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恶来源于揣度,揣度源于自身的劣根性。
所以他嘲讽、冷落、躲避,就像是一株从最肮脏的泥潭里爬出的藤蔓,执拗地拒绝了阳光。
谢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缓慢地抬起右手,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这一晚,他睡得很糟。
尽管睡眠质量不佳,隔天早上谢潋依旧需要打起精神早起。他像往常那样在六点半出门,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他踢到了一个纸袋。
他弯腰捡起来,发现正面粘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给谢潋”。
谢潋打开袋子,从里面先是掏出两块巧克力,接着是袋感冒冲剂。再往下,他摸到了几张纸,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是当初给江也改错题的草稿纸。袋子的最下面,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黑色T恤。
谢潋愣住了。
这些是迄今为止他与江也所有的联系,现在江也全部还给他了。
第14章 葡萄和巧克力
自从早上把那袋东西放到谢潋家门口,江也一上午都过得晕乎乎的。
虽然裂痕累累的鱼线本就已经不牢固,但他毕竟没当过亲手剪断鱼线的人,难免会胡思乱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决绝,也太不近人情。
“哪里不近人情?”冯楮说:“要是我的话会扔到他脸上。”
林桦刚打完菜过来,在食堂的嘈杂中正好听了这么一嘴。他挨着江也坐下,问:“扔什么?扔谁?”
江也忙说:“没,没谁。”
冯楮说:“你别管。”
“哦。”林桦没了兴致,拿起筷子开始扒拉饭,“我以为又要和八中那些逼干仗了。”
小豆腐圆子随着江也手部动作的一顿,停在了主人嘴唇前三厘米的位置,接着下一秒又被夹远。江也捏着筷子,担忧地看了林桦一眼,“怎么老想着打架啊,昨天手上伤没事了吗?”
“没事儿,”冯楮说:“他皮厚。”
林桦也乐呵呵地应道:“我皮厚,我皮厚。”
江也笑了起来,咧着嘴把香喷喷的豆腐圆子吃了,感觉心情好像变得明朗了一些。
“哎,听说了吗,”林桦突然用胳膊肘戳了下他,“下午有化学小测,实验专题的。”
江也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夜晚,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心里悔恨得不行。小测考的明明就是前一天刚做的实验,可他今天一看到试卷还是大脑空空。先检测哪个离子?先排除谁的干扰?无数个化学符号在他的意识里飞来飞去,却拼凑不出正确的选项。
拖拖沓沓地走到三单元前,江也仰起脖子,大片的明亮中夹杂着一处小小的、黑黑的方块儿。那是302室,那是他冷冷清清的家。
他收回目光,慢慢地走上台阶,在到达最上面一级后停下脚步,拍了拍屁股原地坐下。
暖黄色的单元灯从上头投下来,他眯着眼,仿佛能看到空气中的尘埃在灯光下打着转上升——不知道是要去房梁上还是天堂——总之它们都在体态轻盈地跳舞,一幅无忧无虑的样子。
可江也是人,所以有忧有虑。
他叹了口气。
然而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在叹完气之后他仿佛听到了其他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江也心说,难道是回音?
于是他又轻咳一声。
异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江也。”
这声动静把江也吓了个结实,方才没吞咽完全的口水呛进嗓子眼,引得他大声咳嗽起来。等到他终于安静下来,隐隐约约听到那边像是笑了一声。
江也朝着声音的源头寻去,在黑暗中看到一点香烟的火星。
是谢潋。他们俩的位置和相遇的那天如出一辙,要不是夜色起了警示作用,他恍惚间甚至觉得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就如同中间的这些天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他会说,我叫江也,三划的那个,你呢。然后谢潋就会自然地介绍自己,说,我叫谢潋。
可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被抹去痕迹?
江也默默地把脸转回来,只盯着地上的石子看,并不出声。
“江也,”谢潋喊了一句,“过来下。”
江也说:“不。”
谢潋压着声音,将字眼咬得更重,“你过来一下。”
周围太安静,又或者是情绪产生起伏,谢潋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气中清晰可闻。
江也又说:“不。”
“得。”谢潋说:“那我过来。”
江也用拇指紧张地搓了搓指腹。
他实在搞不懂谢潋想干什么。为什么自己上赶子去认识他的时候没收获一次好脸色,现在如他所愿保持了距离,他又反过来主动搭话?
