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不敢,更多的,其实是不忍。
他是亲眼看着天之骄子沦落泥潭的,目睹他从游刃有余到力不从心,连简单的小事都完成得艰难。
也是真的,不想再让薛枞因他而产生一丝一毫的为难。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沈安心中只可远观的兄长,却——
沈安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听人说起,薛枞像是接了一个案子之后就闷闷不乐,沈安急急忙忙托人联系,却根本见不到人。他心急火燎地找了许多地方,看遍了几乎全市的监控摄像,才总算找到确切的地址。
推开门的时候,却见到了令他血液倒流的画面。
薛枞斜倚在一个男人胸前,他的身上穿着类似婚纱的雪白长裙,双腿无力地挂在男人的臂弯。
而那个男人的手,竟然掀开裙摆探了进去。
“你们在干什么!”
怒发冲冠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他快步上前想去将男人推开,那人无视了他的动作,只反应更加迅速地拉过被子,将薛枞裸露的部分遮盖起来,又用手遮住了薛枞的眼睛。
沈安没有等到薛枞的回话,他只能看到薛枞无力的身体靠得离男人更近,怕冷似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张脸,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没有值得挑剔的部分,被黑色长发修饰了轮廓,又被男人轻轻盖住了眼睛,只露出瘦削的下巴和挺翘的鼻尖,乍一看,和薛枞的双胞胎姐姐几乎没有了分别。
沈安能看到薛枞的牙齿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是显而易见的不安。
沈安于是去握他的手,却在触摸到的一瞬间就被薛枞甩开了。
“和你无关。”
薛枞的声音很轻,甚至能让人产生温柔的错觉。
男人将遮住薛枞眼睛的手移开,他有些意外地看向薛枞。本以为薛枞会觉得无法面对,却不料他适应得似乎不错。
沈安方才还能将他错认成胞姐,在见到那双寒潭似的的眼睛之后,却不会再产生任何其他的联想。
那实在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错乱,柔软的裙装和温柔的长发都挡不住黑色眼睛里能将人冰封一般的冷意。柔和却冰冷,脆弱却强横,这些特征从一个人的身上同时倾斜出来,像流水一样将沈安的世界淹没了。
这已经令沈安觉得恶心的肢体交缠,却在接触到薛枞过于平静的目光之后,反倒使得沈安开始不知所措。
搂着薛枞的男人却衣着整齐,他有些厌恶地瞥了沈安一眼,却并不将他放在心上,仍懒洋洋地靠坐着,偶尔拨弄一下薛枞的手指。
“你放开他。”
沈安怒目而视。他都不敢随意去触碰薛枞,总觉得,就连站到薛枞的身边,都要得到他的许可,可这个人……
男人只耸了耸肩,随意道:“好啊。”
薛枞听他说完,才对沈安说道:“你转过去。”
沈安意识到他是要换衣服,背过身去的时候,又恶狠狠地对着男人说了一句:“你也转过去。”
“小朋友,该看的早就看过了。”男人一边嘲讽他的可笑,一边对薛枞说道,“卡住了,手抬起来一点。”
沈安都要将握在手中的手机捏碎了,每一声衣料窸窣的响动都令他像惊弓之鸟。
“宋澄,我自己来。”薛枞忽然说道。
叫宋澄的男人也是无所谓的态度:“好啊。”
沈安气急。他之所以束手束脚,也是担心薛枞, 对宋澄自然没有什么畏惧。
等薛枞终于恢复了衣冠齐整的模样,才敢抬眼去看他,又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却是薛枞制止了他。
“放下。”
“为什么?”沈安不解。
“你情我愿的事情,”宋澄却戏谑地一笑,“你准备跟警察说些什么?”
“怎么可能!”沈安想也不想地打断他,“是你逼他的。”
“是吗,”宋澄稍稍低下头去,薛枞仍然被他揽在怀里,他在薛枞的头顶轻轻落下一吻,“乔乔?”
薛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沈安,我说过,不关你的事。”
“不可能,”沈安走上前去,要将他们分开,方才薛枞那副衣衫凌乱的模样他不敢去碰,现在终于可以直接揽过他的肩膀,“哥,他到底用什么威胁了你?”
