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释垂眸看着分了叉的笔尖,目光渐沉,脑海中第一时间涌现的却是那个一边给他研磨,一边言笑晏晏与他谈笑的身影。
一旁研磨的下人登时吓的魂儿都掉了,急忙跪下认罪,他不过盯着王爷那张脸稍稍走了个神,这墨怎么就干了?
李释不发话,他就跪着不敢起来,直到有人在那副发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先下去吧。”
是祁林。
下人如蒙大赦般躬身退下,祁林接过之前的墨锭默默研着,使之前那些凝固了的稠墨又重新流动开来。
李释重新在砚台上蘸了蘸才下得去笔,出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祁林轻轻抿了抿唇,才道:“苏公子走了。”
李释笔尖稍顿,朱砂稍稍晕染,片刻之后才又继续写下去,“由他去吧,这长安城里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祁林愣了一愣,躬身退下。
没一会儿庭院里就传来曲伶儿的哭喊,“王爷也不要苏哥哥了吗?你们都不要苏哥哥了!我自己去找!”
曲伶儿飞奔而去,祁林叹了口气只能跟上。两个人快马加鞭一日便从长安赶到了洛阳,守在码头把往来的船只看了个遍,却是一无所获。
苏岑走的是陆路。
打算出了城门一路南下,特地绕开了洛阳取道南阳。原本以为他走的够隐蔽了,不想却已经有人在城门外等着他了。
来人是宋凡。
苏岑轻轻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
“我来送送苏大人啊,”宋凡那双桃花眼轻轻一弯,“哦,现在不该叫苏大人了,那我叫你什么好呢?苏公子?苏兄?还是子煦?”
暗门的眼线遍布各处,李晟还朝之后更是猖獗,他有什么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宋凡的眼睛。
苏岑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孑然一身更是不怵他,径自绕开宋凡往前,就当这是块挡路的臭石头,懒得搭理。
没想到宋凡竟然紧跟上去,边走边道:“你看看你那些朋友,什么郑旸,什么李释,你要走了一个送你的都没有,我好心来送你,你怎么还不理我?”
这语气倒有几分委屈的意思,若是苏岑不清楚宋凡的为人,还真有可能动一动恻隐之心。
苏岑头也没回,“送也送到了,世子请回吧。”
李晟回朝之后,宋凡也跟着搬进了豫王府,不再是定安侯府的小侯爷,却成了豫王府的世子。这位份升了不止一点半点,甚至比郑旸那个便宜世子还要尊贵一些,也难怪宋凡要过来当着他的面炫耀一番。
“你还没出京畿,怎么能叫送到了,”宋凡眼波流转,突然嘻嘻一笑,“怎么也得出了京畿,不,得出了关内道……要不我送你到扬州吧。”
苏岑停下步子,回头皱眉看着宋凡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凡歪头看着苏岑,笑的一脸真诚:“我送你啊。”
苏岑冷眼以对,显然不信宋凡的话。
“我说我挺喜欢你的,你是不是又没放在心上?”宋凡抬手在苏岑心口上点了点,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诡异,“我喜欢你陪我玩,以前那些人,要么就没资格跟我玩,要么就被我玩死了,好没意思。”
苏岑想起宋凡跟他玩的那些游戏,心里一阵恶寒,后退一步避开宋凡抵在他胸前的手指,扭头向前边走边道:“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如今李晟回朝,你也当上了世子,而我罢官免职颓然离京,你还不满意吗?”
宋凡站在原地没动,嘴角弧度只增不减,“谁告诉你,我想当的是世子了?”
第207章 往来
“你说你,好好的马车你不坐,非得走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宋凡一边埋怨一边抖了抖衣袍下沾染的的泥污。他当真一路从长安跟了过来,雪天路滑,这一路走的艰难异常,雪冻着难走,化了更难走,宋凡跟了一路抱怨了一路,却没得到苏岑一句回应。
宋凡自言自语演了个寂寞,猛地停步怼到苏岑面前,“你平日里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吗?怎么,哑巴了?”
苏岑绕开宋凡默默赶路,这人他打不过,又甩不掉,只能自闭耳目,就当听不到看不到,这人不存在。
雪水浸湿了鞋袜,寒气从脚底往上蹿,确实冷的厉害。苏岑走的是小路,天色擦黑进了山阳县的地界才找到一家路边的驿站,进去点了一间客房,又让店家小二送热水上去,便自顾自往楼上去。
宋凡无奈笑笑,嘟囔了一声“真小气”,只能自掏腰包,要了一间顶好的上房。
乡野小店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狭窄陡峭,苏岑上到一半时正赶上另一人从楼上下来,身形高大,苏岑贴近扶手边却还是被撞了下。
这一下撞得倒也不重,苏岑没怎么上心,继续往上走。刚走了两步只听身下传来一声粗沉怒吼:“让开!”
