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你们德高望重的太傅大人!”李晟哈哈一笑,“当年宁羿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因为编错了页码被学士呵责,是我父王为他求了情这件事才压下去。后来永隆宫变,宁羿因为官职太小被忽略而躲过一劫,他念及父王恩德收留了我,等风头过来才将我送出城去。”
传说当年太宗皇帝对这个崇德太子的后人讳莫如深,几番秘密追捕,甚至追查到了关外,不曾想人就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
苏岑替李晟补充完整,“你出城后与先帝却一直没断了联系,直到太宗皇帝大限将至,你借机怂恿先帝夺嫡,实际上却是暗中组织自己的势力,意图谋反!”
“我当初不杀你是对的,”李晟提唇笑了笑,“你当真很聪明,也很大胆。但暗门并不是要谋反,暗门由先帝创立,也只听从先帝一个人的命令,自始至终就没有过二心。先帝崩后,我们原意是要继续听从圣上调遣,但天子太小,王爷又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对暗门围追堵截,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保。”
苏岑恨恨地咬了咬牙,这李晟好阴险的一招,这一席话就是要把李释跟先帝摆在对立面上,营造一种李释因为被夺嫡之后怀恨在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假象。冷冷道:“那你们勾结突厥也是为了自保?笼络官盐也是为了自保?劫取官银致使徐州上万百姓流离失所也是为了自保吗?!”
李晟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是。”
苏岑一口牙咬碎咽回肚子里,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还要再说,却被人出声打断了。
“你接着往下说吧。”李释道,“五个凶手,还有一个呢?”
苏岑回过神来看着殿上,对着李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了足有几个弹指,才轻声道:“这最后一个凶手,是王爷你。”
第202章 谢罪
满庭的大臣们双腿一软,眼前一黑,险些都要厥过去了。从柳相,到先帝,再到崇德后人,现在还要扯上一手遮天的宁亲王,这苏岑当真是觉得一条命不够折腾吗?!
只李晟衔着一抹诡异的笑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身前那个笔挺的背影。
小天子脸色也已经惨白,颤巍巍问:“苏,苏岑,你之前不是还说受降城之事是有人操控,那皇叔不该是受害者吗?怎么还成了凶手了?”
苏岑静静抬头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面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对这一切都早已经了然于心了。
苏岑在朝堂之上字正腔圆道:“王爷对田平之的死确实不知情,只是他的一个决定最终促成了这场悲剧。”
“据柳相交代,田平之科考前曾有过一段时间‘不百~万\小!说’了,这个时间刚好就是先帝身边的内侍小六子第一次去找柳相杀田平之的时候。所以我推测田平之应该是认出先帝了,他那么聪明,只言片语之间就已经推出了大概,皇位比边关百姓的命重要,夺嫡比自己的亲生兄弟重要,他对这个朝堂死了心,所以才决定不读书不赴考了。他不知道他这个举动其实救了他一命,一个弃考了的、日日喝的烂醉如泥的人对他们是没有威胁的,先帝本就不是嗜杀之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动摇了要杀田平之的想法,所以在这之后柳相没再见过那个内侍,也就当个玩笑没放在心上。”
苏岑稍一停顿,接着道:“如果一直这么下去,田平之可能不会死,可是就在这时一条消息传入京中——王爷毅然抗旨留守受降城,与边关百姓共进退。对别人而言听到这条消息可能只是称颂王爷爱民如子,田平之却是知道王爷这一留到底放弃了什么。他高兴,高兴这朝中还有清醒之人,高兴这一趟没白来,他总算找到了值得效力的明主,所以他才有重拾诗书,继续筹备科考。”
“我看过田平之当年科考没有答完的试题,与他平时的风格大相庭径,论述的是如何解决藩镇割据、边将拥兵自重的问题,而这恰恰就是王爷多年镇守边关急需解决的问题。夹在别人探讨施政方针、歌颂吏治清明的文章之中,他这篇文章择主之意显而易见。”
“可他终究没能等到王爷回来。”
苏岑轻轻垂眸,“所以我说王爷是害死田平之的第五个凶手,正是因为王爷的高风亮节让他心向往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我相信田平之不悔。”
苏岑一席话总算说完了,稍稍松了口气,静等着众人消化。
李释一只手在扳指上轻轻摩挲,当年他毅然退守受降城,护住了身后的百姓,却不知道远在长安城里有个人为他而死。他这个“凶手”当的不冤,如果田平之能活到现在,应该也是个安邦定国的旷世之才。
大人物没发话,也没人再敢说什么,朝堂之上一时之间静了下来,气氛诡异地吓人。
忽然之间大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众人齐齐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人身着华服凤冠,身后跟着一群手持刀兵的侍卫,大批涌入之后又将殿门紧紧拴死,将这一群人围困于大殿之中。
李释轻轻皱了皱眉,只见楚太后步步上前,立于殿前,敞袖一挥,“大胆苏岑,竟敢在此妖言惑众诋毁先帝,意图动摇国本,其罪当诛!”
