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丁胸口憋闷,后槽牙咬得酸痛,从脸颊滚落下来的不止汗水。
柴房里存的木桩都劈完了,芜丁两边手掌各磨出一串巨大的血泡,碰一下就疼得冒汗,最后靠在柴堆上昏睡过去。
次日崔衍醒来时,珊瑚睡得正熟。
头还疼着,崔衍叫了声“阿芜”,却没人应。
他等了片刻,这才看清原来身在珊瑚房中,怪不得芜丁不在附近守候。
崔衍晃悠着穿过院子走回自己那间,芜丁果然在门口站着。
“阿芜?”崔衍把住他一边肩头打量他:“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芜丁别过头,侧身把他让进房里:“大人先喝碗醒酒汤。”
“怎么把我送到他那里?”崔衍笑着逗他:“嫌我醉态丑陋了?”
芜丁却不理他,反而严肃道:“大人,此番您去淮南办事,芜丁就……不同去了。”
“哦?阿芜有别的去处?”
昨晚想了半宿,知道他肯定要这么问,芜丁理直气壮应道:“小姐下落不明,芜丁前去寻访一二。此事不宜久拖……”
崔衍放下茶碗,毫不犹豫地说:“不成。”
“大人……”芜丁想要抗辩,却被崔衍打断。
前次上京没带芜丁,一路上没人在旁打理服侍,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过问,崔衍累得要死,这次说什么也要带上他。
“阿芜一向伺候得妥帖,把我惯坏了,离了你不行。”
芜丁原本以为崔衍会说几句肉麻的浑话留他,那样的话,他就回“有珊瑚陪大人就好”,说出来自己心里也舒服些。
可崔衍给的理由竟然是“你是个好奴才”。
原来我在大人心里,只是“伺候得妥帖”。
芜丁啊芜丁,你怎么蠢成这样?
你明明就是他花钱从法场上赎下来的卖身奴,上了主子的床,就妄想得主子的心了?
芜丁只觉得从头凉到脚,低头呆站着半晌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崔衍才终于觉出不对劲,偏头凑近看他的表情。
“阿芜你怎么了?那妖精为难你了?他说什么了?”
芜丁心中激愤,心想珊瑚没怎么我,明明是大人你……你倒会赖。
可一声也发不出来,只摇摇头。
崔衍这下可以确定芜丁生气了,却完全想不出他气从何来,只得使出惯常的套路,伸手去拉他。
手一触到掌心,就觉得不对,芜丁也疼得浑身一紧。
崔衍翻过他的手,看到血泡。
“阿芜同谁打架?这是……”崔衍根本不知道血泡是什么东西,只能猜出是受了伤。
“没有,劈柴来着,斧子磨的。”芜丁声音微颤。
“转天就要启程了,还劈柴做什么?”崔衍纳闷地笑笑:“哦,我明白了。阿芜舍不得走了?”
崔衍自己生性薄凉,不懂他人复杂细腻的情感,也懒得追究,好不容易想出个情由,赶忙替芜丁认了。
“房屋宅院不算什么,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阿芜跟着我不就行了,还惦记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大人不带我回崔家,是因为他觉得在他身边就已经是在家了?
是我想多了,误会他了?
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芜丁默念这句话。
可能是因为太想原谅崔衍了,芜丁居然就接受了这个自己凭空想出的解释。
崔衍还在看这些形态奇异的血泡,里面似有液体。
“疼吗?叫个郎中治治?”
芜丁把手抽回来,红着脸说:“不用,用针挑破就行。方才着急给大人煮汤,没来得及处理……”
崔衍听说居然可以用针戳这玩意,好奇心起:“我来帮你!阿芜你去取针来。”
左右手都有泡,自己确实难以施力,芜丁只好取来银针烧酒,交给崔衍。
“是这样吗?”崔衍握住他四指,把他的手凑到眼前,小心翼翼用针刺进去:“疼吗?”
