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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吃凤梨(近代现代)——嘎巴菜

时间:2021-02-14 17:51:32  作者:嘎巴菜
  季鸣则说:“我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季子羽肯定是寸步不让,故意拱火,巴不得你们弄死我才好。咱两败俱伤,他才好当家雀儿。”
  “是黄雀在后……”孟时雨忍不住纠正,他刚想笑话一句,忽然愣住了。“所以……你昨天就已经知道了,如果你放弃先手,就是等着被季子羽宰割,然后他摘桃子。但你还是没拨电话……为什么?”
  季鸣则被孟时雨盯得受不住,光亮的眼睛仿佛能烛照一切,他那一丁点想做好事的心思仿佛可燃物一样,简直快被这样带着温度的目光燃起来:原来做好事也会叫人害羞。他慌忙地乱扯花头:“什么宰割,我心里有数…… 我还得给你找回场子。”
  “场子?”
  季鸣则按住孟时雨乱晃荡的双腿,“敢对你动手,我饶不了他的。”
  他们沉默了下来。好一阵,季鸣则才终于找回声音,“我之前在国内,手里握住了他的把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这么肯定警察会驱逐你们?因为我们早就和经济部的国务秘书打好了关系,前期,季子羽不知和他做了多少利益输送,亏他有耐心做这个水磨工夫。这个项目是我去年从他手里横抢过来的,你知道,我们一直斗得厉害。我那时想着,这真是一箭双雕,既打压了那个混蛋,又能和你近一点。但我在国内时没用这些动他。毕竟,我、季子羽和项目,一损俱损,我掀翻了他,项目必然会完蛋,老爸饶不了我。”
  “那你现在要把季子羽行贿的证据捅给法国媒体?”孟时雨惊呼出声。
  “是啊,这就是我的法子,整死季子羽。我不信到了这一步,这个收购还能继续下去,法国当局必然会叫停我们的投资。既然买家都没了,按照以往的判例,你们关于合作社的官司,多半就有了赢面。我本想着,如果季子羽不来落井下石我,也便罢,既然他果然来不叫我好过,那大家掀了桌子,干脆谁都不要玩。”
  季鸣则激动地说着,他知道这个项目启动时,季子羽做了多少功课。他一页页地看着网上的八卦,那个V什么法案创始人的孙子,在他的婚礼上,总统坐在第一排,隔两排就是国务秘书,这一圈都是同学。另一张照片,颁奖晚会,标题在讲珠宝,国务秘书正挽着一位女士,某某中东问题专家的孩子,同样出身ENA。我们的国务秘书,挤在这个圈子里,有着最精英的人脉,却没有一个做教授、做政治家或企业家的父母。他竟然读过公立大学。他一定想再往上爬一点,让他的小孩从出生就知道,人生的理想无外乎考Science Po或者X。行了,季子羽说,我们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圣丹尼省这片地,孟时雨的老师想的是一个能喂饱当地居民的社会实验,国务秘书考虑的则只是投资。这个购物中心,还有其后的一串合作意向,将会成为他简历上漂亮的一笔。至于那些免费的游艇、海滨度假屋、鎏金的17世纪中国佛像和摆满龙虾的奢华晚宴……真是不值一提。
