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gt的干部脸已经全白了,这当然很丢人,玛丽勒庞再一次显示出了她在工人群体中隐秘的威力,在这一分钟里,左派政党一败涂地。Elsa和孟时雨对视了一眼,他们也只能叹气。
Bolya和几个移民工人大声反驳,他们自己吵了一通,又再次把矛头掉回,对着季鸣则。
“合作社要求工人集体占股至少51%,我们可以允许您的企业参股,这样您能拿到分红,我们也可以有更多的资金启动生产。”工会的人赶紧摆出他们的提案,“我们的设备都是最新的,员工也都是熟手,根据以往的情况看,我们没道理不盈利。”
季鸣则扫了一眼他们的企划书,看着预估的利润率,他不得不在心里打上一个叉。如果季氏地产是他自己的,否许他顺水推舟就接受了这份提案,躺着吃分红也不是不好。但国内的股东们早被地产泡沫养大了胃口,如今连土地都不能满足他们了,他们恨不能把杠杆加出大气层。
没人会同意这份提案,造汽车零件的工人合作社?真是国际笑话。他如果接受,季子羽第一个就要跳出来,一脚把他踹出公司。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但我已经帮你们争取到了更多的赔偿金不是吗?朋友们,请冷静一点,我们的项目开工后,或许你们还有更多的就业机会。”
一些人发出嘘声,“他在寻找工贼!”
“他们说什么?”天很冷,工厂里现在并没有暖气,但季鸣则已经满头大汗了,他心里开始慌起来。
“不要再炫耀你的善意了,他们觉得你是阴谋分裂他们。”
“不!”季鸣则喊了出来,“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这是为了你!”
“我不需要,你该对他们讲。”孟时雨偏过头,不去看季鸣则。
“妈的。”季鸣则忍不住骂道,他觉得想解释清楚实在困难,索性把复杂的因果浓缩起来:“听我说,大家,这都是误会,请你们相信我的诚意。是孟先生向我介绍了你们的困境,这也是他的好意。”
又是一片浓云样的嘘声,布列塔尼工人大喊道:“骗子!”她正好站在头一排,脑子一热,三两步走上前,扬起她肥厚的手,结结实实朝季鸣则脸上扇了一个嘴巴。
第19章
“哦!”有人惊呼,有人挤在后面着急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也有人调门高昂地喊,打起来啦。
“我可是受够了,”布列塔尼人双手插着腰,“什么都是我们的错,关停工厂是因为法国人每周只工作35个小时,被收购是因为我们连活着都妨碍你们‘产业升级’,现在呢,这该诅咒的失业救助计划,竟然也是因为我们的同志让您,高贵的先生,看到了悲惨的底层生活?得了吧,季先生,我再也不听你们老板的话了——今天,您只需要告诉我们,您要收购,还是不要。”
布列塔尼人狂风骤雨地说了一通,云柱一样席卷大地。受够了,真是受够了,“oui ou non?”人们喊起来。
季鸣则捂着脸,半天才回过神。他这辈子都还没被打过脸!他下意识就伸手去推布列塔尼人,用中文说,“你有没有良心!”
女人被推了个踉跄,这一下更惹火了工人们。几个平时脾气就不好的年轻人冲了上来,乱骂一气,动手动脚,局面渐渐失去控制。
“他还敢打人!”站在后面的人闹不清前头发生什么,反正就随便乱讲,大家一通骂骂咧咧,“婊子养的”,有年轻人这样说,“给他点教训!”
“他不答应,就不放他走!”更多的人如此喊道。“关到他答应为止!关到他们签不了合同!”
忽然大家都觉得这个想法很聪明,我们把他关起来,看他还怎么买工厂。一时间,整个工厂都沸腾起来。“扣下他!”众人异口同声,并试图涌上前去,立刻就把这个中国老板抓在自己手里。
Bolya只觉得滑稽,昨天他还信誓旦旦说要暴打老板,今天呢,却不得不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季鸣则前头,以防他真的被揍出麻烦。当然,他挡得也算不上用心,同事们扒着他的胳膊往前努力伸脚踹人时,Bolya是不会费心拦的,他想,算了,谁叫这家伙腿长。他听到身后有人嗷地惨叫起来,他忙用眼睛去找孟时雨,心爱的年轻人正和自己的同学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脸上虽然写着不忍和无奈,但显然并不准备陪着挨上两脚。Bolya于是便放了心,那就这样吧。男人嘛,生活中难免磕磕碰碰,我们谁还没打过架呢?