针抽出时带出一滴黄色液体,崔衍瞪大了眼睛,“嘶”了一声。
“有劳大人。”芜丁看崔衍这副神情,以为他心疼自己,顿时就心软了。
“疼吗?”崔衍又问。
其实他只是好奇,戳着挺好玩。
崔衍从身上抽出丝帕把脓水沾走。
“不疼。大人小心,别把那层薄皮掀起来就行。”
芜丁心里正受伤脆弱得要命,崔衍只随口问了几句疼吗,他竟感动得红了眼眶,眼角都湿润了。
崔衍从没见他哭过,以为其实是很疼的,就放下针,对他说:“等你缓缓。”
“不用,大人继续吧。”芜丁以为他怕自己疼,舍不得下手。
“那我戳了?”
“嗯。”
崔衍兴致勃勃把他左手掌心五六个血泡戳了个遍,又拉过他右手。
“若非生在崔家,我倒想当个大夫。”崔衍一边下针,一边随口胡诌:“你这身手,上山采药肯定不费事。”
说完抬头,笑盈盈看了芜丁一眼,又低头去戳血泡。
芜丁却理解为,崔衍无论生在何处,都要芜丁陪伴他左右。
罢了罢了,芜丁吞下鼻中酸咸的泪水想,奴才就奴才吧,我认了。
戳完擦净,崔衍又找来两个丝帕,把芜丁手掌包扎上,两边打上对称的结,这才满意地把手还给他。
“这样也好,”崔衍笑得孟浪:“骑不成马,阿芜要随我坐车了!”
说到“坐车”,这才想起昨晚在车里未尽的事业,恍然大悟,拉着阿芜便往里屋去:“崔某昨晚醉得困顿,让阿芜好生不爽,罪过罪过!这就好好补偿!”
芜丁被他好一通摆弄,最后瘫软在他怀里,觉得自己此生休矣。
珊瑚晌午过了才醒,爬起来就想着问问芜丁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走进崔衍房门,却看见两人正有说有笑互相夹菜。
他刚要生气,又忍不住怀疑,昨晚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他的幻觉。
崔衍招呼他吃饭,芜丁去取来另一副碗筷。
珊瑚担心自己神智失常,心不在焉,没多想就入了座。
破天荒的,三人竟在同一张桌上吃了一顿饭,堪称和谐美满。
崔衍衔着筷头坏笑不止。
*
如幻在九华山这些日子,至清时常让座下首徒如心与他切磋,时不时也亲自指点几招。
这天早课后,如心又与如幻过了百来招,至清点头示意可以了。
“你内力浑厚,本正源清,可是练过几年心意混元?”至清假装随口问道。
心意混元?
如幻头回听说,不知道这是什么功夫。
“师叔见笑了,如幻不知何为心意混元。”
至清见他一脸迷惑,不像故意伪装,却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急迫。
“至真师兄早年在我九华山受教时,曾自创一套用于休养生息的内功心法,名为心意混元。”至清微笑着回忆道:“修炼此功,需心无杂念,日夜专注,非一般人所能把控。”
说白了就是只有童男子才练的起来。
如幻想起师父教给他那四段心法,前前后后练了十二年的那套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心法。
那个就是心意混元吗?
“请师叔指教。”
至清笑着看看如心,自己背着手走开了。
如心等至清走远,才斜瞅着如幻道:“心意混元练成之后,丹田仿佛有一真气泉眼,内力源源不断从中生发出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谓旷世神功。只不过……”
如幻正凝神体会自己丹田是否有泉眼,如心嗤笑一声:“只不过一旦破了色戒,功就散了。你小心点吧。”
说完白他一眼,也背着手走了。
破色戒?绝无可能。
如幻打坐运气,的确感到丹田充盈扎实,体内真气涌动。
心意混元!
原来师父教了我他自创的心意混元神功!
而且只教了我!
如幻内心激动得意,喜形于色。
殊不知其他师兄弟入门时都已不是童子之身,不教他还能教谁,至真其实别无选择。
于是他又把那四段心法认认真真练了起来,在庭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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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幻:破色戒?我还有那本事?
珊瑚:嗯?谁要破色戒?谁?人在哪呢?
第10章 惊惧之下突然开了窍
至清与如心在禅房内密谈。
“他竟然自己不知?至真师伯为何瞒他?”如心问道。
“至真这人是个武痴,不通人情世故,恐怕不是故意瞒他,而是……没想起来要告诉他。”
的确,除了传授心法,偶尔点评几句,至真就没跟如幻说过几句话。
“如幻原以为自己只会罗汉拳和金刚掌,如今知道自己内力远超旁人,必然会有更大的追求,咱们是否要再教他些别的拳脚功夫?”
