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粼皱了皱眉,只是摇头。
他的意思是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几天没见而已,他整个人明显的颓废消瘦下去。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眼睛下面挂着重重两个黑眼圈,眼中透出疲倦和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戾气。
他生着病,身体上很难受,带着心上也很难受,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他想要徐风快点走,谁也不想见。
但是徐风不懂。
他很心焦的样子,问他,“你家里还有人吗?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
叶粼只是摇头。他的嗓子很疼,说不了话。远远隔着,努力想要发出声音,结果却只有口型,“你走吧,我没事。”
叶粼起不来不给他开门,他也没胆子直接破了人家的窗子进。他权衡了一下,转身跳下窗子,一溜烟的跑了。
跑了好多地方,最后在爷爷的杂货铺里找到了叶粼的爸爸,彼时他正就着啤酒打牌,用顶天的嗓门爆着粗口抱怨手气差。
徐风和他说了叶粼的事,后者只是头也不回的朝他摆摆手,“知道了,我一会回去。”就这么把他给打发了。
徐风一下怒了,朝那个男人吼。那人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点,猛的把牌一摔,站起来踹掉了椅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吼我!”
□□味一下子浓了起来,旁边的人赶紧起来劝架,拉扯胳膊端酒杯,爷爷赶紧把徐风往后拉。
“别人家的闲事少理。”
爷爷这样低声嘱咐他,把他往外推,
“回家去,找你妈吃饭去!”
徐风往外倒着退到了无人的小巷里。
杂货铺内灯光昏暗,人语高亢,恢复如常。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种无力的感觉又一次涌现,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 7 章
叶粼这次的缺席绵延了很久,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个月。
一个月后,是就是期末考试。
好歹是期末,散漫的班级里终于有了些紧张感。整个班上的气氛以中间的座位为一道分界线,往前是还想着念书,在最后冲刺的人,往后是已经放弃了考试,一如往常喧闹的人。
徐风在中间的界线,要往哪边都可以。
三天的考试很快就结束了。
散场的铃声打过后,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教室出来。徐风就带了个笔袋,揣兜里就能走人,却坐在位子上,等到教室的人几乎走光。
他在等叶粼。
叶粼慢悠悠收拾好文具,背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完全没注意到徐风。
徐风追上去拍他肩膀的时候,他肉眼可见的吃惊。
“等我吗?”
他很意外的样子,毕竟他没被什么人记挂着等过的经验。
“一起回家。”
徐风甩给他这么一句话。
最后一场考试过后,就是寒假了。学校里的气氛一下子宽松下来,带着学生紧绷的心情也放开了。
叶粼久违的朝他露齿一笑,“好啊,一起走。”
很久没见他了,病后的叶粼有些不一样了,徐风心里隐隐觉得。
他们没直接回家,默契似的,拐去了海边小堤坝,这是沿着海岸线筑的长长一条望不见头的石头线。
叶粼把书包甩在石头堤坝上,手一撑坐了上去。
徐风坐在他旁边。
他能看出来,叶粼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考完了试,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风很轻快。
这天也是个阴天,冬天的阴天总是特别多。这样许许多多个阴天,挤满了徐风年少时的回忆。
阴天也不全是压抑的,今天就是一个快乐的阴天。
叶粼的话好像突然变得多了,絮絮叨叨和徐风说了很多以前不会说的话。
“我想去那边。”他把手长长的伸起,手指头指向一望无际的铅色海线。
“哪边?”
“想去岛外面。”
徐风有点意外。
他从没想过未来,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混日子而已。离开小山岛什么的,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脑子里过。
“你想..咳,走吗?”
不知为何,嗓子有点涩涩的。
“嗯。”叶粼望着远方,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眼睛里有点点的希冀和希望,“我想去岛外边找我妈。”
“那你还回来吗?”