工会的同志们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我们不能诉诸暴力!”他们软绵绵的声音飘在冷空气中。这种话说得他们自己都烦了,每次游行,队伍中一旦发生什么事,最后警察都要来找工会麻烦(但反过来,当警察突然过来扔催泪瓦斯时,工会的人却不能跑去内政部找警察的麻烦)。如果有人在游行的路线上放火把什么跑车烧了,他们就得过去手拉手围一个圈,提醒路过的群众,当心,这里有火。
他们现在也终于把季鸣则围起来了。小季总已经被这里一脚,那里一拳地打了个鼻青脸肿。他眉骨破了个口子,鼻子也在流血,右脸更是清清楚楚一个巴掌印,正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痛苦地哼。至于他的西装三件套,他的羊绒长大衣,他那双由服务生精心擦干净的漂亮英国皮鞋,唉,别提了,全是脚印。
季鸣则感觉自己一定是脑震荡了,否则怎么眼前都是星星。靠在椅子上,他缓了好一阵子才看清自己的处境:他被带到了休息室里,门关着,孟时雨盘腿坐在地板上,一瞬不瞬望着自己。
他气得伸手抓住孟时雨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拎起来(脑震荡这会儿竟好了,或许是医学奇迹?)。“你耍我!”季鸣则恨恨地骂道。
孟时雨也不挣扎,就像一只被拎住项圈的小猫,“后面动手我确实没想到,把你扣下我更没想到,总之,别担心,我来陪你一起关着。”说着,他挑了挑眉,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和放学后别走,小卖部打架差不多。
季鸣则你你你了半天,没想出下文,再拽着孟时雨他胳膊都要酸了,只好趁势放手。孟时雨一下子又跌坐回地上,有些娇气地哎呦了一声。季鸣则心跟着跳了一下,“小心腿!”他脱口而出。
孟时雨一下子就笑了,把眼睛弯成了月亮。
季鸣则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将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转到了一旁。
“别生我气了吧!”孟时雨攀上季鸣则的膝盖,“我发誓,诓你过来时没想到会打起来。但这也不会比你们的那些商业竞争更肮脏……这是群众突如其来的智慧。”
季鸣则打定主意不看他。孟时雨趴了会,也只好撂开手,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咖啡边上打咖啡。他端给季鸣则一杯,季鸣则不接。“你……算了,骗你来时已经想过了,你要不理解我,那就权当我的报应,咱俩一拍两散,从此谁也不欠谁。”
“你还威胁我!”季鸣则一下子跳起来,“你坑完我,还要用分手威胁我?拍什么散什么,我不同意,你……你别想就这么混过去,这事没完!咱俩没完!”
“诶?”孟时雨瞪大了眼睛,“可我都害你这样……而且我也不会帮你逃出去,他们……我们打定主意要扣着你,搅黄你的签约了。”
“哪有这么简单!”季鸣则烦躁地围着椅子转圈,“孟孟,你忘了我家怎么回事了吗?没有我他们也能签约,说不定过两天你们就要发现,新任CEO季子羽拿着合同,申请到强制清退的判决书了!”
“是说我们抓了你,他们就会放弃你?”
“废话!他们最有可能的是一边报警卖惨,一边把项目从我手里拿走。”
孟时雨轻轻地啊了一声,“总是如此……”他说着,把咖啡放在一边,伸出胳膊环上了季鸣则的腰,“Darboy,Moro……我们能抓到的总是那些权力集团里不够坏的人,但没关系,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我跟你在一起呢。”
季鸣则不由自主就想回抱孟时雨,他抬起手,却又放下来,色厉内荏地说,拿开拿开,不要撒娇,我生你气呢。
孟时雨听了,竟真放开手,帮季鸣则指点了休息室里的各项设备,然后推门就走。“我一会儿就回来,那个……”他关上门,又打开,伸进一个脑袋,“你疼不疼啊?要不要药膏?”
季鸣则用手碰了碰,嘶,他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可能不疼。但看着孟时雨担心的表情,小季总还是很男子汉地挥了挥手,“这点小伤有什么,我一个能打仨,都是他们不讲武德。”
oui ou non:是或不。
扣押老板的情节主要受启发于法国Daewoo-Orion厂2002年的一次示威。
第20章
孟时雨关上门,用钥匙反锁了,和在外面“站岗”的一个工人打了招呼。
“David,我要把钥匙留给你吗?”
“你自己留着吧,我和他没什么好聊的。说实在的,你觉得我们会不会白忙一场?”
孟时雨吹了个口哨,“那你现在放他出来?”
David摇摇头,“那可不行,他总得吃点教训才好。”
“那就别去想别的了。安努什卡已经打翻了葵花籽油,再想也没用啦。”
“安努什卡是谁?”
“谁也不是,”孟时雨摆摆手,“我去找Bolya他们了,回见。”
他说完,就走下了楼。楼下一群人还在争吵。刚刚他们闹起来的时候,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是谁?),事件明摆着,再过不久,所有人都要知道,EM工厂里的工人把某个倒霉的中国老板非法扣留了。
“希望我们不要吃官司。”
“那么,难道就把他放走吗?他照样会把他看不顺眼的人指给警察!”