回头只见那高大的身影停在半路,再往下是宋凡那副根本不够看到的小身影,正站在楼梯中间,完完全全挡住了下去的路。
那人的身影比宋凡足足粗壮了一圈,又加上宋凡本来就在下面一阶,头顶刚刚比及那大汉前胸,更显得差距悬殊。
却见宋凡双手抱于胸前,完全不怵,提唇笑道:“拿了东西就想走?”
苏岑摸一摸身上,钱袋子不见了。
“他奶奶的,你找死!”那大汉脸色一变,仗着居高临下正打算把人一掌推下去。不曾想宋凡早有准备,竟从狭窄的楼梯上凌空一翻,借着大汉的头顶一撑,稳稳落到大汉身后。
那大汉推了个空,手上力气已经收不回来了,凭空抓了一把什么都没抓到,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巨大的声响惊扰了一楼的食客,大家都接二连三看过来。大汉被摔了个七荤八素,撑着地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再一抬头,只见一双沾染了泥污的布靴停在眼前,往上看去,对上了一双弯弯笑着的桃花眼。
“哪只手拿的?”宋凡拿剑鞘挑了挑那大汉一双手,“左手?还是右手?”
明明是一张明艳的脸,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狠狠打了个寒颤。
“把钱袋子还给我,你走吧。”苏岑也跟着从楼上下来,无视宋凡,冲那个大汉一伸手。
那大汉斟酌了一下跟宋凡硬拼的胜算,悻悻伸手从前襟掏出钱袋子扔给苏岑,从地上爬起来跑了。
只听刷的一声,所有人还没愣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剑已回鞘,一条胳膊从天而降,鲜血喷洒浇下,洒了在座的一脸。
大汉握着断处应声倒下,哀嚎乍起。
宋凡挑了挑唇,“看来是右手了。”
两个时辰后,路边破庙。
苏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堆潮湿的柴堆点起来,微弱的火苗跳动着窜起,映亮了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热水没有了,饭菜没有了,连张能安身的床榻也没有了,苏岑默默从行囊里掏出冻硬了的干粮,又在破庙里找了半个葫芦头去外面舀了一瓢干净的雪。
宋凡见有吃的也不客气,自己上前掏出另外半块咬了一口,接着就皱了眉,又干又硬,一口下去险些硌了牙,不由抱怨:“这什么东西?怎么吃?”
“本来有大鱼大肉,你自己作没了。”苏岑把葫芦头放在火堆边上等着雪水化开。
之前在客栈里吓走了一半的客人,店家说什么也不让他们住了,这才有不得不连夜赶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处能暂避风雪的落脚地。
“你让我把那店家杀了,现在就有热食暖榻了。”宋凡凑上前来嘻嘻一笑,“怎么样,要不要回去?”
“疯子。”苏岑懒得再搭理,把干馍撕成小块扔到水里泡着,又放在火上小心煨着。
宋凡这才知道这干馍不是直接吃的,也不抱着啃了,静等着苏岑做好了再去蹭一口。自顾自找了堆干草一躺,翘着腿道:“那个贼偷你的钱袋子你不恼,那个店家赶你走你也不恼,我帮你拿回钱袋子你却冲我发脾气,这是什么道理?”
一个贼确实不值得怜惜,苏岑轻轻摇了摇头,“我生气的不是这个。”
“哦?”宋凡来了兴趣。
“我只是搞不懂那个店家凭什么认为我俩是一路的,为什么把我也赶出来了。”
宋凡一愣之后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稻草都乱了,“不愧是苏苏,拐弯抹角骂人的本事当真厉害。”
苏岑心道知道别人骂你还死赖着不走,这脸皮也是相当厉害了。
见温度上来了苏岑便把葫芦头收了回来,抱着慢慢吃着泡软了的干馍。宋凡见状急忙凑过来,围着转了好几圈也没见苏岑有点要分给他的意思。
等不到那便抢,一把拉过苏岑端着碗的那只腕子,硬生生向着自己拉了过来。
这还不算,宋凡又起了别的心思,竟要引着那只腕子喂到他嘴里。
苏岑吃痛皱眉,却又抽不出手,眼看着就要度到宋凡嘴里,索性手上一松,葫芦头里的汤汤水水倾覆而下,浇了宋凡一身。
宋凡眼神一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头看了看苏岑,那双眼睛突然凶光一闪,捏着那只腕骨稍加用力,竟生生拆脱臼下来。
破旧的寺庙里传出几声沉重的喘息,苏岑抱着扭曲错位的腕子蜷在胸前,大冬天里硬是熬了一身冷汗出来。
宋凡以折磨人取乐,居高临下看着苏岑,眼里多了几分嗜血的神色,“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这样才肯乖乖听话,还是说你就是喜欢这个调调,难不成李释每晚都是这么满足你的?”