  季鸣则还记得他和国务秘书见面时,这个法国小胡子说的俏皮话,“我们当然会合作愉快,要知道,官僚主义正是耶稣会士从中国带回来的呀。”或许吧,这些康熙身边的阴谋家,就当是他们教会了法国人如何通过考试维持一个官僚阶层,但这还不够。现在,中国的资本家还要继续教法国人一些东西,比如如何体面的行贿受贿,又如何反咬一口。
  这似乎很简单,季鸣则早已深谙这些把戏。只是……在他去国前夕,老季总阴沉着脸,最后提了一句,他讲无论你们兄弟如何争斗,项目还是要推进,你们不能和我的钱过不去。和我的钱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季鸣则努力把老季总的脸从脑子里甩出去,那张在黑白照片上戴着军帽,浓眉大眼的脸;那张和新婚妻子一起,在颐和园划船时含笑的脸;还有那张陪刚上小学的季鸣则踢足球的脸。某些东西断裂了。当老季总说和钱过不去时,他的脸仿佛被时代拉宽,变形,直到走样得季鸣则再也无法辨认。
  季鸣则打了个寒颤,他觉得有点冷。但他马上被孟时雨拥住了,火炉一样的小朋友贴在他心口处,“别怕。”孟时雨轻声说道。
  本章一些对话灵感来自Usinor的老板在洛林一家炼钢厂中被扣押时的录音。
  ENA:École nationale d'administration,国家行政学院,政府要员基本都毕业于此。
 
 
第23章 
  季鸣则脸上破的地方已经收口了,只是淤血还没消。工厂门口,在一群工会人员和警察的簇拥下,他和颧骨上同样青了一块的弟弟碰了头。
  季子羽坐了一夜飞机,季鸣则睡了一宿桌板,浆糊从一个脑子流到另一个脑子,睡神已经扇起翅膀,但两个人还是强撑着眼皮,非要互相投掷出讥刺的匕首。
  “呦嚯,这是怎么了?没钱雇保镖?要不要哥哥帮你雇?”季鸣则先下嘴为强。
  季子羽反唇相讥:“说话前不照照镜子?我再怎么样,也比出门不带保镖的人强。有些人干什么什么不行,给人添麻烦倒是内行。”
  “麻烦?难不成你还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
  “呵,那怎么可能。一群乌合之众就把你吓破胆了?你知道爸怎么说,他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都是你之前太软弱了,才活该找这场罪受。所以接下来,我的好哥哥,你就安心养伤去吧,这个烂摊子,爸爸叫我来‘帮’你收拾。”
  “怎么,项目就由你接手了?”
  “这本来也是我的项目。”季子羽想起了之前在国内的争斗,恨声说道。
  季鸣则继续阴阳怪气:“行,你的项目。我就拭目以待,看你这股东风怎么压倒西风。”
  季子羽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想,你也就剩嘴上的本事。他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踏进了被司机殷勤打开的车门。“哦,对了,叫你去养伤的意思就是休假,休假明白吗?你已经被从法国这边的项目部撤掉了,公司不会再给你配车。真可怜啊,哥哥,还得自己打出租。”说完一长串,季子羽才坐到车里。他出门排场那样大,发动机启动,一辆接一辆,只留给季鸣则一串尾气。
  季鸣则翻了个白眼,心想,我也不稀罕你的商务车。回味了一会儿季子羽青肿的眼眶,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季鸣则乐了一阵,才问旁边站着的工会代表,怎么你们还动了手?
