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开始了!”
姚岸把姚见颀的手拎到键盘对应的位置,左手攀在他肩上,把人半圈进了怀里。
两人对游戏的套路已是清楚得不能再进一层,随意收放着钩子捞黄金,前三关轻轻松松就过了。
到了第四关,姚岸就有些犯愁了。
他每次都是奔着闪闪发光的钻石去,可回回捞到的都是四处撒欢的野猪。
“啊,气死了!”
这回倒是没逮着猪,只抓住了一块大石头,矿工正慢悠悠地往上捞着。
另一旁,姚见颀再次按下s键,从众石缝隙中准确无误地抓取了那枚钻石。
姚岸自叹不如。
两人依旧借着姚见颀的分数挺过了这个关卡,又接着玩了没一会儿,姚岸的小灵通在鼠标垫上响了起来。
重复又机械的彩铃掩住了隐约的游戏背景乐,姚岸瞄到了上头的名字,咳了一声。
他拿起手机,离开了书房,走到这一层的露台边上。
“喂,舟遥啊”
“嗯,我不在家”
“没干啥,就陪我弟呢”
……
应该是走远了,姚见颀再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屏幕上,代表姚见颀的矿工还在锲而不舍地转着抓钩,捞取一枚地底的黄金,另一个矿工的抓钩却浑然无觉地四处摇摆着,空空如也。
姚见颀点下了s键。
抓钩长驱直入地伸向了正中央那个标着TNT的木桶,霎时引爆了所有的钻石和黄金,什么也不剩了。
倒计时还留着十几秒的余地,姚岸搁下手机回来了。
眼神对上屏幕,表情瞬间凝固。
姚岸:“你……都炸了?”
姚见颀没说话。
“啥也没捞着?”
“捞了。”姚见颀说,“木桶碎屑,两美元。”
第31章 三楼的老虎窗拓着一幅身影
余舟遥很早就放下了电话。
每次和姚岸通话,她总是扮演着迫不及待挂断的那个,好在他并不和她争。
余舟遥没有告诉姚岸,她其实很厌倦长长的电线,等待时重复的单音节,她好像全然忘了他们最初的试探和剖白也是在电话里的。
她更喜欢面对面,肩并肩,会让眉毛和他地第二颗扣子平齐,和他一同落下左脚。
那才是恋爱里的实在。
而不是在电话里隔着山重山水复水,你在哪,在做什么,心情怎么样……问这些都是为了最后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就回来了。”姚岸说。
他说到做到,周一早晨惯例的升旗仪式里,余舟遥往右后方侧着头,余光揽住了队伍最末那道高亮的身影。
姚岸未来得及在那道视线中变得有知,一滴雨正跌在了他的眉心。
他轻轻蹙眉,令那雨踅进眼窝,在沦似一线堂皇的泪之前被他摁住,然后不解风情地拭干。
那是溶漾春日里第一场雨。
阶边的绿苔滚作了漫流的青溪,鸭跖草在腥湿的水雾中垂下了腰,若有手脚,它当会跪伏在泥上,恭谨地承受加诸其身的重量,认定那是恩赐。它浸沐在全然的忘我中,哪怕一双白色的布鞋尖拂过它淡蓝的面庞。
“呀。”余舟遥轻声慨叹道。
“怎么了?”姚岸停下来等她。
“鞋弄脏了。”余舟遥无奈地笑笑,微晃了晃泥水洇染的鞋面。
“雨天是这样的。”姚岸将手里的伞往她那侧偏了偏,“下次不要穿白了。”
余舟遥将他的动作收在眼底,心意在这雨雾都氤氲了几分,她借着这点朦胧,话里难得有些娇然:“上回是谁说我穿白好看?”
姚岸模糊地张了张嘴,握着伞柄,眼神向前示意。
余舟遥同他一道走了前去。她知道,他许多的话都是无意,自己也未必记得,他是这样的人。
但不妨碍她把无意当作有心。
“岔口的寺里请了一群外边的和尚来诵经,过几天,你去看吗?”余舟遥问。
“周末……”姚岸噙了噙这个节点,瞧着有些犹豫。
余舟遥哪里听不出,但她不拉扯,也不推开,全凭姚岸。
“喊怀恩和康子一道吧,他们也跟我念过几次了。”
余舟遥从和姚岸在一起后,四人一同结伴是常有的事,康子是爱凑趣的性子,常坏劲地侃他们几句,颜怀恩常是默听着,碰着她稍有窘色,就四两拨千斤地拂开了去,把风向转到另一处。如是,四人相处起来倒是难求的和谐。
但余舟遥此刻却没照平常那样点头。
她瞧着蜿蜒绵亘的小路,曲曲折折走不尽的样子,掂量又开敞地问:“你毕业之后,怎么打算的?”
