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枞当然没指望过他照顾什么。如他所见,路衡谦确实很忙,并不是托词。但他忽然想到,路衡谦无论如何也会抽出空闲陪一陪孟南帆。
但很不幸,那段难得的时间被一个小偷窃取了,搅合得一团糟。
想到这里,薛枞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给他们留下了个烂摊子。
他以为二人两情相悦,即使自己莽撞一次,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割断那条暧昧的界线,说不定他们也能借机发展下去。可到现在也没听说过任何他们携手并肩的消息。
孟南帆似乎并不钟情于路衡谦:他很快地对薛枞表达了好感,又在短短的时间里与程煜培养了感情。或许孟南帆喜欢的一直是程煜那样的类型,和自己还有路衡谦都不一样;又或者,他喜欢很多类型。
薛枞不愿意再往下想了。
路衡谦正替薛枞关门,却意外从他的眼神里瞥到一丝近似于同情的神色,有几分莫名。
他凝神再看,却注意到薛枞起了褶皱的衣领与袖口。
路衡谦有不太严重的洁癖,通常不约束别人,只针对自己。但今天这种症状对着薛枞发作了,或许因为薛枞也总是一板一眼的,所以凌乱的东西不适宜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其实他也不是没看过薛枞打架打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但如今就是觉得碍眼。
路衡谦用眼神示意,薛枞没能配合地领悟。
路衡谦又忍了两秒,终于还是上前几步,蹲下身替他理好领口,接着把注意力转移到袖间,却见到上头沾了一滴血迹,应该是取留置针时留下的。
已经凝固了,泛着点黑,路衡谦抹不掉,有点别扭地转过眼睛。过了一会儿,又起身去隔壁找了一件还没开封的衬衫,放到薛枞身边:“换一下。”
薛枞不明就里地接过来:“我带了衣服。”
路衡谦又被迫看了一眼袖口,也没把衬衫拿走,只嘴里低声唾弃了一句:“什么医生。”
薛枞莫名其妙地看他关门离开,简单收拾了一下,从行李箱里翻出手机。
他早已是离职状态,律所是理所当然回不去,何况那里还有宋澄。许多计划被打乱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第三十九章
路衡谦临时有会要开,回来得很迟。其间门铃响了一次,是外卖送到了。
薛枞没什么胃口,强迫自己吃了一点,见冰箱里空空如也,向路衡谦随口提了一句。
“我疏忽了。”
路衡谦这才意识到自己待客不周。
他最近都有应酬,家里又不习惯留人,只让家政做完基本打扫就离开了,于是向薛枞提议把之前的厨师请回来重新开火。
“没关系,”薛枞同样喜欢清静,“我自己来。”
路衡谦没有对他执意亲自做饭的决定产生任何好奇,他第二天差人买了五六袋食材放在家里,算作答复。之后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薛枞也躲着什么似的闭门不出,两人几乎碰不到面,相安无事地渡过好些天。
路衡谦的忙碌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决定给自己放一个短假。他回家很早,正撞上薛枞准备晚餐。
厨房是开放式的,他瞥了一眼,见薛枞少见地站立着,微微靠在乳白色大理石的流理台边,系着干净的浅米色围裙,手上做着精细地挑选。如果面前是一面画板,他长身玉立地站在一侧,会比孟南帆更像个艺术家,却是在忙着挑虾线,架势还算有模有样。
原来薛枞也会做这种事。
路衡谦闪过一个念头,也仅仅是一个念头。
记忆里没有过薛枞站起来的画面。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薛枞其实很高,腿直而长,总是缩在轮椅里实在是委屈了这副身板。
轮椅候在一旁,大概是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坐下歇歇。
薛枞听到关门的动静,与路衡谦迅速地对视了一眼,好像想向他打招呼,犹豫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路衡谦不会自讨没趣,他向薛枞点了点头,径自去了客厅,打算随便浏览一下外卖软件。还没选定,听见碗碟碰撞的清脆声,抬头却见餐桌上摆好了两套餐具。
“一起吃吧,”薛枞已经坐回了轮椅,看向路衡谦的方向,他将手绕到背后,似乎打算将围裙解开,试了几次,反而打了个死结,皱着眉头把手收回来,“我做多了。”
路衡谦见他邀请得勉强,准备顺水推舟地拒绝,又见薛枞露出一副仿佛很难以启齿的神色。
路衡谦等他把话说完。
薛枞冷着声音道:“很难吃。”