至清面色凝重,思索片刻才答道:“不必了。够用了。观虚大师不能久等。”
这日晚课后,至清将如幻叫到房中问话。
谈的都是些功课、功夫、僧值之类的常规套话,如幻却甘之如饴,因为在飞来峰这些年,从来没人这样盯着他问过。
至清问完了,又跟他闲聊,打听他师父至真的情况。
如幻却答不上来。
他跟至真其实不熟,只好尴尬回道:“师叔见谅,师父常年潜心武学修养,甚少参与寺中活动,如幻其实……其实不曾有机会,聆听师父他老人家教诲……实在是惭愧……”
他又忍不住想,说到底云林禅寺还是把我当外人。
至清一愣,随即摆手笑道:“不怪你,师兄其人原就清冷。出家人理应如此,师兄实乃……”
这时如心突然闯进来,匆匆行了一礼,好像有急事要向至清禀报,却又瞥了一眼如幻,一脸焦急没说出口。
如幻纵然再傻,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便双手合十鞠躬道:“师叔、师兄,如幻告退。”
至清却正色道:“无妨,如幻不是外人。你说吧。”
如心这才压低声音说:“观虚长老……不太好……”
如幻讶异抬头。
观虚长老是九华山创派三师祖中唯一还在世的,至真和至清都是他的亲传弟子,他是如幻的师爷。
至清深叹一口气,起身边披袈裟边问:“谁在里边伺候?”
“哪还有人!长老发脾气,叫……要见至真师叔,把人都赶出来了!”
如幻听见师父的名字,心头一紧。
至清踏出房门前回头匆匆说道:“如幻你来,叫你师父呢!”
如幻跟着两人从后门出寺,爬到半山腰,飞身攀上一处岩壁。
如心掏出火折,不知从哪里摸到一根火杖点了起来。
如幻这才发现,此处是一个山洞的入口,洞门刚好能容一人通过。
如心打头,如幻殿后,三人鱼贯而入。
走了十几步洞中忽然豁然开朗,原来里面大有乾坤,是个比正常居室还略大一些的石室。
石室尽头的石榻上,有一形容枯槁的老僧背靠着石壁打坐。
至清带头躬身行合十礼,老僧却用嘶哑的喉音叫道:“又干什么来?都给我滚!”
“师父,徒儿将至真师兄的亲传弟子如幻,给您带来了。”
至清话音刚落,如心伸手在如幻后背一推,如幻向前趔趄一步,慌忙合十鞠躬。
“如幻拜见师祖。”他想了想,跪下给那老僧磕了个头。
老僧语气缓和不少:“至真的徒弟?”
“是。至真师兄传了心意混元的徒弟。”至清语气似乎大有深意。
如幻却以为这话是在表示对自己的认可,连忙点点头。
“至真可好?这些年为何不来见我?”
如幻又被问得呆住,如心低声提醒他:“师祖问你话呢!”
“哦,师父一切都好。师父他……潜心修炼,甚少与人交往……”
“哼,他存心躲我!”
如幻接不上话,回头向至清求助。
至清表情怪异,清了清喉咙道:“师父您宽心,身体要紧。”
“你少管我!滚!”观虚冲他发起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如幻听出这位师祖中气不足,似乎内力虚空,精神也似乎不大正常。
至清极克制地轻叹一口气,先看了一眼如幻,又瞟了一眼石桌上摆着的一盘瓜果餐食。
如幻看出,这意思是让我伺候师祖用饭?
至清果然又行一礼,如心也跟着照做,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洞中烛火影影绰绰,如幻听见外面妖风阵阵,面对着这人干样的老僧,不免心中升起一股寒意,牙关发抖。
“夜里恐有虫蛇侵扰,你去把洞口石门堵住。”至清师徒一走,老僧态度又缓和了。
如幻恭敬应了,在黑暗中穿过窄道,果然在洞口内侧不远处摸到一块大石,拖着挡住了月光。
等他回到石室中,发现自己冷汗浸透了僧袍,浑身战栗。
壮胆似的,他朗声道:“师祖,饭菜凉了,要不您……吃点瓜果?”
观虚凄然摇头:“我下半身动不了了,无法再受那五谷轮回之苦。你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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