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微信,界面居然停留在一个陌生的对话框。
那是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在他昏睡的时候已经通过,对方传来的信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徐风”。
叶粼面无表情地顿了顿目光,手指一划拉关掉了那个对话框。
标记着刺眼的红的未读信息跳出来,没有他想象的多。
没有怒气匆匆的诘问,字句普通,带着刺。他匆匆看了两眼,很想就此放下手机再钻回被窝里去什么也不理,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给上司发信息,说了辞职的事。没顾得上的叮咛的句式,只是简单明了说了自己的意图,也给房东和舍友分别发了信息。
一旦发出去,暂时并没有回音,像投石入海,很平静,却也有些隐隐的忐忑。
做完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他随手把手机放到旁边台面上,想要整个窝进被子,却发现因为打着点滴的手,没法做到,于是只能保持着别扭的姿势躺回枕头上。
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但是很快他又睡着了,像沉入海水,空气似有若无地压在他身上,整个人几乎要陷入白色的床单。
他在卫生所呆了一天一夜,基本上是睡过来的。
脑子昏昏沉沉,怎么睡也睡不够似的。当中除了隔几个小时进来看看他状况的大妈,再没有别的人来过。
这里是卫生所的二楼小阁楼,辟出来放了三张病床给病人打点滴用,楼下就是是诊所。
这里的隔音并不好,叶粼在二楼躺着,听底下来来去去的人声,一会儿是大妈高亢的声音,兴高采烈好像在聊天的样子,一会儿也有粗粗的男人的烟嗓,撕扯着响起,让他想起从前爸爸说话的声音。也听到了坐镇卫生所唯一一名医生老头温糯的声音,说话不急不缓,很有耐心地跟病人解释怎么用药。
第二天,叶粼换了衣服打算离开。
他慢吞吞地套上毛衣的时候,大妈在旁边收拾他睡过的被褥,一边和他闲聊。
“你之后去哪里啊?”
“嗯..可能回家吧。”
叶粼套上外套,慢吞吞地说,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你和徐风说过了吗?你要走掉的事。”
“还没。”
是要和他说一声的,毕竟是他把自己扛到这里的。
下了楼,他去账房结账。
大妈一边计算着账单,一边絮絮叨叨,
“先前的诊疗费徐风付过了,你付后边的就好。”
叶粼“噢”了一声,默默无言的付了帐。
从卫生所出来,他给徐风发了信息,道了个谢,顺便给他转账。
这里和他的杂货店离得并不远,但叶粼不想专门过去一趟,主要是不想见人,不想和人打照面。
徐风给他回信息的时候,他正蹲在杂草丛里研究着家门前的玻璃碎片。
徐风的信息很简单,回了一个“好。”收了帐,再无他言。
并不热情,正合叶粼的意。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继续看那碎玻璃。
上面有自己的血迹,他在欣赏那已经变色凝固了的血迹,隐没在长长了的野草里,在风的吹拂下若隐若现。
叶粼举起自己的右手,手臂上尚留着绷带,隔着厚厚的绷带,那割裂开的痛感也变得钝了起来。
目光上移,看到了空荡荡的窗框。透过窗框可以看见铺满灰尘的室内,地上有凌乱的脚印和摩擦的痕迹。
这天也是个阴天,屋子里暗暗的。外边的天光也不明亮,却很刺眼。
他起身走到旁边围着的石头围墙边,以前觉得这面墙好大,高高的,但现在他稍微垫一垫脚就能坐在上边,而且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长,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他坐在矮墙上,腿悬空着,闭起眼睛以为可以听见海的声音,但其实什么都听不见。
他在都市的时候,做一切事情都要计算着时间,常常一件未完,另一件又接踵而至,像被抽打得停不下来的陀螺。他渐渐的感觉自己脱力了,赶不上那旋转的力度,但却无法放慢脚步,被裹挟着前进。
但在这里,摆脱了一切,没有东西在前边等待,也没有东西在后面追赶,他终于可以沉溺于自己迟缓的脚步,闭眼想象着天光下起起伏伏的海水,终于合进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第 11 章
徐风常年都很悠闲,这两天却突然忙疯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起打牌的牌友中,有一个叫彭柯的,是这块的地头蛇。好巧徐风前几年因为家里的事找过他帮忙欠了人情,最近几天被拉去帮忙,不好拒绝,出岛了几天。
杂货铺也因此关了几天门。他担心要是有人,特别是叶粼,要找他的时候找不见人着急,在门板上贴了告示,还给他留了联系方式。
但是直到他回来,叶粼也没多找过他,两人的对话框里也只有干瘪瘪的一句道谢和转账信息。
他问了卫生所的黄大妈,她说叶粼回家了。徐风料想,那个“家”应该不是岛外的居所,而是他从前的家。
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去了那栋石头房子。
门外的锁已经除去,碎掉的玻璃也已经清理掉,表示这房子的主人已经回来。徐风心下稍安,敲了敲门,门却顺势开了一条缝——根本没锁。