“读初中啊,完成义务教育。”姚岸笑道。
但他这俏皮话却没同样逗起余舟遥的笑。
他隐约明白这是不能光凭玩笑糊弄过去的,况且也不必糊弄。
“我会去外面读初中,住在我爸那儿。”姚岸如实答道。
虽是意料之中,且作了多日的准备,余舟遥的嗓子还是涩了涩。
半晌,她又问:“以后都不回来了么?”
“当然会回来。”姚岸语气笃定,“我可是在安定村长大的。”
这话依旧没有给余舟遥安慰,反而在原先的心情中更添了酸,缘由无他,只因他这笃定的背后是离开的决心。
“不走行吗?”余舟遥到底是问出了口,借着雨声和脚步声的陪衬,鼓足勇气,“这里有你爷爷奶奶,康子,颜怀恩和……”
她把“我”字咽了下去,却不仅仅因为难为情和恋爱中人常有的菲薄,还因为她在姚岸眼里,看见了她每个字揭出来的挣扎。
“那......为什么?”余舟遥问。
他们都是安定村的孩子,是这里一草一木孕育出来的,哭笑都带着这方云雨的性情,骨血相连。
既然那样不舍和留恋,为什么偏要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处境?为了更好的日子?这里的人不存在那种名目的执念;为了看看外头是什么样的?外头有什么是这里不能给的,有什么比得上母亲的羊水来得健康?
那是为什么?
姚岸也常常问自己。
他记得不到半年前,他是怎样断然回绝了姚辛平,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归属和依附。
但他更记得那份断然的岌岌可危。
他母亲离开,又被姚辛平落在这独生独长直到今天,然后被告知他有了新的家人……一切都是被动的。
可被动的却远远不止他。
如果说他逐渐有了说“不”的能力和转圜的余地,却有一个人,从来都不及为自己抗辩。
那个人由着别人的意愿迁徙,或来或走,连一尾心爱的鱼都顾及不了。
姚岸第一次从江滨别墅离开那天,到了楼下,在一片浪淘般的云翳前停住,回过头。
三楼的老虎窗拓着一幅身影。
姚见颀双手扶着窗沿,望着他,遥远而清澈。
姚岸仰着脖颈,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决定留下来。
如果非要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画里画外永不少的两个人。
第32章 深铜色的脏水
诵经声从佛门内絮絮传来,称不上婉转,却低回萦绕。
金甲寺在安定村修了有一定时候了,比姚岸他们加起来都要大,五脏不全,墙上的红漆皮也落了,癣一般露出灰扑扑的内里,裸身展示疤痕似的,此时那灰尘又攀附在了各自的衣服上,五个人,从左至右渐次走高。
“喂,你看到什么啦,跟我们说说啊!”康子跳了两脚,冲最右边的姚岸喊。
“嘘——”颜怀恩把右手食指比在嘴跟前,不让他吵嚷,左手仍然扒着窗台,踮着脚,费力够着脑袋。
另一侧的余舟遥本是有打量的兴致的,但这会儿心思又被另一个人分了一半。
一个不请自来的人。
“切。”余沿追往墙上踢了一腿,牵连了下半块墙皮,他背过身往墙脚一蹲,“还不如扔石头呢。”
余舟遥随他一道蹲下,好言安抚:“小追,姐姐陪你玩好吗?”
余沿追依旧鼓着嘴,还没待发作,就被呛了句:“没劲就回家呗,小弟弟。”
姚岸一边抖着腿,一边眯着眼俯视他。
模样很是嚣张。
余沿追噌地站起,瞪着眼,不服地嚷嚷:“谁说没劲了,我就不回!”
他一大早听着动静起来,跟他们跨越大半个村子跑到这间破庙,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他姐给这村霸占了便宜!
让他回去,哼。
余沿追提高音量:“你休想得逞!”
“小追,别这样。”余舟遥赶忙拉了拉他的手腕,生怕两人不对付起来。
姚岸挂着一副半吊子笑,不像要跟他计较的样子。
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来了,这二货又来了。
“他们是念的什么经啊?”康子并未闻见似有似无的硝烟味儿,照旧问,“三字经?”