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在真诚地自卑还是恶劣地挑衅。
路衡谦认为多半是后者。他一边想不通薛枞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幼稚,一边又回忆起以往的教训,决定接受薛枞的“好意”——姑且算是好意吧,免得对方下不来台。
半个钟头之后,薛枞才把所有菜品备齐上桌。奶白色的鲫鱼汤悠悠飘着热气,青瓷盘里盛着清炒的芥菜,芦笋配搭鸡胸肉。摆盘倒是规整,甚至勉强算得上漂亮,但绿绿白白的一片,寡淡得很难勾起食欲。
连最后端上桌的虾仁也是白灼的,没有蘸料。
“你喜欢吃这些?”路衡谦对食物不算过分挑剔,但任谁辛苦工作一天,面对清淡到连盐味都尝不太出的东西也招架不住。
“谈不上喜欢。”薛枞回答得平和,“很难吃,我说了。”
路衡谦恍然,原来不是自卑也不是挑衅,薛枞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挺健康的。”路衡谦勉强吃了几口,觉得应该给出一点夸赞。毕竟薛枞是他的客人,还亲自做了晚餐。
“嗯。”薛枞难得赞同。吃饭对他而言,和锂电池充电差不多,保证能量充足就够了,口味反倒是最不需要考虑的部分。
他现在也不需要挖空心思,为其他人学习自己能力之外的东西了。
路衡谦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主动挑起话题的人:“如果你想工作,可以先到我的公司,法务部还缺人。”
他打听过,薛枞在业界名声不错,这样算是大材小用,但情势所迫,他向薛枞能做出的保证是:“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不会有人为难你。”
“我想休息一阵子,”薛枞道,“谢谢。”
他们两个像凑巧拼桌的陌生人,简短寒暄之后,又恢复了安静。
路衡谦不爱说话,身边的朋友与下属却多是善于活络气氛的类型。有求于他的往往谄媚,无瓜葛的则会退避三舍。很少有人会与他面面相觑地沉默。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眼熟。
同样的情况似乎发生在不算太久之前。
如出一辙、仿佛仅仅为了维持生存的机械烹调方式,冷淡尴尬的聚餐,就跟孟南帆受伤借住在他家里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好像连两人间的对话也有迹可循。
他记得孟南帆不论个性或是胃口都并不如此。
那时他把一切异常都当做孟南帆负伤之后的低落,没有任何质疑地配合着他。可细想下来,说不定是来自薛枞的影响。
路衡谦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孟南帆与薛枞肌肤相贴的那一幕,更仔细一点,能想到薛枞划破孟南帆血管的玻璃碎片,以及孟南帆晦暗自责的神色。
虽然不可思议,但整理一番,孟南帆的形象竟然更接近于一个偏执的爱慕者。也不是没有细节佐证,高中的时候,薛枞的名字就被孟南帆念叨得让路衡谦都铭刻在心。
没想到多年之后,还执着到刻意模仿薛枞的习惯,甚至强迫薛枞,到最终被激发出另一个人格。
为什么转而向路衡谦表达爱意却是无法理顺逻辑的。
但不论如何,路衡谦眼中的孟南帆,绝不应该是这个模样,他不愿意恶意地揣测好友。
因此路衡谦很想问清楚,他觉得自己应该收起所有偏见,向薛枞征询道:“你和南帆——”
突兀的一声喑哑响动阻断了他的问话,是轮椅在地面摩擦的声音。
薛枞把碗筷放下:“我吃完了。”
这是不愿意回答的意思。
路衡谦没有再问,他和薛枞的对话一向很难完整地进行。
他跟着站起身,帮薛枞把碗碟放进洗碗机。
薛枞做饭的时候已经把厨房收拾得很干净,路衡谦看了一眼被打包好的垃圾袋:“明天让人来丢。”
薛枞点点头,替自己倒了杯凉水。离开厨房的时候才想到围裙没取,便用空着的手去解开系带。后背与轮椅的距离太近,薛枞尝试着半站起身。他的腿已经可以简单地走几步,亦或是站在原地坚持十来分钟,眼下的动作对他而言并不太难。
路衡谦站在他身后,见他一只手把绳结缠得越来越死,伸出手去帮他。
薛枞的手背冷不防贴上他的手心,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躲闪地往前迈出一步。
水杯倾倒,路衡谦也跟着往旁侧身,正撞上手忙脚乱地薛枞,被他伸出的腿猛地绊了绊。
“小心。”
扯着薛枞围裙系带的手没来得及松,又怕薛枞跌倒,路衡谦反倒自己先往下摔去。
身后是一架可以移动的躺椅,孟南帆买来之后就丢在客厅,是他一贯的舒适风格。刚才路衡谦就是坐在这里等着薛枞准备晚餐,现在又被迫后仰着倒了下去,充当薛枞的人肉靠垫。
还好躺椅够软,承担了大部分冲击力,薛枞顺势跌在他身上的时候并不算太令人痛苦。更加万幸的是,没有坐到不该坐的地方。