他推开一条缝,看到里边的情景。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里边,却觉得这里和几天前深夜里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空荡荡,一样的灰败而毫无生气。
他拉开门,试探地喊了一声叶粼的名字。
没有回应。
徐风脚步不停,一步一个印走过了空荡荡的大厅,推开了叶粼从前房间的门。
一推开门,是扑面而来的颗粒感,那是灰尘积压了太久,房间又不通风,散不干净。
斑驳的墙面灰扑扑的,脱落了墙壳的墙面像是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怆疤,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个房间。而那墙面的折角处,凌乱地堆积着看不出本色的褥子,有些脱了絮,层层叠叠覆盖着,像流浪汉的铺盖。
那底下埋着一个人,徐风大步走过去,扳过他的肩,露出叶粼那张熟悉的面庞。
他的眉眼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记忆中的青涩少年却绝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麻木而灰败,脸上瘦削而毫无血色。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此时被他一抓,才幽幽转醒,露出底下的黑色眸子,带着迷蒙和混沌,看见了他也无惊亦无喜。
他悠悠的回过神,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好像想要习惯性的笑笑打招呼,结果却只是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姑且算是笑过了。
“徐风。”
徐风看着他这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点痛。
当年他说要走的时候,不是一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样子吗,迎着海风脸上带着伤也可以笑得很快乐的少年,转眼间变成了眼前的样子。徐风觉得很难受。
“叶粼..你到底怎么了?”
......
回应他的仍然只有无尽的沉默。
“你不是说要去找妈妈吗?找到了吗?”
徐风搜刮着记忆,不知该从何说起,含糊地开口时,发现自己对于他的认知和了解,果然还停留在陈旧的十几年前。
他想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因为叶粼听到“妈妈”两个字,眨了眨眼,里边好像有点湿润。
叶粼喉头哽了哽,好像想说话,但最终只是黯然摇了摇头。
叶粼的家人,离世的离世,失散的失散。他还很年轻,但似乎已经孑然一身,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徐风走后很久,叶粼一直一个人呆着,回过神来时屋里的光线已经不足,又到了黄昏时分。
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很快找到了一个号码,点开,却无法按下拨话键。
这个号码有一个标注,是妈妈。他的妈妈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但现在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妈妈。
和爸爸离婚后,妈妈后来再婚了,又生了一个小女儿,过得很幸福的样子。
他报志愿的时候,报了妈妈生活的那个城市。刚上大学,就兴冲冲地联系了妈妈,趁着周末,搭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跨越了半个城市来到了妈妈现在的家。
他到的时候正赶上妈妈急匆匆的出门,看他兴奋的来,她脸上有些尴尬,“阿粼,我现在要去小学接女儿,必须得出门了。”
他兴奋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开,“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
妈妈骑着一辆小电驴,去接女儿。他就坐在后座上,久违的重新贴近了妈妈的体温,心底有一丝怯怯的生疏,但面上他还是若无其事的抱上了妈妈的腰,肉乎乎的,很温暖。
妈妈回头看了他一眼,温温柔柔的笑了,像小时候那样嘱咐他,“抓好了,我要走了。”
一路上,北方城市深秋的风贴着脸划过,刺刺的冷,他一路上一直有些微微的发抖,他知道不是因为这凛凛的风。
到了小学门口,门口挤满了电驴和自行车,满满当当的都是来接小孩的父母们。他们把车停在小学的栅栏门门口,熄了火等自家的小孩出来。
叶粼第一次干这种事情,看着殷殷切切望着那栅栏门的家长们,心里有些羡慕那里边的小孩,他们每天都能有人等放学,真好。
学校的铃声打过,那栅栏门缓缓地拉开了,家长们放眼欲穿的教学楼里,小学生们终于鱼贯涌出,小小的个头,穿着校服背着大书包,歪歪斜斜地排着队,由老师领出来。
叶粼的妈妈也是那些殷切的家长们中的一员,她面带急切的望着门口挤着的孩子们,在里边找自己的孩子,而叶粼始终在后面看着她。
突然她大幅度的招招手,大声招呼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那女孩儿个头小小的,大概是刚上一年级的孩子,她也认出了妈妈,背着大书包挤过人群朝这边跑来。
“妈妈!”
