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镜面对白缎遮盖的人形强作镇定。
他伸手要掀,敛验官却颤声制止:“圣上……圣上恕罪,崔大人坠谷后……头面着地,谷中乱石嶙峋,崔大人他……圣上心中,留着他从前容貌就好。”
“朕有准备……”司马镜横下心掀开白缎,只看了一眼,便瘫软在地上。
崔衍的面部中间凹进去一大块,不成人形。
四肢皆以一种不正常的形态摆放,恐已断成几节。
司马镜被搀扶起来,挣开身边人,又去看那尸身。
他握住崔衍已僵硬的手,崩溃哭出声来。
宫人纷纷跪伏在地,陪天子一同放声悲恸。
突然,司马镜却兀地止住眼泪,将那死手掰开,凑在眼前细看。
没有笔茧。
掌纹也不对。
司马镜跳将起来,将白缎整个扔在地上,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脱掉了尸身的下裤。
“戴,昇!”司马镜怒吼着,脸上却现出狂喜的神情:“这不是他!”
话说崔决带姬越从皇宫出来,便把运营小哥抛诸脑后,两人一路向东南奔吴郡而去。
运营小哥求也求了,骂也骂了,拿他毫无办法,只得认栽。
“决决子,你做个人吧。你这样耽误下去,什么时候能做完任务?是,仗是打起来了,但死的主要都是npc,王侯将相这些真人玩家没怎么下线啊你造吗?”运营小哥日常苦口婆心,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
这日两人行至豫州与徐州交界处,司马官军正围攻夏侯央旧部据守的彭城。
彭城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城防坚固,官军久攻不下,战况惨烈,城墙下累尸数尺。
崔决与姬越在远处山头观望,运营小哥又在碎碎念:“……城里那两个守将才是真人玩家,但他们死不掉。打不过就降,换个旗而已,说不定还能高升。司马镜这人假的一批,特会收买人心……”
崔决被他念得心烦无比,扭头亲了姬越一下,对他说:“你在此处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他朝上一窜,正欲飞身下山,却被姬越抱住了腿。
两人摔在地上,没等崔决爬起来,姬越先翻身坐在他身上。
“你去做甚?”姬越按住他肩头。
崔决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个字的诳语也说不出:“守城将领是真人玩家,我去送他们下线。否则他们还要在此间耽搁许久……”
“不许去!”姬越神情严肃:“我不许你再造杀孽!”
运营小哥冲出来大叫:“Excuse me?!在益州城杀疯了的不是你吗小姬姬!!!”
“说了同我好好过日子,你不准再管闲事!”姬越似在撒娇。
“完蛋玩意儿!崔决!你把他推开呀!你不要又精虫上脑啊!”运营小哥知道自己毫无胜算,最后再挣扎一句。
姬越存心缠住他,崔决哪扛得住,两人青天白日的就在野地里较起劲来,弄得一身狼藉。
身体尚未分开,姬越还在余韵中荡漾,崔决就在他耳边轻声道:“天子总不是我能摆布的,他也知道此间世界只是幻象。早一日完成地藏王转生的使命,便能早一日回归彼岸,你我便能……”
“不用去彼岸,你我就在此间……”
崔决捧着他脸亲了又亲,心软如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间世界浩劫将至,再不会有哪一方安定平和的净土……”
姬越目光莹莹似有水光流转:“一世有一世的苦,这一世,我吃尽了苦,好不容易才……你让我去下一世,又要开始下一世的苦旅?崔决,我不愿去,我舍不得……”
“彼岸世界里,你不会受苦了。那里有疼你的父母,有许多人看重你、喜欢你,你会比此生幸福百倍……”
“有你吗?”姬越从未如此认真:“没你,对吧?你要留在这里,渡尽世人……没你,我不去。”
崔决长久以来不敢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在此刻竟然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他不禁欣喜若狂,胸中激情满溢,甚至涌出热泪。
“我会去,我会去!你等我,我很快便去,我会去找你!”
姬越眼珠一转,猛地把他推开:“等你?崔决,你什么意思?你真要杀我?”
他脸上咄咄逼人的表情如当头棒喝,一下将崔决从云端击落。
崔决赫然意识到一个从前竟未想过的问题:他怎么杀他?他如何下得了手?
姬越气鼓鼓爬起来整理自己的衣衫:“死淫僧!喂不熟的狗东西!再给你好颜色,我就是头猪!”