薛枞侧身闪避。
“跟我回去!”沈安难得强硬。
宋澄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阻拦:“你带他走吧。”
他将薛枞抱到床上坐好,又出门去推了架轮椅过来,把薛枞扶到了轮椅上去。
薛枞转过头,询问的目光投向他。
“真的,”宋澄眯了眯眼睛,他甚至笑着拍拍薛枞的肩膀,“下次再见。”
薛枞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都一律照做。
沈安接过轮椅,推他离开,用背影挡住宋澄目送的视线。在弄清楚薛枞与这人的真实关系之前,沈安都无法轻举妄动,可心里实在恼恨,谋算着总得找个时间,将他收拾一顿。
沈安将薛枞自宋澄处带出来,想也没想地就回了沈家。薛枞一路都有些晃神,毫无反抗地被推进了已经多年未再踏足的地方。
本该安静的客厅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人声,像是来了客人。自沈易重病以来,主宅已经许久没有接待过什么人,沈安也略有些诧异。
“爸,”他以为沈易在楼下,“你好些了?”
“你爸还在休息呢,”却是周玉琪答话,“南帆给他送画过来,他们在书房。”
“谁?什么画?”沈安换了拖鞋,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也忽视了薛枞瞬间的僵硬。
“说是孟家的小少爷,你爸和他们家也有些交情,”周玉琪听见儿子的声音,迎了出来,“他这几天闲在家里,就爱摆弄这些个字画,而且这孟南帆,倒是真的有才气,又讨人喜欢。你和打打交道,也没有坏处。”
她说到后面,声音压低了些,却在看到门口的薛枞时,语气陡然一变:“他怎么来了?!”
“妈?”沈安不解地看她一眼,“爸不是一直想让哥回家吗?而且爸病了,哥也正好来看一看。”
“嗯。”周玉琪将语气里的不自然咽下,又挂出副笑脸来,“小枞难得回来一趟,只是,家里有客人……”
她早就摸清了薛枞的性格,也不信他愿意回到沈家,这么随便一激,人也该走了。
薛枞早在听闻周玉琪的第一句话时,就按捺不住想要离开。可他的目光,却撞上了正在沙发上等得百无聊赖的客人。
周玉琪见薛枞迟迟不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终点却是那个冷淡的、令她都颇有几分招架不住的男人。
“那是谁?”却是沈安先问。
“路总,专程陪南帆来的。”
周玉琪是实在不想作陪了,任凭她怎么巧舌如簧,这路衡谦都不搭腔,又好像对她没什么好感,连基本的客套也不顾,十句话能回一句都是好的,偏偏沈易又让她小心招待。
路衡谦早就接手了家业,能力也出众,不是轻易惹得起的人物,即使是小辈,周玉琪都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路总”。
她本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沈安,沈安却并没能意会,推着薛枞就往里走:“那我先和哥上楼去看看爸爸。”
沈易为了薛枞回来方便,特意给家里安了升降式的电梯,沈安将薛枞带过去,并不需要经过路衡谦所在的客厅。薛枞只略略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倒也没打算与路衡谦打个招呼。只是好歹也没有径自离开,任凭沈安将他带去了二楼。
沈安去敲了房门,就听到沈易的应声:“进来。”
薛枞被沈易语气中的温情弄得有些恶心。他烦躁地皱了皱眉,按住沈安推动轮椅的手:“我在这里等。”
沈安没有再勉强他。
能让薛枞再踏进这栋楼里,已经是他从前不敢奢望的事。
书房的门又合上了。
薛枞不想听到里头的交谈,心烦意乱地转过轮椅,却连片刻的清静都要被人打破。
“怎么,”那尖利的声音让薛枞恨不得用棉花塞住耳朵,“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吗?”