在庭中的大臣们齐齐一愣,再看一下周围的形式,猛然就顿悟了。
今日在这殿上发生的事,没有人能活着带出去。
先是一人跪下道:“苏岑于朝堂之上编排皇家旧事,愚弄君上,用心险恶。此等小人当斩首示众,请陛下降旨,以平众怒!”
朝臣们见一人带头,纷纷跪下叩首,齐声道:“请陛下斩首苏岑,以平众怒!”
群臣施压,小天子有些为难地看看李释,只见人那双眼睛轻轻眯着,眼神冷的吓人。
楚太后对这副场景还算满意,但瞥到李晟还是难免愤恨咬牙,这人借着她与先帝之间的伉俪之情来接近她,却只顾行自己之便,根本不是要帮她稳固帝位。心里默把这笔账先记下,转而看着苏岑:“苏岑,你可认罪?”
苏岑腰身笔挺地站在一群跪地俯首的大臣之间,犹如鹤立鸡群,坦荡而傲然。
环视一圈,在这殿上的,除了楚太后和李晟也就只有郑旸和张君还站着,崔皓几经挣扎之后挣脱侍卫也站了起来,李释静静看着他,小天子左右为难,几分欲言又止。
这些人是他的至交好友,是凡事都替他兜着的上司,是他誓死效忠的君主,是他倾心相付之人。
有这些人替他站着,倒也无憾了。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今日结果,这一席话说出来不见得有几分能传出去,太过鲜血淋漓,太过危言耸听,关系朝堂稳定和大周国运兴济,是把这一切公之于众,还是给他冠一个诡辞欺世的罪名,是人掂量一下就知道孰轻孰重。
杀一人而定江山,从大局来看,楚太后没错,这些大臣们也没错,只是他还想要争一争,不为自己也为了给柳珵和田平之一个交代。
大殿之上响起琅琅之声:“臣不知何罪之有?”
楚太后冷哼一声:“这么些人跪在这儿请旨,还能是冤枉你不成?”
苏岑字正腔圆回道:“我身为大理寺官司,查清真相是我职责所在,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我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不过说起认罪我倒是想问一问,田平之何罪之有?柳珵何罪之有?凭什么他们就要沦为皇权的牺牲品?皇家的面子重要,平民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吗?”
“大胆苏岑,竟然还敢在殿上大放厥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直起身子怒喝,再躬身拜下,“陛下若不处置此人,臣愿在此长跪不起!”
群臣再拜跟着重复:“臣等愿长跪不起!”
楚太后回头看着殿上的小天子:“陛下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旨?”
小天子一张小脸紧紧皱着,小声道:“可是朕也觉得苏岑没错。”
楚太后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果然儿子不能交给别人养,一时没察觉,就已经不听话了。
看着一脸为难的小天子,楚太后目光还是放软了一些,又循循善诱道:“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苏岑不死,难平众怒,难安天下人之心,你要江山还是要苏岑,这点掂量不清楚吗?”
“我大周江山什么时候要靠杀人灭口来稳定了?”一道声音自御案旁传出,浓醇厚重,如绕梁之音,经久不散。
一直没表态的宁亲王突然出声,大殿之上静了一瞬,群臣们对视一眼,齐呼:“请王爷以大局为重,杀苏岑,以安民心!”
李释背着手从大殿上下来,扫了一眼跪了满地的大臣们,冷笑了一声,“人多势众吗?你们不用在这里以死相逼,你们这几条命,也值不了几个钱。”
秋凉已深,大殿里的青石板冰寒彻骨,从地下泛出幽幽寒意,有几个年老体弱的身影已经有了几分踉跄。李释却像是有意晾着他们,平静垂眸看着,却又一言不发,看的人如芒在背,吓出一身冷汗。
楚太后忍无可忍,声色并厉地诘问:“你当真要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毁了大周江山吗?!”
李释轻轻摇头,“错不在他,是大周错了,一个朝代的错误不该让他来承担。”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呆立当场。自古以来,当权者哪个不是追求丰功伟绩、名垂万古,又有谁敢当众说一声“错了”,毕竟谁也不想载入史册,受后人唾弃。就连雄才伟略的太宗皇帝也是辅以铁血手段屠了半个朝堂来堵幽幽之口,帝王之路上本来就是枯骨遍地血流成河,李释却坦坦荡荡说出了那句“大周错了”?
