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姚岸对它道,“晚上给你加餐。”
姚见颀手里掂量着两颗乳牙,先拿出一个来,后退两步,尽力扔了一下。
不知道飞哪去了。
也许根本就没落到屋顶上。
他有些怕,怕自己的下牙长不高,于是把剩下一颗递到姚岸面前。
姚岸笑着把它拣在手里,原模样照搬地扔了上去。
似乎听到它磕在瓦片上的小小脆响,不知是不是幻觉。
“放心,糖我都替你拣着呢,牙一好铁定还你。”
姚岸把糖挪了地方,存在冰箱里头,怕在炎炎夏日里融化掉,天知道他多刻苦才忍住了肚里的馋虫,不去悄悄偷一口。
他也不考虑姚见颀掉了的门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侧牙、虎牙、大牙……
他只想着迟早是要换完的,保质期远的很,到时候,他们总可以一起吃的。
怀恩是在一个淋漓的傍晚来的。
空气中有着重重的水雾,仿佛是刚下过雨,他把竹林一带的婆娑温凉也一并带来了。
姚岸把作文本和一大片西瓜郑重地交到他手里。
颜怀恩笑了笑,抖了抖腋下的一本连环画,说带给姚见颀。
他听姚岸念过,姚见颀别的不爱,就喜欢画点什么。
“他还在洗澡,待会给他。”
两人一道坐在厅堂里,对着印戳般的落日姿态各异地啃起西瓜来。
颜怀恩是小口小口凿的,瓜籽儿吐在手心,稍等一起扔垃圾桶里,姚岸是三下五除二,每粒籽儿吐出老远,末了打一个带着甜腻味的嗝。
姚奶奶端着不锈钢盆过来,搁在两人之间:“怀恩,多吃点啊,冰箱里还有。”
又指指姚岸的脑门:“你省点。”
姚岸呲了呲牙,又抄起一片,他吃得够俭省了,每回都是瓜边上的,瓤都有些白。
“谢谢奶奶。”怀恩细细嘬着手里的,他不能吃多了,因此格外珍惜这点甜。
“你弟弟还不来?”日光已经陷落了,远处红蓝交泽,夏末的天也开始黑得早了。
“别操心了,他洗澡特、别、慢。”姚岸习以为常道。
洗澡很慢的姚见颀正不疾不徐地揩干自己身上的水渍,跟冲洗的时候一样,没放过表面的任何一处。
他穿上纯棉的短袖长裤,之前的衣服被他在水流下揉搓了好几遍,一趟清洗才算完成。
尽管姚奶奶过会儿要把他们的衣服打包,一块儿扔进木盆里敲打的,他还是习惯这样,先洗一遍。
门口的拉销上过油之后轻灵了许多,不再需要费力去拔了,姚见颀从厕所里迈出来的时候,夏夜的虫唱已然奏起。
姚奶奶把他换下的衣服夺到手里,招呼他去大堂里和哥哥们一道吃西瓜。
“慢着。”姚奶奶喊。
姚见颀兜头被拍了几下痱子粉,脖子和锁骨都是雪花花的一片。
他粉尘扑扑地穿过房间,到了大堂。
姚岸的椅子倒放着,椅背朝前,两腿张开,正一刻不停地说着什么,手臂挥来扬去,还是颜怀恩先看到他。
颜怀恩很友好地朝姚见颀笑了笑,把他当成孩子,招了招手。
姚见颀抿着唇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在两步之内鼓测他能坐下的地方。
“有把小椅子。”姚岸看到了他,噘嘴指了指墙边。
姚见颀径直走过去,捧起来的瞬间,莫名的踌躇爬上了他的手掌。
好像走到这里的不是自己,是被下了咒,一路被不同的人唤着,直到这一刻才有些恍恍。
有些过于听话了。
还那么自然。
他放下椅子,打算原路回去。
“跑什么,吃西瓜啊。”
姚岸牵住了他。
见他不语,姚岸一边叹气一边把椅子正过来,让给他,叮嘱他坐好,自己搬了那张小一号的来坐。
“你吃这块吧,薄一点。”姚岸挑了块给他,还不忘吐槽,“奶奶切东西就是野蛮,跟劈柴似的。”
姚见颀用不甚全乎的门牙啄着,西瓜汁从嘴缝里淌出来,眼看着就要滴在米白色的裤腿上,被姚岸适时递来的盆子接住了。
姚岸满脸“早知道你会这样”的容光,摇摇头,把盆子放在了姚见颀腿上。
事毕,他一抬头,却发现颜怀恩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干吗?”姚岸耸了耸肩。
“你还挺会做哥哥的。”颜怀恩说。
“我?”姚岸表情夸张,承不起这个褒奖似的,“得了吧。”
连声哥哥都没叫过呢。
他瞥了眼姚见颀,后者似有感应,吐出一颗西瓜籽后,面色如常地回了他一眼。
好,当我没说。
不,当我没想。
“你带他都玩些什么?”颜怀恩觉得这两兄弟的相处模式十分有趣,不禁问道。
“都是他玩他的我玩我的,隔几天带他买个冰淇淋。”
“去村口?”