“楞严经。”颜怀恩道。
“愣啥?你听得清?”康子问。
“猜的。”颜怀恩笑笑,转头问姚岸,“看见了么,里头。”
姚岸抬了抬下巴,视线透过半掩的窗扉,殿内, 一列身着黄色海青的方丈,十个不到,面前摊着大部头经文,双掌合十,嘴唇翕张地念诵,为首的敲着木鱼,是琤琮中一点醒人的清明,殿上,药师佛两耳垂肩,脸如满月,上身如狮。
佛取华巾,绾成六结,偏掣其左,问阿难言,如实解不?
不也,世尊。
偏牵右边,如是解不?
不也,世尊。
姚岸抚了抚脖子上的玉坠,指尖划过叶子上的一脉脉蜿蜒,若有所思。
“怎么样?”余舟遥好奇地问。
姚岸:“光头和尚,脑门发亮。”
晨曦的金线解缚了山巅,剥茧抽丝一般地割裂云层,铄亮了一只持笔的手腕。
笔尖一滴近形似酣墨的红撞在了湛蓝的天际,细刷晕开,又温驯地随主人的力道原地舔舐了一圈。
一轮赤乌就此落成。
姚见颀将画笔投进脚侧的红色水桶,“扑通”一声,颜色溅湿了他的脚踝。
蒋淙绕过三三两两的学生,在他背后细致地打量了一会儿。
“嗯——”
她抱着膝盖蹲下来,小心地拣起素描纸一角。
不像其他学生被水渍和颜料斑驳了大片的画作,这张纸面上的太阳和原野,正在空气中踟蹰地干涸,本本分分,没有一笔徒劳。
就是看不出生命力。
“画累了?”她不说好不好,先问累不累。
姚见颀轻微地摇了摇头。
“休息一下吧。”蒋淙说。
待她走开,姚见颀沉坐半晌,拎起桶子和颜料盒出了门。
洗手间的窗框里搁着生锈的工具刀片,白色的洗手台沾满了陈年的缤纷污渍,角落里细流的污水也含着色彩,墙面上的手印,新的盖住了陈的……彰显着一处画室不言自明的性格。
一桶深铜色的脏水被下水管道咽下,姚见颀打开龙头,仔细又机械地搓洗着笔尖的狼毫,浓稠的红顺着他的静脉蜿蜒。
姚见颀盯着那缕蜿蜒,眼里蒙上了一层灰翳。
“你想干什么。”
身后的步伐一错,有些僵硬地停在了一泅干硬的陈渍上。
“我、我是喻先霖。”
姚见颀转过身,仰了仰头,称不上在看他与否。
喻先霖是前两周开始在这里学画的,那天姚见颀一进门,就感触到了一种强迫被熟悉的注视,像黏虫一样,随之而来的是教室里的那一场胡闹的喧嚷,以及它的后作用力。
喻先霖朝他讨好地笑了笑,笑容有些微妙的痉挛:“你别、别怕,我就是想说……你很好看,真的。”
姚见颀有片刻的抽离。
片刻过去后,他回到现时,生厌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我不是女的。”
“你不是。”喻先霖眼神里有着赤裸的热忱,“你比、比她们还漂亮,还美。”
一声轻笑从姚见颀的嘴唇流出。
所有人都把喻先霖当作傻子,肆意摆布玩弄他,也利用他摆布玩弄别人。
但喻先霖自己不觉得。
他会的字眼不多,刚好能说出所有想说的,他的表达遵从最本能的冲动,他是一个赤子。
班里的男生疏离姚见颀,还有的瞧不起他,说他不像个男的。
但他们谈论的、看的,却都是姚见颀。
这些目光、逗号和句号,似乎永远抵达不了它们的指向者,姚见颀永远将自己隔绝在这些措辞之外,说不准是谁疏离了谁。
喻先霖却觉得,这些菲薄的背后,是因为目睹了尚未意识到的、迥然于此前任何一种形式的美。
所以他们排斥,也被吸引。
喻先霖和他们不同,他心悦诚服地走到这份吸引的面前,以一个朝圣者和亵渎者的身份。
他往前迈了一步。
这层楼十分空旷,唯一一间画室要穿过几个弯折的走道,其间还错杂着无人的空房。此时正值上课,楼宇更是阒静无比。
姚见颀忽然打开了水龙头。
室内顷刻盈满了湍流的回声,来回冲撞击着喻先霖的鼓膜。
“你知道吗。”姚见颀毫无预兆地开口。
喻先霖的脚步停了一瞬,又继续移动,为了那尚未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已经等不及了。
姚见颀平静地抬起手,准确地取下一枚扣在窗缝之间的刀片,动作流畅,仿佛重复过上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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