  工会代表已经听说季鸣则被放出来的原委,只是他误会了小季总(哦,现在已经不是了)的动机。“这些有钱人心真狠,为了和自己弟弟争权夺利,还向我们工人告密,太险恶了,他要不说,谁能想到贿赂了这么多。”他琢磨着,磨磨蹭蹭地不知道要怎样叙述这个故事。季鸣则的突然倒戈叫这个老工会代表心里泛着嘀咕,他上了岁数,经历过工会内部的初级办公室斗争,心思便复杂一些。而只在AG上举手,在选举时跟着大家一起投票的工人就天真多了,他们实践过民主,但还没太明白政治斗争。有个快嘴的年轻人便抢话道,“这是他活该。那个中国老板说话比国务秘书还讨厌,拿腔作调,傲慢得像只公鸡。”他学了个季子羽的手势,手指在空气中指点着,“你们非法拘禁他人,还想要谈判就业协议?赶紧把人放出来,否则我一个一个起诉你们犯罪。”他模仿得极像,周围人都笑了。
  那个打了季鸣则一巴掌的布列塔尼女工也在旁边,她竟毫不忸怩,带着些热情说:“真是笑话,又不是只有我们扣押过老板。看他说话的样子,仿佛不绞死我们已经是宽宏大度。结果,这次是Bolya先气不过——你们觉不觉得奇怪,Bolya平时多温和慷慨的人,我都没见他喝醉过,也没听说和谁打过架——站起来,直接挥了一拳。要不是David拦着,我感觉Bolya能把他打死。你们是没看到那个老板拼命往保镖身后缩脖子的样子,嘿,别提多解气了……‘我要起诉你们’!”她也缩起脖子,模仿着季子羽矫揉造作的法语小舌音,手指还不忘在空气中一戳一戳,又是一片哄笑。
  季鸣则也笑了,他猜得到Bolya为什么挥出那一拳,这叫他有点吃醋,但更多的还是痛快。他就这样笑眯眯地被孟时雨带回了酒店,然后把手里攥着的黑料一股脑给了EM厂的工人。
  孟时雨拉着Elsa几个人线上协作,整理季鸣则手里的证据整理到三点多钟,终于撑不住,握着咖啡杯就睡了过去。甩手掌柜季鸣则凌晨时忽然惊醒,他去了卫生间,回来时看到客厅的灯光还在亮着。他走过去,只见孟时雨趴在桌子上,屏保图案扭来扭去,咖啡早已经冷透。
  季鸣则关了台灯,他动作太大,到底惊醒了孟时雨。两个人顶着黑眼圈面面相觑,季鸣则懊恼自己又忘记要轻手轻脚,他刚刚还梦想能把人偷偷抱回自己的被窝,“这下没戏了,”他想。
  孟时雨却揉了揉眼睛,伸手揽上了季鸣则的颈,“悃死了,有地方吗?今天我不走了。”
  季鸣则点头不迭,绷紧了胳膊把人抱起来,几步就蹿上了大床。孟时雨被他一搬动,走了悃,躺在床上闭不住眼,过了会儿,他忽然说:“你睡了吗?”
  “没。”季鸣则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你要回国了吗?”孟时雨的声音藏在黑暗里,叫人看不出一点色彩。是忧郁的蓝还是喜悦的火红?
  季鸣则不知道,他干脆半撑起身。凌晨最黑的时候,一点光都没有,他不知道一脚踏出去是深谷亦或平地。“你想我走?”他到底不甘心,“我……我就不走。”
  孟时雨噗嗤笑了出来,“我那天在街上见到你时,真想当你是陌生人,叫你快快消失。按说我活到现在,没有你的话,也算顺遂了。大城市家庭的独生子,还读了个好大学。我妈见天就盼着我回去找个轻省的工作,说家里好几套房子呢,够我祸祸。结果就遇到了你。季鸣则,可能有人拿你当香饽饽,毕竟你有钱嘛。但你凭良心讲,你给我锦上添过花吗?你添的那是我需要的吗?”
  大概等了几秒,等得季鸣则快要忍不住大吼大叫为自己辩护,孟时雨的声音才又响起来:“但我妈的梦想落空也不能怪你。有没有你小季总,我都是这样的脾气,我都看不惯这个社会。或许你加剧了我的看不惯,但你也护过我几次,权当两相抵了吧。反正我这种人,早晚要闯祸,吃亏。这不怪你。”
  季鸣则听不下去,他嗫嚅了声,“这都是我的错。”他感到孟时雨的手贴到了自己的大臂上,像是无言的安抚。
  “后来……就是你陪我一路沿着塞纳河走回家的那个夜里,我想得更透了些——难怪那些诗人啊,哲学家啊什么的都爱散步——如果我真的看开了,真能把你当陌生人,真把你像挖冰淇淋上的脏东西样拿勺一舀,圆咕隆咚地滚掉,那你在或不在都无所谓。坦白说吧,结论就是,我到底看不开。你之前那样对我,我都看不开,现在,我只有更舍不得你。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傻逼的人吗?”