“不能放,我们就要吓吓这些富翁,让他们不敢再来投资。”
“得了吧,你能吓到他们什么?只要有钱赚,他们什么都不怕!”
孟时雨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Bolya,“怎么样?你们达成一致了吗?”
“完全没有。”Bolya无奈地笑了笑,“你呢?你怎么样?”
“我?”孟时雨原地蹦了一下,“大仇得报,好得不得了。”
“算了吧,老实说?”
孟时雨苦笑了一下,“做坏人还挺难的。良心,”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有点疼。”
Bolya抱了抱孟时雨,“没关系,你们会没事的。我保证。”
“那你们呢?这样一来,公共舆论——如果我们曾有过这种东西——就完全不在我们手里了。而且你们应该知道,季鸣则并不是他们公司的真正掌权者,他也可能变成弃子。”
“但我们也获得了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Bolya揽着孟时雨的肩膀,手指向人群:有人在大笑,有人拿着啤酒瓶,轮胎被堆在一起,燃烧着,火苗摇颭在夜色里,橡胶烧着后的糊味劈劈啪啪地刺激着神经,有人围着这小小的热源跳起舞,有人手里还拿着白天时用来撑场面的cgt的红旗旗帜,男人手把着旗杆,女人追着他,围着旗杆旋转,渐渐两个人都被火红的旗面缠上了,他们就接吻。
“这一刻是快乐的。”Bolya轻声说道。
孟时雨也笑了,他说,“其实……第一个人,就是Anne,那个布列塔尼人,她把耳光甩到季鸣则脸上时,就这样,‘啪’的一声。我看到他那么茫然,那么不可置信的样子,那一刻我心里是也是畅快的。我真是看够了他成功人士的样子。但为什么我从来没和他动手呢?”
“你之前都烧过他的车了。”Bolya提醒道。
孟时雨回过身,捣了Bolya一拳,“嘿,谁先点的火?而且这不一样……假如,我是说,你被这样揍了一顿……别皱眉,这只是一个假设,我可能应该用未完成时?媒体根本不会报道,因为这不是一个新闻,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人被打了一顿,这难道不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吗?而季鸣则这种人,穿三件套的——在中国我们管这叫西装,过去我们是不穿的——被打了,为什么大家要做出极端诧异、惊慌、同情的样子?他们比别人更不能忍受暴力吗?可往往他们才是暴力的实施者。但也不是说我觉得打人就好,我看你们动手时,还是挺害怕的。之前那次,他们打我时,真的好疼。也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疼……别笑!打你你也疼!”
Bolya把孟时雨耳畔的碎发往后拨去,他看着这个总是在想东想西的年轻人,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和红润的唇,Bolya忍不住亲了下去,他的吻落在孟时雨的脸颊边。孟时雨在他怀里发着抖,可能是天气太冷,也可能是过于激动。他想起自己还没找到工作时,和一群非洲人住在政府廉租房里。那时楼道里挥之不去一股尿的味道,而楼下总是有人在打架,十来岁的小朋友,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三十来岁的失业者,动物一样扑在尘土里,大呼小叫……连警察都不管。
Bolya清清楚楚地知道,无论是Elsa还是孟时雨,他们都是下降到低处,有无数的亲朋等着他们回到充满奶和蜜,房产证和保险的世界。当孟时雨蜷在他家那张因为老旧,已经塌陷了一角的破床垫里小声打着呼时,Bolya会一边抚摸爱人的大腿,一边恐惧地等待。或许孟时雨会在清晨醒来时,皱着眉撒娇,说自己睡得背疼,他等待着。
Elsa曾邀请一些工厂的工人去家里开派对,那是一幢位于上塞纳省的三层别墅,正值暑假,Elsa的父母已经到了希腊的度假屋,她成了这片地产的女主人,她决定亵渎自己的财产。(一种特权?)
从大门进去,整个客厅漆黑一团,充斥着大麻烟和酒精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搬来了灯球,七彩的光打在墙上那些仿佛从蓬皮杜偷来的线条扭曲的当代绘画上,Elsa从沙发上蹦下来往孟时雨身上扑,她显然已经喝过了,非要拉着他跳舞。
孟时雨只有这方面不行,Bolya知道,因此他挡在前面,自己陪Elsa随着音箱里震耳欲聋的鼓点扭动。等Elsa终于晕乎乎地把手伸向下一个受害者时,Bolya发现他已经找不到同事们了,他们拘谨而沉默地消失在这片音乐声中。他上到二楼,这里亮了一点,几盏小瓦数的落地灯安静地亮着,哲学系的学生们端着酒杯互相攻击,“德勒兹就是个鼓吹资本主义的傻逼,他根本不是左派……”“你根本没读懂,《反俄狄浦斯》第一卷 里写得很清楚……”“你们在说什么,欲望?不,德勒兹的欲望和拉康的不同,我导师新出的书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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