薛枞根本不去理会她。
周玉琪自那次差点被薛枞用绷带勒死,每回再见他,都如临大敌。她本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在沈易面前,成天伪装出一副温顺贴心的模样,遇到好欺负的,又是盛气凌人的架势。这点小聪明被沈易看在眼里,总觉得她掀不起风浪,也懒得去戳穿,对她的要求,无非是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她嫁进沈家之后,对沈安倒是费尽心思,比从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也算是守住了沈太太的位置,却从来没有安下心过——薛枞就是那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薛薇死是死了,可周玉琪从不觉得是自己害死的。
一个悲剧往往是多方合力的结果,周玉琪当初听说薛薇烈性,便去找她戳破私生子的事,本意只是激她与沈易离婚,却没想到这人短命,决绝地就死了。她周玉琪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环,终归不是罪魁祸首,胆战心惊了一阵子,那丁点儿的惧意与愧意也就淡了,甚至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感受。唯一的挫败,也就是沈易从不让她沾染任何与财务搭界的东西,更是放话说了,只要薛枞回来,沈家的一切都是他的。
周玉琪本以为可以倚仗自己的儿子,如今才知道,她所倚仗的,其实是薛枞誓死不回头的恨意。
这市侩而愚蠢的女人,仗着薛枞不屑向沈易提及,只一味地挑衅薛枞,这次撞上他回到沈家,更是不遗余力。
她撩了撩颈侧的卷发:“还说一步也不会踏进沈家……原来乔乔长大了,反倒成了出尔反尔的孩子。”
薛枞冷眼看她。
周玉琪被他眼中的鄙夷刺得不忿,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书房的门被推开的声响。她估摸着是沈易出来了,搭在栏杆上的手竟伸向了薛枞,神色都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是阿姨说错话了。”
薛枞像是摆脱什么恶心的爬虫一样,将她的手狠狠甩开,这人却不死心地又黏上来,握住薛枞的手:“对不起,小枞……”
薛枞嘲讽地勾起唇角,回手抓住他的手腕,反向地往下一掰。他刚被宋澄折腾了一通,手上的力气也没有完全恢复,虽然制住了周玉琪,却并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
可周玉琪像是丢了命似的尖叫起来。
“闭嘴——”
薛枞见她没吃到苦头,将手腕握得更紧,周玉琪的惨叫才终于真实了一些,多出几分凄厉。
沈安是头一个从书房出来的,他在里头待了不到一刻钟,却总是担心薛枞,谁知刚出门,就听见了母亲的惨叫,而她的手腕,被薛枞反手捏着,呈现一个几乎折断的角度。
“哥,你放开她。”
沈安来不及思考,就想将他们分开。在他记忆里,仍然保留着薛枞差点将周玉琪杀死的片段。沈安后来得知的讯息,是说薛枞伤心过度,很长时间都情绪不太稳定,才失手伤了周玉琪。沈安曾试图去安慰他,可薛枞从不理睬。
沈安再是喜欢这个哥哥,此刻却也容不得他伤害自己的母亲。
薛枞的身体是有些前倾的,被沈安猛地一拽,整个上半身都向后仰去,可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的争执,是在二楼走廊的拐角,其下是连绵的阶梯。
轮椅发出“咔呲”的摩擦音,本就有半个轮胎滑到阶梯之外,在薛枞重心不稳时终于陷落下去。
循声而来的孟南帆,连轮椅上的人是谁都看不清楚,只来得及伸出手去搭救,却将将触碰到了衣角,就被翻倒的轮椅裹带着摔下了楼梯。
而沈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他只顾着去检查周玉琪的伤势,在听到轮椅滚落的声音时,只愣愣地扑了个空。
轮椅一级一级地滚向底楼的楼梯口,终于停下,薛枞摔在地上,昏迷不醒。孟南帆比他更严重一些,因为侧翻的轮椅压到了他的腿,地毯上积了大滩的血迹。
“怎么回事?”耳边是沈易严厉的责问,沈安充耳不闻,他快步下了楼梯,去到薛枞的身边。
“南帆!”却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路衡谦惊怒地看着晕厥在地、血流不止的孟南帆,迅速地叫了救护车,又扫视了在场众人,眼神中凶光极盛,显得格外地咄咄逼人,“是谁?”
刚从二楼下来的周玉琪被他的语气吓得退后一步,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哆哆嗦嗦地回了一句:“不是我。”
这下连沈易都朝她看了过去。
“是、是他推的,”周玉琪脑子一热,指着地上的人道,“是薛枞。”
路衡谦也看过去,却觉得轮廓有几分熟悉,仔细回忆片刻,也只模糊地记起来一些,净是这人四处惹事又不识好歹的模样。没想到孟南帆曾经无数次的示好,被他冷待不说,这人如今竟然恶劣到这种地步。
“是他。”
“你认识他?”周玉琪见他流露出的一丝厌恶,忙不迭地顺坡下驴,“小枞是性格不太……嗯,不太友善,但心不坏,只是起了争执才……南帆只是帮我回了句嘴。”
她假意替薛枞说话,却半真半假地栽赃给他。
路衡谦讨厌她的聒噪,转向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是吗?”
沈安定睛看他。
路衡谦不知道,沈安其实认得他,就像薛枞暗暗注视着路衡谦一样,沈安也默默地观察着薛枞。
沈安从前弄不懂薛枞对路衡谦过分的关注源于何处,却在将他从宋澄手中救出来之后恍然大悟。
再不愿意承认,沈安也明白过来,薛枞或许喜欢着同性。
他大概喜欢这个名叫路衡谦的男人,可又愿意爬上宋澄的床。
这邪恶又混乱的猜想令沈安心脏刺痛。
他在回程的路上,刻意去忘掉薛枞身上的痕迹,忘掉他雾气蒙蒙的眼眸,忘掉他赤裸的脚踝,驯顺的姿态。
可现在纷纷都回忆了起来,将大脑堵塞得拥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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