“嗯?”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叶粼扭过头来看他,有些不解。那双明亮又澄澈的双眼第一次直视进他的眸子。
徐风没有躲避他的视线,眼神微微晃动,却认认真真地第一次这样看叶粼。
他的皮肤很白,白到几乎有些病态。和岛上小子们常见的猴儿似的精黑皮不同,他们是烈日下的烫人海滩,而他像是海的另一面,有时灰暗浑浊,有时闪耀动人。
“我...”徐风喉头涌动,他说,“我觉得你很厉害。”
前言不搭后语。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这么觉得。”
因为你才那么小,却已经有了一定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做的事。
这句话徐风是在心里说的。
他比叶粼大两岁,今年十五了,吊儿郎当的和他一起上着初中二年级,没有想过未来,也毫不希冀未来。
叶粼眼中的光,让他觉得又羡慕,又敬佩,且知道,那是自己无论如何无法拥有的。
叶粼转过头,迎着风,对着浑浊的海露出了最温柔的笑脸,嘴唇咧开露出白色的小小的珍珠似的牙,笑眼弯弯,很好看。
海风吹乱了他前额上的头发,他的眼中只看得见对外面世界和未来的希冀,而丝毫看不见对身边的眷恋。
也许在叶粼眼中,这里的一切都是拼命想要抛开的阴霾,而他不是那个例外。
徐风有些惨白的笑了,他说,“祝你成功。”
☆、第 8 章
叶粼在破旧的巷子里乱撞着。
这不是个形容,他确实是一边把身子甩在剥落土壳的砖墙上,一边支撑着行走的。
岛上人口稀少,在这迷宫似的巷中仓皇的不知走了多久,一个人也没有遇见。虽然即使遇见了,以叶粼此时的状态,脑中惶惶也无暇去理会路人会怎么看他。
他第无数次磕在松软的土墙上时,终于泄了力,倚着墙慢慢滑落下来。双手捂住发疼的胃的位置,蜷缩成婴孩的姿态。
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股疼痛才慢慢的消下去。
叶粼喘着气,恍然间抬起头,疼痛如潮水般消退后,身体好像才恢复了疼痛以外的知觉。
他感到身上有些粘腻,有些冷。应该是冷汗贴着衣物,又被冷风一吹,他一哆嗦,脑子反而清醒了不少。
想喝水。
他伸手一摸,摸了个空。
先前买的水不知何时遗失了。叶粼咽了口唾沫,觉得渴得难受。
他这一整天就光在找水了。
他撑着墙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缓慢运转的脑袋里如次第显出图画的无字天书,身处其中,记忆好像才能慢慢复苏似的。
他想起来,这片巷子他好像似曾相识,是小时候常常游戏其间的巷子。
就像沿着这条路走过去,他虽然记不起下个路口会有什么风景等着他,却知道下个路口一定不会是个死路,一定是有路可走的。
他梦游似的拐过那个巷口,一抬头,正看见了一家老旧的杂货铺,埋在破败的巷子拐角,门檐上的木头都风干成了半垂的朽木。
这是一家十分不像杂货铺的杂货铺。
它的门口挤着一架很宽很厚的玻璃柜台,挡住了大门,不论从左边还是右边,都很难供人行走。
而这占据了门面的柜台,又太随便。灰迹斑驳,玻璃面很不清晰,是年岁悠久的缘故,也因为不经常擦洗,留下了顽固的瘢痕。底下的商品也摆得稀稀拉拉,东倒西歪。不像一家店铺,倒像是家里没有收拾过的杂乱柜台。难以相信里边七歪八斜落了一层灰的内置物,就是要出售的商品。
他记得这家店。
爸爸以前经常来这家杂货铺里打麻将,他小时候放了学也会过来买零食。
这店铺门面虽然寒碜,但是在小时候的叶粼看来,就像是一个神奇的魔法屋。虽然很小,破破烂烂,但是不论想要什么,行动迟缓的店主老头都能从里边掏出来,然后一群孩子会欢快的围着店主爷爷,拿硬币交换着想要的零食。
他走上前去,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这才钻入他的耳朵。
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叽叽喳喳,这是操着乡音的村民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他没带脑子随便听听,居然听不大懂了。
围在牌桌前的有五六个人,有人下场有人观战。当中有人注意到了叶粼,那手肘推了推大战正酣的一人,
“诶诶,有生意。”
那人才如梦初醒一般,扭过头往叶粼这边望了望,立时起了身,
“你替我一下。”
他丢下这么句话,圾拉着拖鞋过来招呼他的生意。
记忆中铺头里总是一位小老头,十几年过去,掌柜的换了一位年轻人。
叶粼淡淡的想,心中无悲也无喜。
“拿瓶水。”
“什么牌子?”