明明只要不再互相招惹,两个人都会开心。
听到脚步声响起,江也连忙说:“你别过来。”
谢潋骂了句“草”,停下脚步,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问:“行,我就站这说。早上那包东西,什么意思?”
江也张了张嘴,“没什么意思。”
“放屁。”
“……”
谢潋想要追问,却被他打断。
“我走了。”江也语速很快地说。他站起来,甚至没来得及掸一掸裤子上的灰尘,就转身走进单元门,明亮的身形隐入黑暗。
可在单元内,他的脚步又停了下来,“烟,还是少抽一点吧。”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才匆匆跑上楼去。
谢潋站在那里,脸上的神色晦涩不定。
葡萄爆珠的甜香已经渐渐散去,烟草的淡淡的苦味从舌根开始蔓延,谢潋最后吸了一口烟,随后把火星按在一侧的墙上碾灭。他又把手伸进兜里找巧克力,却发现它被校服口袋捂了一天,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一撕开包装纸,黏腻的可可混合物就会蹭到他的指尖上。他低头舔了一下,柔软的甜蜜便在舌尖上绽开。
谢潋想,这东西本来味道就还不错吗?
※※※※※※※※※※※※※※※※※※※※
和巧克力杠上了是吗(大雾)
第15章 风筝
开学后的第二个周六,附中迎来了第一次周考。
考场以学生最近一次的考试成绩为依据,从一班开始向后一溜排去。早自习刚一下课,全年级都闹腾了起来,走廊上到处是卷着复习资料前往相应教室的人。
第一门考的是数学,王洪波心里没底,朝前面扬声喊道:“于敞!这次难不难啊!”于敞是六班数学课代表的大名。
于敞扶了扶眼镜,“就算李老师说不难,你敢相信吗?”
“至少说明不是太难,那还行。”
“不是,”于敞说:“李老师说难。”
王洪波瞪大眼睛,忍不住口吐芬芳,“我日!!”
这会儿谢潋已经收拾好书包了,他拍了下王洪波的肩膀,说:“我先走了。”
“哎,别啊!”王洪波三两下把笔袋扫进书包,“一起走一起走,我三考场!”
两人并排往楼上走,王洪波皱着脸抱怨道:“我昨晚早早就睡了,本来是想养精蓄锐来的,结果今早你妈什么都忘了,椭圆公式我都早自习现看的。”
谢潋说:“没事儿,人张无忌学武功的时候张三丰都让他忘光了再上呢,你这是祥瑞之兆。”
“操,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你应该说‘哎呀我也没复习好,现在可紧张了呢。’”
“你有病吧。”谢潋笑着拿胳膊撞了他一下,“——三班到了,滚。”
和王洪波告别之后,谢潋接着向前走。一考场聚集的是年级前四十,能排进这儿的大多数人成绩都比较稳定,谢潋一眼扫过去见到不少熟悉面孔。他和几个熟人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靠着栏杆看易错点总结。
年级第一谁不认得?还没等他看进去两题,隔壁二班门口的一个男生就拎着一张试卷站到了他的身边。
谢潋抬起眼,“有事?”
“不好意思哈,”那男生挠了挠头,“能麻烦帮我看一下这题吗?我怎么算都不对。”
谢潋接过来,看了两秒就把卷子还了回去,“概念偏差,再找来定义看看。”
虽然计算过程看起来都没问题,但是因为概念理解就错了,所以通篇都是白瞎功夫。
这题知识点比较刁钻,但确实是高考考纲范围内的东西。谢潋记起来,自己曾经在江也的试卷上看到过同类型的,而且那题江也还做对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好笑,他们的年级前八十对定义的掌握甚至不如一个考了九十多的江也。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抛到脑后。
随着尖锐的铃声响起,第一场考试开始了。
数学本来就是谢潋的强项,加上这次的题目说难也不很难,思考上绕的弯在易于计算的数值设计里都能找得回来,因此他做得很顺。
在这之后他又接连考了化学和物理,化学题目中规中矩,物理倒是出了几道新题型,难度不小。当他皱着眉落下最后一笔时,急促的交卷铃声响彻校园。
晚自习开始前,六班门口传来了清晰可闻的高跟鞋声,又过了几秒钟,一个漂亮的女人走上了进来。
“明天第一门考语文,我在这里还是要多说两句。”李燕抱着胸,在讲台上来回走了两趟。她淡淡地说:“古诗词别以为自己就背得滚瓜烂熟就不看了,还是得看两眼。作文,作文叙事不行的看看能不能写议论,实在不行的你也别给我跑题啊。”
“阅读赏析是重中之重。之前给你们印的两百多页的阅读赏析题,那得翻来覆去的练,去理解。今晚最好自己再能找两篇完整的做一做,练练手感。”
“行,祝大家开学第一次考试能考出好成绩。”
李燕说完之后就轻飘飘地走了。
那边前脚刚走,谢潋后脚就偏过头问:“什么两百多页的阅读赏析题?”