脆生生的童声欢欢快快地喊,小女孩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抱。而她也自然而然地张开手臂回抱女孩,自自然然,很是亲密。
女孩从妈妈怀抱中抬起脸,注意到了有些无措站在一旁的叶粼。她有些怯怯的,两手抱着妈妈的脸拉近了,在她耳朵边小小声的问,“这个人是谁呀?”
妈妈扭头看了他一眼,微有些尴尬,不过一闪而过而已,
“叫哥哥。”
“哥哥。”
女孩子小小声的唤了一声,就从叶粼身上移开了目光,拉着妈妈的手撒娇,
“今天好冷噢,我们回家的时候买烤红薯吃吧!”
女孩说着,顺顺溜溜的爬上了小电驴的后座,那里一向是她的专座。
妈妈也跨上车,这时才注意到叶粼孤零零的站在旁边,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电驴只能坐两个人。
自从女孩出现后,叶粼便缄口不再说话了,他说不出口。
甚至在女孩子面前,他都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喊那声“妈。”
妈妈扶着车,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走着回去吧。”
叶粼笑了笑,点点头。华灯初上的夜幕下,看不出他笑得勉强。
回家的路上,女孩子在絮絮叨叨和妈妈说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手工课的作业啦,同学扎了好看的辫子啦,今天被老师表扬了之类,零零碎碎,妈妈应着,叶粼面上挂着笑,边走边听。
路过红薯摊子的时候,妈妈买了个大红薯,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小女孩,一半递给了叶粼。
女孩看看叶粼,又望着她,有些不满,“妈妈你不吃吗?”
妈妈柔柔一笑,“不吃了,还要骑车。你也要留点肚子回去吃晚饭。”
女孩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一边掰开烤得微硬的红薯皮,双手捧着把红薯递到了妈妈面前,“你吃!”
“我不要,你吃吧。”
“就吃一口!”
女孩很执拗。
妈妈拗不过,笑着咬了一口,被烫得呵气。
“烫吧?好吃吧?甜甜的。”
女孩咯咯笑着,清脆又好听。
叶粼看着,渐渐感觉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了。
妈妈扭过头来看他,“你也吃啊。”
叶粼点点头,掰开袋子小小的咬了一口,却味如嚼蜡,尝不出红薯的味道。
牵着车送他到了公交站,他们在此分别。
妈妈带着歉意,“对不起啊阿粼,你难得来一趟没法多陪陪你,太忙了。下次放假了再来,给你做好吃的。”
叶粼笑着说好,挥手告别。
妈妈骑上小电驴,和他告别后又和女儿说起了话,远远看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开动了车子,很快汇入流动的车海不见了。
叶粼双手捧着那只咬了一口微烫的红薯,独自一个坐在站台等车。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有车灯的光影来来去去,身边车马喧哗,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单。
那天他等了好久的车,直到手心的红薯都凉透,他才终于拖着疲倦的身子搭上了公交车。空荡荡的车里除了他和司机再没别人。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脑袋靠在窗上。明明笑了一整个下午,现在却连个表情也懒得做,面无表情地看外面红灯闪烁的车流。
毫无预兆的,一滴湿润的眼泪突然从眼角滑落,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抬起袖管擦眼泪,却把眼泪越擦越多。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他擦着止不住的泪水,无法再压抑自己。幸好车子的马达声轰鸣,掩盖了他越来越无法抑制的抽泣声。
他那天在车上哭得很惨,好像要把这几年的眼泪一次性流遍。
恍乎间他想起曾经魂牵梦萦的,分别时曾温柔地抚摸过自己脸颊的那双温暖而温厚的大手,还有当时回荡在耳边的话,
“阿粼,对不起,对不起......”
叶粼听到了耳边的哭声,好像是来源于自己,却又好像事不关己离得很远。他呜呜咽咽,喉咙间无意识地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
“不要说对不起...我不要你说对不起....”
喃喃自语,无人回应。
淹没在轰鸣的车声里。
失去的已然失去,从妈妈离开小山岛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叶粼看着屏幕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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