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岸把生了红锈的插梢提起,拉开一边窗。
姚见颀松开墙上的信箱盖,清凌凌一声脆响,空空地回荡着。
还比如,帮颜怀恩看看是否收到几封信。
“那就是一封也没有了。”姚岸无奈地歪了歪头。
自行车载着两个人飞驰在新铺的水泥路上,前一人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后一个左手抱着鼓鼓的塑料袋,乍一看沉,实际都是些布料子,最不费劲。
快要到屋口那道大斜坡时,姚岸却不再像往常那样减速,而说:“我觉得我能冲上去。”
“……”姚见颀扯着那人衣摆的手不由僵了僵。
这次一定要在摔之前跳车。
“琢磨什么呢。”姚岸抽空回瞅了他一眼,“还记得哥跟你保证过什么吗?”
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伤着了。
“就不记得了?”姚岸听不到他回答,不甘地望了望坡顶,有些泄气地把手放在刹车上。
“啰嗦。”后头冷不防传来一声。
姚岸:“哈??”
姚见颀环住他的腰,说:“赶紧冲。”
姚岸闻此话,提了提嘴角。
下一秒,单车径直驶过石桥,在潺潺溪水的鼓舞中,沿着那道碾过数道车辙的坡度奔腾而上。
这次它没有拐弯,也没有停下。
姚见颀总是很喜欢安定村的黄昏。
坐在大堂的秋千上,轻轻晃悠,可以将那一轮落日望得摇荡起来,忽远忽近,一颗饱满的蛋黄,一个完美的句号。
只是今天,当他再想如法炮制地重拥以往的视角,却在刚刚坐下来时,听到了微弱但极其不和谐的声音。
“呲呀——”
姚见颀凝固地看往头顶上方,发出这声呻吟的横木绑着两根绳索,似乎下一秒就要……断。
正在给单车上机油的姚岸显然也听见了。
他望着姚见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扭捏表情,难得的、人性化地收回了快到嘴边的丧心病狂的笑。
姚岸咳嗽两声,扔了刷子,走到姚见颀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的脚踝。
姚见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姚岸什么也没做,只是感受了一会儿那处骨骼此时彼时的弧度,着地的距离。
他抬头笑着说:“我们见见长大了。”
明明帮着姚见颀扔掉了每一双码数小了的球鞋,也记着他最后一颗换掉的大牙抛上了哪房屋顶,姚岸却从未觉得他多明显地成长过。
他看着姚见颀,像看一个永远的小孩。
姚见颀若有所感,视线来到姚岸的眼睛又仳离,缓缓向上,一轮暮色在姚岸黑密的发梢后落下,姚见颀初初冒头的喉结不着意地动了动。
这种时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而一个由头至脚呈现的人影终止了他。
姚岸发觉姚见颀的出神,或者是入神,摇了摇他:“又飘哪去了?”
姚见颀抽回脚腕,扶绳站了起来,目光不动。
姚岸终于回过头。
余舟遥穿着鹅黄的衬裙,头发别在耳后,余晖掩饰了她脸颊的薄红和汗。
她隔着老远就想喊姚岸,那时他背对着她,面对着秋千上的姚见颀,他会以何种表情,余舟遥不用看也能猜到。
在姚见颀率先发现自己之前,不知缘何,她却不敢打扰这幅情景。
“怎么今天来了?”姚岸立在她跟前,笑着问,“不说好我明天来找你吗?”
“家里有人顺路。”她说。
“顺到这来了?”
“嗯。”
这回他们俩都笑了。
顺路也好绕路也罢,重要的是见到了。
他们确实见得太少。
姚岸想牵牵她的手,牵之前侧头一望,姚见颀不声不响地从他们旁边经过,正要进房门。
“见见。”姚岸叫住他,“怎么不喊人呢?”