  “别这么说自己,傻逼的只有我。”季鸣则慌忙答道。
  “这倒不用抢吧,傻逼是最产能过剩的。”
  “还有什么?”
  “太多了,我说了你又要生气,比如,国安傻逼?”
  轻松又日常的气氛像冬夜里的暖气一样舒服,蒙着眼睛的丘比特把季鸣则的指头一点点向前推,他终于鼓起勇气,反握住孟时雨的手,“孟孟,你再听我好好讲一遍……我错了,对不起。起初我确实拿你当于樵的替代品,我那时只想找一个寄托,根本没走心。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你不能代替于樵,我也不需要你去代替,你就是你,是永远出格,无所畏惧,超级厉害的孟时雨。我可能有的时候还不能理解你,但我根本不能失去你。”
  孟时雨没有抽回手。“那你呢,你这个人,自大又自我,胆小又保守,就想给自己筑个安乐窝,里面摆着游戏机、足球和漂亮的小年轻。季鸣则,像你这样自私的人多得像沙漠里的二氧化硅,你凭什么觉得能在我这里排上号呢?凭你给我戴过绿帽还是凭你家弟弟打断我的腿?凭什么呢,季鸣则,凭我爱你吗?”
  孟时雨说到最后,声音变得像琴弓切到琴枕一样刺耳,季鸣则慌忙打开了台灯,小朋友的眼睛干干净净,季鸣则感觉自己像是被白雪和晨光照着。
  季鸣则以为自己在哭,他摸了摸眼睛,比枯井更干,是孟时雨的泪一直流个不停,打湿了枕头柔嫩的皮。他的泪,一颗接一颗直滚出眼眶,仿佛那不是泪水,只不过是过去碎了的透明的心。
  “我承认,我还继续爱着你。季鸣则,过去,我至少有借口说,你不是好人,我教不好你。但现在呢,你好像变得像人一点了,我刚刚躺在床上,听到你和我是一样的心跳,我摸到你和我是一样的肉身。我还要怎么说服自己扔掉你?可我害怕,季鸣则,我怕你又回变回那个傻逼。”孟时雨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像用一块玉磕另一块玉,像用矛去扎一面青铜的盾。
  “孟孟!”季鸣则俯下身,抱住孟时雨,他亲吻着小朋友湿漉漉的脸,也亲吻过那颗该死的红痣。他绝望地在自己的语料库里检索着情话,总该有一句,总该有一句。
  教堂的钟声轻轻敲着窗户,已经是晨祷的时间。他在心里不由向《雅歌》所赞美的神祈祷,给我一句话吧,他想神仙都是做好事的,肯定会劝和而不是劝分,季鸣则突然记起一部天知道是谁写的小说,他背诵出里面的句子,“爱过我们的人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比我们爱过的人留下的更深”。
  “那我呢?”孟时雨反问,“谁来爱我呢?”
  “我的心一直爱着你,孟孟,只是我过去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
  孟时雨把头贴到季鸣则胸前,中年人的心沉重地跳动着,像蜕皮的蛇咚咚用头顶撞击树干,好破开老皮,把自己挖出来。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置可否。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抱着,孟时雨温热的鼻息几次擦过季鸣则的唇角,但什么也没发生,季鸣则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什么都不害怕的孟时雨其实已经不在了,当然,他怀里的这个年轻人仍然不怕强权,也不怕吃苦,他只是有些害怕爱情。
  在天边微微泛出紫色前,孟时雨就睡了过去。他的头依然拱在季鸣则怀里,他睡觉就是喜欢这样逼仄的黑,不能顶着墙,就要顶着别人的胸膛。季鸣则的胳膊搭在孟时雨腰上,他们的腿交叠在一起。这样习惯养成的睡姿仿佛擦掉了岁月,仿佛他们还在北京,正是浓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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