“高二上学期发的,你还有印象吗?”同桌女生细声细气地说:“燕姐自己用A4纸印出来,装订成册的那本。”
谢潋的表情突然沉了下来。
他记起来那本题目还放在谢家别墅里,就在他卧室的书架上,但当初和封如姿搬出来的时候没想起来把它带上,这意味着他今天得回一趟家去取。
——如果那还算是“家”的话。
“班长,”谢潋举手招呼,“请假条你那儿还有吗?”
谢潋仿的字迹连班主任本人都看不出区别,等到班主任走进教室,后知后觉地发现教室里少了个人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锦绣江南的别墅区门口了。
门卫显然认出了谢潋——当这对母子搬出去,还是他给开的门。
“小伙子,和你爸和好了?”他自认为将事情的始末猜了个**不离十。
谢潋笑了笑,“没,就回来拿点东西。”
门卫瞬间脑补出一场财产争夺大戏。他暗想,富人的世界真的太玄幻了。
告别了沉浸在幻想中的门卫,谢潋走进一条香樟树小径,顺着它一直向前走,就到了自己住了十八年的家。他轻车熟路地开了院门,穿过花园,用指纹打开别墅的大门。
家里照顾了他十几年的阿姨正在客厅扫地,一看到他进门立刻放下手里的扫帚,拿围裙擦了擦手,惊喜地迎过来,“小潋!”
谢潋笑着抱了她一下,“陈姨,好久不见。”在拥抱中,他的目光越过陈姨,看到了另一边餐桌旁坐着的金发女人。
陈姨拉着他走到客厅,小声问道:“夫人还好吧?”
“挺好的。”
“那就好。”陈姨笑起来,“对了,小潋啊,学了一天累了吧,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弄。”
谢潋说:“您别忙活了,我就上楼拿点东西就走。”
餐桌旁的女人这时候也慢悠悠走过来,虚情假意地惊讶道:“呀,小潋过来了啊。”
谢潋看了她一眼,“回我自己家还得向你请示?”
女人刚想要还嘴,谢潋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那边半张着嘴安静下来,疑惑地看向他。谢潋说:“对,闭嘴。”在女人气急败坏的跺脚声中,他面无表情地走上楼梯。
很快地找到东西,谢潋一刻也不耽搁,下了楼就朝门口走去。
在他换鞋的时候,金发的女人又走了过来,低头摸了摸着肚子,柔声道:“小潋,弟弟来送你了呢。——谢行之,来,跟哥哥说再见。”
谢潋默不作声地换好鞋,打开大门走出去,反手将门摔得很响。
谢潋在路边的公共厕所里吐了。
他狼狈地撑着眼前的镜子,一次又一次地捧起水漱口,可嘴里的异味就如同脑海中让人恶心的回忆,单靠简单的清洗根本无法抹去。
女人的脸,女人说的话全都让他感觉恶心。是条件反射,亦或是应激反应,大脑产生的厌恶情感搅动起的胃袋。他在谢宅里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出来走了没有多久就发觉,对于这一切自己更本无法忍受。
谢蕴礼。珍妮。
真让人反胃。
通常人抹去不了一些东西的时候,就会选择覆盖。有狐臭的人选择喷上浓郁的香水,溅上鲜血的墙壁会被刷上新的白漆。他抹去不了谢蕴礼和珍妮,也暂时也没找到可以慰藉自己的人,可嘴里的味道不同,他或许可以用些什么将其覆盖。
走出公厕,他下意识地伸进外套口袋,想用江也给的最后那块巧克力掩盖口腔里的味道。结果他发现今天是周六,自己并没有穿校服。
谢潋看向马路对面的一排店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家便利店。
江也给他的是淡蓝色包装巧克力,他凭借残缺的记忆找了半天,可眼前看到的无非是好时,费列罗,德芙之类的常见品牌。在市场的洪流中,那种连牌子都不为人熟知的巧克力根本无法挤进便利店的货架中。
8/32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