姚见颀已经拉开了门,被他一喊,身子的一半吞在了阴影内,一半裸露在光线下,每一半都在僵持。
“哎,不用了。”余舟遥忙摇了摇手,嗔怪地看了一眼姚岸,“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她当然知道,也有耳闻,姚见颀是性情如此,孤僻也好,沉默自矜也罢,她与姚见颀交会甚少,并不奢求他能对一个几面之缘的人有多热络。
话虽如此。
可姚见颀并不是别人,他是姚岸的弟弟。
爱屋及乌,她想了解自己在乎的人,更想了解他所在乎的。
此刻姚见颀站在远处,口齿仍然闭着。
姚岸有些无奈,但也是意料之中,他摇摇头,一句“算了”正要出口,忽听姚见颀叫道:“舟遥姐。”
余舟遥眼睛睁了睁,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一会儿才道:“哎、好。”
姚见颀面容平静地看向姚岸,不等稍愣着的后者说什么,已将门阖上,终止在这个眼神中。
第38章 怎么搞得好像我强迫他似的?
姚岸对着合拢的门,有些莫名。
怎么搞得好像我强迫他似的?
对面的余舟遥并未察觉他的问号,欣喜道:“你弟弟刚刚是不是叫我姐姐了?”
“啊?”姚岸有些心不在焉,“是吧。”
两人又站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难得无人也无事打断,还不是隔着冗冗的电话线。
“嗨!”姚岸忽然甩了甩脑袋,“我发懵了,你怎么也不作声,老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我给你倒杯水。”
余舟遥笑着,并不动。
“怎么了?”
“我就走了。”
“这么快?”姚岸纳罕,“再等会儿呗,晚点我送你。”
余舟遥却摇头,她抿了抿嘴:“其实我今天来……”
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哎哟,我的眼睛!”一句响亮腾空传来。
康子半捂着眼,一面往这边蹦跶来,一面故意侃道:“没什么不该看的吧?”
“……”姚岸全身都在向他竖中指,“没你想的精彩。”
“切。”康子蹦到了他俩跟前,先给余舟遥行了个礼,“嫂子好。”
姚岸顺手把他的脑袋往地下摁。
余舟遥三年来已经听他混不吝地喊了数回了,虽不像最初那样忸怩,三分害羞仍是难免,碎发后的脸红了红。
“我走了。”她索性说。
“嫂子生气了?”康子在姚岸的魔爪下挣扎着探头。
“跟你生气都不够本。”姚岸松了他,转而问余舟遥,“真要回去?”
余舟遥点头,指向桥边一辆自行车,停在山坡伸出来的丛枝下。
余沿追坐在车上头,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前,面无表情地一甩,就算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没礼貌。”余舟遥无奈地数落,“他就这样。”
姚岸笑了笑,打心底理解这种类似的无奈。
以及纵容。
他朝余沿追的方向回了个一模一样的手势。
余沿追载着余舟遥一骑绝尘地走了,蹬速之快,生怕姚岸追上来似的。
“护姐的汉子他威武雄壮啊。”康子慨叹道。
姚岸嘁了声,抱着肘往门边一靠:“说吧,来干啥?”
“看看你——家姚见颀呀。”康子探了探身子,有样学样,“人呢,见见——”
姚岸朝他膝弯踢了过去:“一天不作能无聊死你?”
康子没皮没脸地笑笑,瞧着还是那个天下无二的傻乐呵。
只是那常年眯着的眼角忽然垂了垂,欲言又止。
姚岸却知道他止的是什么。
“我们一起去。”姚岸说。
翌日,姚辛平开车来接他们三人,到了医院楼下,姚岸和康子下了车。
“好好画画。”姚岸将手伸进车窗,揉了揉姚见颀的脑袋,“下午来接你。”
车发动后,反光镜里姚岸仍在招手,姚见颀对着镜子,无意识地顺着头发,。
“见颀。”姚辛平喊。
姚见颀迟了会儿才偏过头看向他。
“就要当初中生了,给你换个手机怎么样?”姚辛平欣然建议。
姚见颀的嘴唇微微鼓起,看得出是想发出一个“不”字,这是他通常情况下的第二反应,第一是沉默。
姚辛平当然清楚,于是抢先道:“妈妈连卡都替你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机,特地庆祝你毕业。”
姚见颀默然,过了一会儿,他问:“姚岸呢?”