就连苏岑也是愣在原地,他冷静自持了一整天,在这一瞬眼眶突然就酸了。
李释曾跟他说过这句话,可他没想到李释竟然能当着小天子、当着楚太后、当着他的满朝臣子也这么说。
他以为李释只是哄他、安抚他,却忘了,李释跟他承诺的事就从来没有食言过。
苏岑忽然就释然了,他已经尽力了,力竭于此,不愧对任何人,死而无憾。
只是最后,他还想再替李释做件事。
那副宁折不弯的膝盖总算屈膝跪下,“我认罪。”
“因我擅离职守,失责失察,致使奸人闯入狱中,柳相含冤而死,此罪一也;窥探宫闱,擅自将皇家秘事公之于众,不敬有实,此罪二也;身为臣子,不恤君恩,一席披露致使君臣离心,社稷不稳,此罪三也。这三条大罪我都认,可我不是编排故事,田平之不是猝死,柳相也不是奸佞,我只求能还这两位清白,苏岑愿以死谢罪。”
第203章 天牢
刑部大牢
郑旸从外面一进来就先是打了个寒颤,入冬之后外面就已经不暖和了,这大牢里面竟然还要冷上几分,阴寒之气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侵皮入骨,穿再厚的衣裳也无济于事。
由狱卒带着越往里走郑旸越心寒,外面那几间牢房间隔些许尚还有个火盆子取暖,而里面这些别说火盆子了,连火星都不见一个。
郑旸皱眉问道:“里面为什么不生火炭?”
“火炭?”狱卒嗤笑一声,想到对方身份又敛了笑,回复道:“世子不知,这里面关的都是死刑犯,早晚是要死的人了,又何必浪费那个火炭钱呢?”
郑旸面色明显一冷,“死刑犯就不是人了吗?再者说这不还没死呢吗?”
狱卒顿了顿步子,面上还是堆着笑,语气却有些冷了,“世子若是觉得咱们这儿不好,回去就是了。”
郑旸一时语塞,梗了好一会儿才没好气道:“带你的路吧。”
狱卒哼笑了一声,回过头去继续吊儿郎当地往里走。
郑旸看着前头那副趾高气昂的后脑勺气就不打一处来,想他英国公府的小世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竟然沦落到要看一个狱卒的脸色。忿愤地咬了咬牙,可谁又让他有求于人,四处碰壁之后也只能出此下策。
大牢里幽深的吓人,就在郑旸觉得自己七拐八绕都快走到冥界了,狱卒忽然停了步子,朝前兀自一指,“世子,就是这间了。”
郑旸抬眼看去,喉间却猛的一梗,半晌才想起来掏出个银锭子送上,嘱咐一句不要声张,打发那个狱卒先走了。
最里间这间牢房里最是阴冷潮湿,墙壁上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而青苔遍布,贴墙放着一块几尺长的青石板便算张床,那上面看着隐约有几分凸起,再挑着灯仔细看才能看清那其实是个人。许是因为青石板寒冷,那人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裹着一床乌漆嘛黑的被子睡得昏天黑地。
郑旸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好久,一时都不敢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人。鼻头没由来一酸,咬咬牙硬是憋了回去,强行挤了个笑出来,对着拦木小声敲了敲,“别睡了,看看谁来了。”
青石板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好似已经与石板混为一体,毫无生气可言。
郑旸忽然一阵心慌,这人不会已经冻死了吧?
一时忘了他是走后门偷偷进来的,再顾不得什么小心行事,郑旸上前猛拍拦木,震的牢门上的铁链子哗哗啦啦地响,墙上的土胚都掉下来好大一块。
“行了,别拍了。”石板上的身影总算出了声,又过了片刻才稍稍动了动,金属碰撞的声音随之响起,伸展胳膊腿,硬是将那副蜷曲的身子拉长了一大半。又过了好一会儿人才一鼓作气从石板上坐起来,那双眼睛即便在黑暗里依旧清亮如许,抬眼望过去的时候郑旸忽然又有几分哽咽了,当日朝堂上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为田平之、为柳珵平冤昭雪,却再也不会出现一个人为他奔走相呼了。
一双修长笔直的腿站了起来,带动腿上的镣铐哗啦作响,身形晃了几晃才站稳,边上前边问:“你怎么来了?”
郑旸强行咽了几口唾沫才稳住声线,笑着道:”这不是过来看看你死了没。”
苏岑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喑哑,偏头笑了笑,“那不是让你失望了。”
“不是我失望了,是有些人要失望了,外面现在有的是人盼着你死,”郑旸又强行扯了扯嘴角,“你可得争口气,不能让他们如愿了。”
“你别笑了,真的,”苏岑走到近前,冲郑旸轻叹了口气,“比哭还难看。”
郑旸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苏岑不说他也快撑不住了,露馅不是这刻也就是下一刻了。
“为什么会到这一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郑旸一连重了几遍,“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就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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