苏岑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尤其是听不得宋凡拿着调侃的语气说出那个名字,目光恶狠狠地直瞪上去,像只破釜沉舟也要咬人一口的小兽。
宋凡俯身下去拉起那只目之所及已经红肿起来的腕子,看着苏岑面目疼到扭曲那双眼睛却始终不肯示弱,面上流露出几分不解的神色,“你可以抱他,对着他笑,却宁肯自己饿着也不肯喂我一口饭吃,他就那么好?值得你为他舍生忘死?”
苏岑知道宋凡说的这个“他”是谁,冷冷道:“你其实是嫉妒吧?”
“是啊,我就是嫉妒,”宋凡一愣之后挑唇一笑,“凭什么他众星拱月,走累了有人抱,一群像你这样的人围着他,什么都替他打算好了,他只要乖乖坐着就能坐拥天下?我却是生下来就得会跑,跑慢了就会被人踩在脚下,碾进烂泥里,再也爬不起来?李濯,李濯,漱冰濯雪,冰雪聪明,可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苏岑这才想起来,他其实一直不知道宋凡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小时候我叫‘喂’,再之后他们叫我‘少主’,后来我总算有名字了,姓宋名凡,姓宋名凡……”宋凡长笑一声,目光陡然一狠,“他能活在日光之下光明磊落,我们却得在烂泥堆里打滚,我不过拿回本来就该属于我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苏岑抽了口气缓了缓手上的痛觉,“自古皇位更替,哪次不是血流成河,夺崇德太子之位的是太宗皇帝,不是小天子。他不过也是皇权的受害者,父亲早逝临危受命,但好在心性纯良,知道孰是孰非。他现在有一个好的表率,也努力在学,以后会做一个好皇帝的。”
苏岑盯着宋凡,一字一顿道:“但你不行。”
宋凡手上一点一点收紧,“你当真觉得我不敢杀你?”
苏岑咬紧牙关,始终不肯低头。
片刻后,只听见细微一声响动,关节复位,宋凡突然笑了,“我不杀你,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那些人都是什么下场,这天下到底跟谁姓。”
苏岑抽了几口凉气低头揉着腕子,心道这宋凡果然不太聪明的样子,李濯、李释、李晟,还有这一个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李无名,一大家子都姓李,难不成斗到最后还能姓宋不成?
这一走就走了大半个月,进了腊月苏岑适才擦到扬州界上,宋凡说要送他回扬州当真不是说着玩的,竟然真的一路跟了过来,苏岑不胜其烦,甩了几次没甩掉,最后只能听之任之,懒得搭理了。
看着扬州的界碑苏岑总算松了一口气,遥遥一指:“前面就是扬州地界了,你放心了?”
“这都被你发现了?”宋凡轻轻一笑,“我确实是来监视你的,原本只需要在暗处跟着就是了,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就地解决也方便一些。”
宋凡逼近一步,挑唇笑着,“可是苏苏你实在可爱,跟着跟着就一路跟到扬州来了。”
手里的利刃出鞘几分,苏岑不由后退了几步,他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暗门要杀他留他,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宋凡满意一笑,又把剑收回鞘里,“不过我说过了,我不杀你。安安生生在扬州待着,等着我给你看场大戏。”
抬头向前远远看了一眼,“咱们的老朋友来了,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宋凡足尖点地腾空而起,眨眼之间便杳无踪迹。
片刻后苏岑才回过神了,耳边总算清净了,双腿发软,后背发凉,好半晌才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来的是一辆四轮马车,来到近前才将将停下,厚重的棉连一掀,从车上下来个人,冲着苏岑轻轻一笑,“你总算是回来了。”
“封一鸣?”苏岑稍稍一愣,“你怎么在这?”
封一鸣冲人一笑,“来接你,你信吗?”
苏岑不禁汗颜,他这一路,来有人送,到有人接,只是送的人不是成心送他,这接的人……
苏岑看了看封一鸣身后的马车,马匹健硕,车轮厚重,明显是要出远门的,直言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封一鸣无奈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我调任工部侍郎,原本想等你来再走的,结果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你,朝廷那边催的急,只好先启程了。”
苏岑微微愣了一下,工部侍郎是京官四品,如今朝中两党斗争,正是用人之际,李释调封一鸣回去也在情理之中。他总算能回到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了,苏岑点了点头:“恭贺你。”
封一鸣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如今朝局混乱,前途未卜,这一去说不上是福是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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