚太后突然想起来李释。
不得不说,这两个人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相比先帝来说这两个人更像是亲兄弟。她之前就一直害怕李释那双眼睛,深且静,一眼看不到底,所以她才将李释划分为敌人——既然看不懂,那就疑罪从有。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那双眼睛真正表现出敌意是什么样子的,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上蹿下跳做着跳梁小丑,而李释说到底根本就不屑跟她斗。
但李晟不是李释,这双眼睛里有东西了,是狠绝,是孤鸷,是赤裸裸的欲望。
万一李晟不止于此……不,应该说李晟绝对不会止于此,他苦心孤诣这么久,设了这么大一个局,怎么可能就止步于和李释一起临朝摄政?
“来人,来人!”楚太后振袖一呼。
片刻后掌事太监才稍稍探了个头进来,“太后有何吩咐?”
“这人是乱臣贼子!狼子野心!”楚太后指着李晟道,“叫禁军过来,把人给我拿下,就地正法!”
寝宫里静了一静,掌事太监没走,李晟也没动,气氛一时间诡异异常。
片刻后李晟轻轻笑了,“昨夜风大,你家主子着了风寒,早点伺候她歇下吧。”
掌事太监垂眸敛目,进来将门反手一锁,轻声回道:“是。”
第206章 离京
苏岑走的那天长安城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一声细微的“吱呀”轻响,长乐坊的一扇小门开了一条小缝,除了惊落了一点枝头积雪,再没留下其他动静。
一个身影从门里出来,伴着天边残月,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慢慢消失在茫茫雪雾里。
两年前他带着一身少年意气而来,如今消磨完了,损耗尽了,也该走了。
他房间里留了一坛黄盧烧,等阿福和曲伶儿醒了就能发现,算是应了当日对曲伶儿的承诺。酒坛子底下还压了两张纸,一张是长安城里宅子的房契,留给曲伶儿,他跟祁林虽然情投意合,但也总该再有个自己的地方,这套宅子送给他就当做嫁妆。还有一张是阿福的卖身契,还他自由身,自此便不再是谁的下人了。
长安城的城门应时而来,苏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茫茫大雪纷飞而下,盖住了朱雀大街,盖住了两市里坊,也盖住了花萼相辉楼的楼顶。
他的长安城最后定格在这场大雪里,上了冻,结了冰,大门轰然阖上,再也开启不得。
曲伶儿是被扫帚拂地的沙沙声吵醒的,开了房门才见一场大雪骤降,阿福正趁着雪停清扫出一条小路来。
曲伶儿立马来了精神,裹了棉衣冲出房门,抓起一把雪搓了个雪球,往前一砸,正中阿福脑门。
“你干嘛?!”阿福恼羞成怒抬起头来,果然见额头上红了一大块。
曲伶儿靠着棵树笑的前仰后合,枝杈上的雪簌簌落下,把阿福刚打扫干净的院子又弄乱了。
阿福拂落身上的雪渣子,压低声音埋怨道:“别吵醒了二少爷!”
“苏哥哥还没起?”曲伶儿坏心思又起,低头抓了一把雪又扭头朝着苏岑卧房而去。
“你别……”阿福想拦已经拦不住了,眼看着曲伶儿推门进了自家少爷的房间,心里默默倒数,静等着曲伶儿被骂个狗血淋头。
等了好久还没听见动静,阿福不禁放下扫帚跟着探头进去,只见曲伶儿正站在窗前,对着桌上的东西皱眉头。
“二少爷呢?”阿福环顾一圈没看见苏岑,也跟着进来。
“这是什么啊?”曲伶儿把两张纸递给阿福,他被逼着抄了一年《三字经》,大字还是不认识几个,关键时候还得跟阿福商量着来。
阿福实则也认不全,却能认出自己的卖身契,纳闷道:“二少爷怎么把我晾出来了?”
直到曲伶儿手里的雪渐渐化了,雪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两个人才大梦初醒般突然意识到什么。
阿福脸色煞白,“完了,二少爷把我送给你了……”
曲伶儿把两张纸一扔,夺门而出,“我去把苏哥哥找回来!”
兴庆宫里,早朝刚下,中书门下省的奏章也刚刚送过来,下人们送膳的送膳,送奏章的送奏章,正是一天当中最繁忙的时候。
李释刚回来便直奔书房,自打李晟回朝,政务非但没少,反倒各种鸡零狗碎的事情都冒出来了,朝中一片混乱,四围也动荡不安。李晟目的清晰、目标明确,只想揽权,民间疾苦从不过问。到最后他不仅要统筹全朝上下个中琐事,还要收拾李晟留下的那些烂摊子,忙了半个多月才将将从宫中搬回来住,却还是一刻也不清闲。
李释靠着椅背按压眉心,下人们把一摞摞奏章搬进来时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渐渐弥散的檀香味越来越浓郁,甚至衍生出一股淡淡的苦味。
过了一会儿周围没动静了李释才慢慢睁眼,扫了一眼面前的桌案,问道:“没了?”
下人小声回话:“暂时就是这些。”
只是保不齐下午或者晚上还会不会再送过来。
李释抻了抻筋骨,抬手取来朱笔,刚一下笔就皱了眉。
天气渐寒,墨凝固得快,容易胶笔。这一笔下去墨色不均,在纸上沾染了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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