“你哥?”姚辛平表情从和蔼的讨好变得不太客气,“他没有。”
不需姚见颀发问,他又光火地说了缘由:“中考成绩差成那样,还玩什么手机。”
姚岸若是在场,定然免不了跟姚辛平呛几句,倒不是不平,纯是出于常年和他爸叫板的仪式感。
毕竟姚辛平说的是大实话。
而姚辛平更生气的原因也不在于姚岸没考好,毕竟早有心理准备了,没有预期还谈哪门子失落?关键是当他想找关系把儿子送进市一中时,却发现小兔崽子压根没在志愿表上填。
“考不上干吗填啊?”姚岸反驳道。
姚辛平七窍生烟,自己分明特地嘱咐了让姚岸记得写,为的就是考不上了还能托关系让他进去。
谁知道姚岸根本就没想去,还一副慷慨毅然的样子,估计把他硬塞进去他也能当面给人把录取通知书撕成片儿。
烂泥扶不上墙怎么了,你想扶,烂泥还不乐意呢,不仅不乐意,他还挺有理。
“我不走那些旁门左道的,考什么就是什么,我命由我不由爹!”
“你还记得我是你爹啊?!”
姚见颀是知道他们父子俩这一通对着干的,他眼不看只凭耳朵“观望”,都能被姚辛平拿来充当子弹:“怎么你弟弟就考这么好,小学成绩都甩你十条街!”
姚见颀不再凭耳朵了,他从素描纸上缘探看姚岸的表情。
“我体测还满分呢!”姚岸问心无愧,“再说了,我弟多优秀啊,一个家有一个争气的就不错了,您也忒不知足了!”
“……”姚见颀听了只能沉默。
那一天自然是姚岸被追着打,最后躲到姚见颀房间里,姚辛平不敢随便进来,怕砸坏东西,隔着门骂了一通就被于绾拉走了。
姚见颀从不去劝什么,就像姚岸也不会抱怨什么。
旁人总能显而易见地觉出姚辛平的偏心,疼爱懂事的、更小的,似乎是亲人间常情,他做的菜大部分是按照姚见颀的口味,很少问姚岸吃什么,他常开车送姚见颀,给姚岸的则是一辆自行车。
这些都被视为常理接受了,连姚岸也不觉得什么。
但姚见颀知道,这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它的上限可以是对深爱女人的孩子的疼爱,出于一个具名的原因,出于善心,出于任何仁慈,但绝不是父爱。
父亲恨铁不成钢,也会爱,爱你像我,你让我觉得骄傲。
姚见颀止住了思绪。
“怎么样,去看看吧,不给你哥,就给你买。”姚辛平暂且将不省心的事挪到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样很好。
他已经不再需索那样的父爱了。
姚见颀摸着窗上的雾气,将它们揉进掌心,说:“那我也不要。”
第39章 “平庸。”
康子和姚岸在医院待了近一天,回来后就一直无话。
颜沐春的消损在康子的意料之外,使他愕然,还有颜怀恩强打精神的沉静,让他没有办法再说哪怕一个轻松的玩笑,好让他们从这陌生的气氛中开脱。
颜怀恩告诉他们,一周后颜沐春会去省医院,而那就是最终的结果。
晚上,屋里熄着灯,姚岸枕着一条胳膊躺床上放空,因为夜格外静,他忽然想听听看天花板上有没有传说中珠子掉落的诡异声音。
却听到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还挺缥缈。
姚岸有些恻然,他住了三年,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过于空旷森凉的房屋构造,他娘的别墅最适合闹鬼了!
他暗自握了握拳,寒毛尽竖,目光几乎烙在了门上。
门把手不负所望地朝下转了转。
康子刚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飞来横枕拍在了墙上,给他扇懵了。
对面,姚岸曲腿蹲着,一副预备跑的姿势,表情与他倒是如出一辙。
“……”
“……”
时隔五秒后,康子问:“你发癫了吗?”
姚岸干咳两声,恢复了正常坐姿,盘腿道:“你大晚上跑来干嘛?”
“干嘛呢?”康子摸了把自己的脸,“被你打失忆了。”
姚岸自知理亏,难得不与他呛,但打死也不会把自己方才那一通脑补跟康子交代,得被笑死。
姚岸往墙边挪了挪,道:“坐。”
“不敢。”康子说,“我合计今晚也不是满月啊,怎么还就突然失控了呢?”
“没完了是吧?”姚岸将被子一掀,“不聊滚蛋。”
“啧。”康子不满地撇撇嘴,把地上的枕头拎起,往姚岸那儿一扔,挨着床头坐了下来。
他起先没开腔,就着窗边的溢散的些许光亮,来回打量着这屋子,看到墙面上一副裱好的的画,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你还挺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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