“嗯,对。”
“那能帮我寄个东西么?”
“好啊,寄什么?”
“也没什么。”颜怀恩擦了擦嘴边的西瓜汁,“一封信。”
第13章 四张发黄的风筝邮票
“寄给谁的?写的什么?”
颜怀恩笑了,把棕色信封两手交给姚岸,只说:“拜托了。”
“可疑。”姚岸眯了眯眼。
头天晚上他这么问,颜怀恩也是笑了笑,笑容一直延绵到他捧着两片捎给颜沐春的西瓜,走到桥边,冲他歪了歪头。
好个颜怀恩,还藏着掖着。
姚岸摇摇头,隔空在颜怀恩鼻子上点了点,俯首甘为送信差地替人跑腿去了。
他并没有替颜怀恩好好照管信封。
姚岸双手把着单车龙头,背心后摆由姚见颀攥着,信封咬在嘴里,骑到村头的时候,正下方已经多了一圈沾着口水的牙印。
“反正会干的。”
姚岸扇了扇信封,心大如此。
他和姚见颀坐在老地方,一株大榕树下,背抵着硕大又崎岖的树冠,各自品尝着嘴里的雪糕。
姚见颀今天胃口不大,剩了一半在盒里,转头看着姚岸。
“知道啦知道啦。”姚岸把信封搁在姚见颀腿上,接过那一盒雪糕,切了一勺下去。
姚见颀把信封转过来,摸了摸上面的字。
纸张的凹痕很浅,可执笔人的力度不够大,但落笔的一捺却溢出常年练毛笔字造就的柔韧锋芒。
“认得字啊?”姚岸边吃边问。
姚见颀认得的字不算多,偏巧这一列字几乎个个撞上他的盲区,于是他摇了摇头。
“你呢?”姚见颀道。
他难得发问,姚岸便乐得回答:“我当然认得啦!”
只不过他的得意持续没多久便熄火了。
“这地方我没听说过,”姚岸捏着下巴,“收信人……Song?拼音还是英语啊?”
“……”
姚岸倒是很有钻研精神,本想拿着去问问小卖部里的大人,迢迢大路上却已经飘来铜铃声,驶来一个蹬着老式单车的绿邮差。
姚岸拂开垂散的树须,往大路上一栏:“我要寄信!”
邮差刹了车,看了眼信封,贴了四张发黄的风筝邮票,生怕寄不到似的。
车前梁上搭着一个磨褪色了的包,一边掉着一个大口袋,邮差把信封往左手边的口袋一投,又摇着铃走远了去。
姚岸呆呆地看了会儿,才想到该回家了,得去推自行车。
他把持着姚见颀坐上来的时候,忽然问:“你也是从挺远的地方来的吧?”
姚见颀抬起头,这是姚岸第一次问到他以前的事情。
“听我爸说你们原来住在美国。”
姚岸踹起踏板,后两个字还是头回从他嘴里说出来,一个异乡的名字。
“你会说那儿的话吗?外国人长什么样啊?那儿比这好吗?”姚岸一连问了许多,他是真的有些好奇,也许是颜怀恩的一封匿名信拨开了他对外界的眺望,也可能是他本就怀揣着这样那样的问句,终于等到了恰当的语境。
可直到姚岸坐上车垫,调转方向,姚见颀都延续着他的沉默。
是不是一口气问太多了……
也是,他怎么能指望姚见颀还逐个回答呢。
姚岸摇摇头,抱着落空的问号,把姚见颀的手拿放在自己的背上,准备骑回家去。
“不。”
车轮已经向前滚动,一句细小的声音飘过来。
“什么?”