“对不……”薛枞的手撑着他的胸口,臀部压在路衡谦的大腿,试图起身的时候往前蹭了一下,“……起。”
他的双腿没有想象中那样听使唤。
“别动。”路衡谦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掰。
薛枞意识到什么,一瞬间僵住了。
路衡谦不确定薛枞的耳朵尖是不是红了一秒。他没太注意,一心想要坐起身,再把薛枞扶起来。
但躺椅是摇晃的,重心一变,就跟着往前倾斜,被握着双肩的薛枞整个人都顺势扑进了他怀里。
薛枞抵着他的胸口往后退。这时候围裙的两根带子倒是解开了,不识趣地滑落下去,直接盖在路衡谦的脸上。
两个人都尴尬到无话可说。
薛枞又急忙把米白色的套头围裙脱下来,丢到旁边。双腿使不上劲,他不可避免地一头窝进路衡谦胸口。
路衡谦没空想别的,只握住他的腕骨,怕他又摔到哪里。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薛枞老是和他摔在一起。
薛枞的袖子是挽到手肘的,露出的小臂白皙,甚至算得上纤瘦。路衡谦握在手里,都担心将它掐断。
应该是昏迷太久的缘故。
“你太瘦了。”路衡谦道。
薛枞却被那种温热的触感激得一颤,除开在孟南帆身体里的时候,他很少与路衡谦这样肌肤相贴,并不适应。
他来不及想路衡谦为什么要说这种类似关心的话,只忙不迭将手腕从路衡谦的掌控里抽出。
可路衡谦却像是和他杠上了似的,转而捉住他的手指。
掌心被他摊开,一条浅粉的伤疤横亘其间。路衡谦想起来了,是黎家惹事的烦人小孩儿划在上头的,这事算起来还有路衡谦一份责任。
“还痛吗?”他问道。
薛枞没说话。
这是他所有遗留下的伤疤里最轻微的一道,远远谈不上痛,只是因为时间太近还没来得及消退。
这种程度的伤连让人关心的必要都没有。
他推开路衡谦想要站起来,却仍然是受制于人的姿势,因为路衡谦没有放开他。
“我自己能站起来。”
薛枞提醒道。
路衡谦见薛枞虽然对他说话,却仍低垂着眼睫,竟然连与他对视的欲望都没有。
是不想还是不敢?
他无从判断,但潜意识觉得后一种猜测是可笑的,又无端地难以抹去。
没有米白色围裙的衬托,薛枞周身难得产生的一丝居家气息消散了。但同时,那双傲慢冷冽的眼睛也被掩藏在阴影里,不再显得拒人千里。
事实上被揽在怀里的薛枞,瘦得都快只剩一把骨头了,竟然给人一种柔弱驯顺的错觉,让路衡谦难以将他与记忆中的任何形象相重叠。
水杯早在方才的意外里滚落到地毯,却仍有一小泼水流沾湿了薛枞的脸颊与头发。细小的水珠从鬓发滑落到睫毛,缓慢地停顿了一秒,又滴落到挺翘的鼻尖,再从弧度恰到好处的唇峰滑进抿紧的双唇。
人的视线会不自觉地在静态里追随动态流动,于是路衡谦的目光在游移后,最终停留在薛枞的唇瓣。
他觉得薛枞浪费了这么长这么密的睫毛,也根本没必要拥有这么红润柔软的嘴唇,他连笑都不会。
薛枞却像想通了什么一样,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安静地看着他。
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路衡谦却率先说不清缘由地错开了视线,接着他注意到薛枞的脸颊上竟然沾了一小粒白色的芝麻,以一种与他十分不搭调的方式,俏皮地黏在白皙的颊肉上。
路衡谦猜测是自己的洁癖又对着薛枞有选择地发作了,几秒之后终于忍不住用手指替他拂开。
薛枞任他动作,又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谢谢。”
路衡谦含糊地应答了一声,这才扶着他站稳,把一旁的轮椅推到他身后。
薛枞很快回了客房。
路衡谦却在客厅多留了一会儿,他把落在地上的围裙捡起来折好,放回橱柜。
他忽然想到孟南帆曾经无数次强调,薛枞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路衡谦很少特意留意别人的相貌,但被孟南帆念叨久了,也难免留下印象。
他不否认孟南帆的说法,却也并不认同孟南帆将他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夸张。
“你没法理解,”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高中生孟南帆转动着素描铅笔,斜趴在课桌上,眯着眼睛对路衡谦说,“你是个不懂欣赏的人。”
“我就好心地浪费一点点宝贵时间,给你分享一下艺术家的心境。”
“很小的时候,我去爬过一次雪山,到最后挂着跟我自己差不多重的氧气瓶,”孟南帆回忆道,“到山顶的时候,我没办法再动一步,到后来只顾着大喘气,也说不出来话,就自己发呆,吓得妈妈以为我缺氧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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