“随便。”
店主应声到冰柜前,打开柜门顺溜的随手一掏,回身来递给他。
“两元。”
叶粼掏钱掏得颇为辛苦。
迷迷糊糊的出门,他本来就不清楚现在身上还有多少家当,加上拖着病痛的身体犹如沉重的铁块,让他的动作缓慢而带着些机械。
反常的动作招来了店长怪异的眼神,他能感受到那陌生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但是他已经不在乎。
他缓慢地低头掏遍了所有口袋,终于拼拼凑凑在柜台上摆出了两元硬币。
他正在拼凑着数那些硬币,来自对面略带迟疑的声音忽的飘进了他的耳朵。
“你是...叶粼吗?”
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忽的抬起头来。
他近来有些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因为会喊他名字的那些人,往往都带着冰冷冷的语气和漠然的目光。
他循着声音抬头,一下子看见了一柜之隔的年轻的老板。
一张陌生的面孔。
修剪得短短的头发,比自己高一些的个头,适中的身材,穿着海蓝色的毛衣,大冬天的也露出了修长的脖颈。
他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紧接着就想走,甚至是逃也似的想走。
他害怕和人说话,尤其是不认识的人。
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的说话,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做到的事情,可是他现在没有力气去维持面对陌生人的那份体面,只有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一个劲的逃。
可是对面那个人却不懂他的窘迫,执着地喊他。
叶粼没有理会,直直地向前走。
他是这样的故步自囿,不讨人喜欢。
他一个劲的想逃,一股力道却牵上了胳膊,如触电一般的温热传来,惊得他一下子近乎粗暴地甩开了手。
掌柜的没有走出来,情急之下,他是伸长了上身直接跨过那道宽阔而厚重的玻璃柜台唐突的一把拉住了他。
“等等!”
他在身后说,“没错吧,你是叶粼。”
叶粼只得转过来。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掌柜的的语气挺认真,不像是玩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很奇怪,有时候他会很害怕和人直视,但有时候却完全不害怕。
叶粼望着掌柜的的眼睛。
他的眼睛可真漂亮,黑白分明,很干净,也很安静,不像自己,叶粼想。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自己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浑浊的血丝,像泥地里打过滚的黑猩猩。
只是那双眼睛微微晃动着,凝视着自己,一瞬间让他忘却了自惭形秽的羞耻感。
“你是...徐风。”
思绪一时间被那双眼睛所虏,飘到记忆的深处,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吐出那个名字。
对面的人满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与他的笑脸不同,叶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叶粼下意识地想应景地扯出一个笑脸回应徐风,但是看着他的脸,却怎样都无法那样轻易地笑出来,只是保持着沉默,用挂着重重黑眼圈的眼睛,看着他。
无言的凝视保持了两三秒,直到屋内的牌友不耐烦地叫徐风,
“好了没啊?收个钱这么久?”
被这突兀的一声唤回神来,叶粼好像终于找到了脱身的理由。
“你忙,我先走了。”
匆忙间丢下这句话,甚至没等徐风的回应,轻轻挣脱了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另一只手,叶粼匆匆的走了。
徐风的手尚停在空中,只是牵的人走掉了,变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姿势。
叶粼转过巷角,眨眼间就不见了。
徐风看着空空如也的小巷,什么都来不及说,觉得他好像刚刚才和叶粼重逢,转眼间又失散了。
叶粼觉得头脑有些乱。
本来胃里传来的阵阵疼痛和时隐时现的头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而突然出现的徐风,搅起了久远的回忆,像满布青苔的土地被粗暴地翻起,一地狼藉。
原本稍稍平复的刺痛又翻涌起来,叶粼勉强快步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捂着肚子靠在了巷墙上。
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深深的地方去。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重叠着,脑中犹如千斤重,压得他无法呼吸。
回家。
想回家。
什么也无法思考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这样想。叶粼要紧了牙关,跌跌撞撞支撑着走向了回家的小道。
那座石头房子和记忆中没有两样。
要说有什么区别,只是变得更苍老了,它虽然还立在那里,却像苍老的老人一样摇摇欲坠,可叶粼不在乎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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