姚岸正蹬着车,听得恍惚。
姚见颀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话。
姚岸匆匆回了两次头,也是奇怪,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却像根细针刺了他一下。
衣服后面好像被隐隐攥紧。
姚岸把车速降下来,琢磨着要不要停一会儿的时候,目光倏地僵住了。
方才和姚见颀坐过的榕树旁,正盘桓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躬着背,像条狗似的闻嗅着树根,身形不可思议扭曲着,仿佛要循着味道找些什么。
他的脸从树冠后显露出来,津液顺着嘴角流下,爬过昨日、甚至是许多日之前发干的白色唾沫。
“哎!刘疯子,走开点!”
小卖部老板走出来,举起扫把作势赶了他两下,又怕挨着了他,扫把在他身上挥了挥便重新撂回原地。
刘疯子吃吃地摆动一下,蠕虫一般地贴着树干站起来,他的眼睛浑浊难堪,眼皮上的污垢让他连睁眼都费劲。
视线在伸到不远处的单车轮的时候,突然有了焦点,他龟裂的脸上霎时挤满了龇牙咧嘴的笑意。
“找到了。”
第14章 同情与柔情之间
姚岸发了疯似的蹬着车。
汗水滑落到睫毛上,眼前的视线也逐渐模糊,往哪一处拐,他几乎凭着动物般的索骥本能奔向回家的路。
可是快到极限了。
他喉咙烫得发疼,双手不听使唤,车头晃动得厉害,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敢慢下来哪怕一瞬,有一道幽然的目光像气味一样跟寻着他,拼命把他扯回三年前那个冬夜。
姚岸胃里一阵翻搅,眼前黑了刹那,在一个下坡处不受控地往旁栽去,然后撑着地面颤栗起来。
他听到那种响动,从自己的腹腔到喉咙,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发出这么嘶哑的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久违地感到路面的炙烤,视线里的景物渐渐清楚,耳边也不再是残破的接近呕吐的声音。
姚岸擦了擦嘴,倏忽想起什么,猛然清醒了,焦急地回过头。
单车瘫坏在地上,齿轮不再转动,姚见颀已经站了起来,正一目不瞬地看着自己,他一敛而过的神色,是姚岸多年以后才能细认出来的,介于同情与柔情之间。
“我……”姚岸想弥补点什么,还坐在地上便开始解释,但很快就停住了。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蹿起来,举起了姚见颀的手臂。
姚见颀的左手小臂和膝盖骨上,是一列刺目的红色擦伤,遍布着细细碎碎的砂砾。
不用想,肯定是刚才和他一起从车上摔下来的。
姚岸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疼吗?”
姚见颀缩了缩手。
姚岸不敢妄动,只得任他把手收了回去。
姚见颀将左手伸进裤口袋里,摸索了半晌,然后举到姚岸面前,拳心向上,摊开。
姚岸愣住了。
是一颗水果糖。
姚岸盯着橙子味的包装,说不出话。
过了好半天,他才吐出一句:“你居然找到了……”
姚见颀轻啧了一声,撕开包装纸,把糖摁进了姚岸嘴里。
单车意料之中地报废了。
姚岸把它挂在两根叉开的低矮树枝上,背着姚见颀走了回去。
当然是强迫的。
姚见颀有多不愿意,他就有多坚决,还吼了一通:“你他妈没看见你那膝盖一走路就流血啊!”
姚见颀第一句脏话就是从这学来的。
姚岸小心地绕过他受伤的膝盖,双手抓着裤腰,手臂保持和地面平行,让姚见颀的小腿可以比较舒服地架起来。
姚岸没话找话地说了很多七七八八,默契地绕开了刚刚那场骤临的意外,姚岸从没这么为姚见颀的寡言和沉默感到庆幸过。
这种时候,沉默也是舒适的。
姚岸的脖子忽然紧了紧。
姚见颀拾起那个一直硌着自己胸脯的物事,细细看了起来。
一块叶子形状的玉。
姚岸低下头,反应过来道:“哎你别……”
他手一动,姚见颀的小腿立即神经性地抖了抖。
“算了,你看吧。”姚岸妥协。
姚见颀左手搭在姚岸肩上,右手拇指沿着叶子的每一道脉络抚摸。
好玉是有体温的,它现在就带着主人的体温。
姚见颀把玉贴着姚岸的锁骨放下,玉坠被汗液黏了一下,又随着姚岸的步伐悠悠晃荡起来。
暮色从四面的山上收拢过来,席卷到了稻田上,草地上,他们身上。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姚岸毫无预兆地开口了。
他回了回头,似乎是为了确认背上的人有没有在听。
不听也好,他可以讲给自己和晚风。
“他们都说她死了,”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了,什么也没留,什么也没带走,可不是死了吗。
“哦,这条项链,我快八岁那年一觉醒来就在床头的,可能是她不小心落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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