运营小哥这时抄着手出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决决子,你不会才想到这个问题吧?我早知道你下不了手!你只有一条路:成为此间世界的公敌、恶魔,人人得而诛之,这样一来,自会有无数人竞相杀姬越向你复仇!你就不用自己动手了。”
崔决只顾着哄姬越:“不是我要杀你,是你父母要你下线……他们要你回去上学,你得有个生计……”
姬越把衣裾掸得砰砰响:“我说了我不愿去,他们凭什么强迫我?我在那一世那么没出息吗?这么大人了,还得听爹娘的话?”
打嘴仗,崔决从未赢过他一次,此生估计都不会有任何胜算,只得求助运营小哥。
运营小哥竟也“嗯”了半天,竖着大拇指回他:“可以可以,你家小姬姬牛啤!我们公司请的大律师,在法庭上就是这么辩的!‘沉迷’这个游戏,是这些玩家自己的个人意愿,只要玩家是具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他们的父母、配偶、雇主,都无权干涉……”
崔决见他帮不上忙,关了画面去追姬越。
又过了两日,崔决才终于反应过来运营小哥说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介意成为此间世界的杀人狂魔、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祸害,姬越却不愿他双手沾满鲜血。
他只得每天夜里先把姬越折腾得迷迷瞪瞪昏厥过去,然后自己偷偷溜出去灭世。
幸而他不需睡眠,不知疲惫,杀人对他来说只是弹指一挥,毫不费力。
战场上各方势力本就混乱,原齐王旧部、如今的司马官军急着攻城略地,先前司马廉的王师中不愿归顺司马镜的那些则各举各旗,再加上河间王、赵王相继反了,一座城今天你夺过来,明天我打回去,城中的百姓都不知墙头上的“司马”大旗究竟是哪个司马。
崔决自然不问杀的是哪家走狗,运营小哥说“这里有真人玩家”,他便冲进去或灭门、或屠营,有时一晚上能跑好几处。
他神出鬼没如鬼魅一般,加之从不多事,杀完人扭头就跑,半点痕迹也不留下,被杀的一方只能凭空猜测是哪个对家下的黑手,到了战场上彼此更不留情面,仗越打越凶残,甚至相互屠城以泄愤。
崔决与姬越沿豫州与徐州交界线南下进入扬州,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有些地方竟数十里内再无活人。
姬越并非全未察觉。
这晚崔决又缠着要他几回,等他昏昏沉沉歪倒过去,便轻手轻脚起身欲走。
刚要迈步,却被姬越猛地抓住手腕,倒吓他一跳。
“崔决,”姬越气若游丝:“你有没有想过,是否有一丝丝可能,你那运营小哥骗了你?万一你真疯了?万一呢?”
崔决傻愣着答不上来,运营小哥出来抱着胸抖着腿嘲道:“你家小姬姬选错专业了!怎么不去上哲学系呢?跳什么舞啊真是的,浪费这么思辨的头脑!”
崔决回榻上抱住姬越,胸中忐忑不已:“你别恼我,瞒着你,是怕你生气……”
姬越嘟囔着“疯和尚”“死淫僧”,双臂紧紧将他箍住,很快睡了过去。
“行吧决决子,今晚不加班,你陪老婆吧。”运营小哥阴阳怪气掐了画面。
--------------------
司马镜: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根相同的勾八
第95章 余下的您自己编吧
崔衍被推下灵台,霎时心跳到嗓子眼。
可怜崔某命丧……
诶?
刚落下一丈来高,他竟被一张柔韧的网接住了。
还没等他多看多想,那网就倏的一声收紧,将他裹成个茧型,吊在山崖前。
眼前就是万丈深渊,在这惊心动魄的时刻,崔衍已无法思考。
头顶的绳索牵动,崔衍身体在山崖上摩擦着艰难上行,最终被停放在崖壁上一处三尺来宽的石台上。
有人割开他脚底的网绳,他颤栗着从网洞中钻出。
眼前人穿着同他一模一样的袍服,身形轮廓与他别无二致。
“我哪比得了?”那人看着他,笑得凄哀。
“阁下为何……”崔衍惊魂未定,声颤如泣。
那人并不理他,只昂头仰望崖顶,眼泪滚滚而下。
“博远!博远!”戴昇凄厉的叫声传来。
那人应声飞身跃下山崖,崔衍甚至没来得及记住他长相。
头顶上方的夜空中,一轮半月在下,一明一暗两颗星辰在上,好似一张眨眼微笑的面孔。
双星合月。
崔衍悄然动容,戴扶摇,我看到了。
山崖下传来阉人呼叫之声、军士号令之声,火光照亮了山谷。
崔衍背贴着崖壁坐在石台上,初夏夜的清风吹干他脸上泪痕。
他向上天祈求,来接他的人,是芜丁。
可上天早已不再偏袒崔衍。
来人是个阉宦,自称焚玉。
焚玉轻功了得,他一手拦腰携住崔衍,一手攀岩而上,没费什么力气,便把人带上灵台。
“戴大人说,圣上机警敏锐,此计拖不了多久,咱们须得尽快离开。”焚玉声音轻柔婉转,音调神情皆是妇人之态。
崔衍已言语不能,木然点头,由着焚玉带他走小路下山。
焚玉赶着的车,正是戴昇来时乘坐的那辆,不过此时戴昇已被羽林军带走,焚玉得以空车回程。
为防万一,崔衍被藏在车厢底部的暗格中,与斗笠蓑衣油纸伞为伍。
车轮骨碌之声近在咫尺,崔衍困得睁不开眼,却又被吵得睡不着,头痛欲裂,难受得要死。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下。
焚玉掀开暗格,将崔衍拉出来。
“崔大人,前头要过函谷关,宫乘太过招人眼目,咱们得扮上了。”
“函谷关?”崔衍疑道:“是往西去?”
焚玉施施然点头:“戴大人说,中原一地都已归天子治下,眼下只有涼州裴将军,还未顺服。崔大人与裴将军颇有渊源,您去投裴将军,最为稳妥。”
戴扶摇思虑周全,崔衍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只得从善如流。
两人将车丢在密林中,徒步行了几里,来到一山野小庙。
焚玉解下包袱,到僻暗处更换衣袍。
崔家世代礼佛,崔衍见神坛上供奉的是执掌生死轮回的地藏王菩萨,想到自己近来的境遇,不禁心中大动,在蒲团上五体投地,跪拜良久。
直起身的那刻,他发觉身边跪着另一人。
竟还是个女子。
“郎君,世道纷乱,咱们出行在外须得格外谨慎,您这袍服,太露富,得换换。”
崔衍半张着嘴,呆了半晌:“焚玉?”
焚玉款款起身,扶起崔衍,含羞低着头替他将衣襟解开,一双肉鼓鼓的洁白小手柔若无骨。
崔衍傻愣着支着双臂,由他替自己除下锦袍,换上一身粗布长衫。
究竟是他,还是她?
越是凑近细看,崔衍越是糊涂。
此人比崔衍矮一头不止,生得面如满月,肌肤细白,眉眼妩媚,举手投足温柔又端庄,怎么看怎么像个美貌丰腴的少妇。
可他明明是宫里出来的阉宦。
“郎君姓陈,名笛,字乐生。吴郡人士,生于乡绅富户之家。奴是您去年刚娶进门的新妇。因躲避扬州战乱,欲往涼州投奔亲戚。余下的您自己编吧。”
崔衍皱眉消化半晌,终于笑出声来。
“戴师兄用心良苦。崔某声名在外,须得由女子陪伴,才不会惹人怀疑。只是苦了阁下……”
焚玉笑得横波流转:“何苦之有?我从小便觉得自己托生错了,我原该是个女子。净身入宫乃是自愿,只恨不能将那蠢物一并除去……”
戴扶摇真可谓多智近妖,居然能找到这样合适的人,既能沿途服侍崔某起居,又能成为崔某掩护。
只是……
“玉卿,戴大人他……如何自保?”
焚玉听他唤自己“玉卿”,低头掩袖笑了半天,这才正色回道:“戴大人并未向奴交代此节。不过,他那日入宫前,已将戴府家丁下人遣散,想来……并未打算自保吧。”
崔衍心惊无语。
可他不愿亏欠戴扶摇这么多,便强令自己想,你把芜丁诓走,害得崔某成了孤家寡人。你欠我的,就当是还我吧!
--------------------
戴扶摇:安排得明明白白.jpg
第96章 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两人在前面村镇雇了辆小车,日行夜住又走了几日,才到函谷关下。
关口果然查得极严,有专人拿着张画像,拦住青年男子仔细观察比对。
二人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扮演一对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小夫妇,在排队等待通关的队列里,你替我擦汗,我为你理钗,黏黏腻腻,眼神拉丝,任谁也看不出异样。
轮到他们时,崔衍坦然笑嘻嘻看看那查人的军士,回头问焚玉:“卿卿,你家郎君与这画像中人,谁更俊?”
49/88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