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梯里,孟时雨问他,说要怎么才能通过保安、前台和秘书的层层关隘见到你。季鸣则说你不需要知道。孟时雨说,为什么我不需要?季鸣则说,只有你不需要,懂了吗?他们在闲人回避的高层接吻,季鸣则吻上孟时雨的眼角,吻在眼角的泪痣,他说因为你是唯一,因为我爱你。
他吻到了苦咸的泪水。
“你当时不会失望吗?”孟时雨小声说。
“失望什么?”
“你想找一个和初恋一样的人,但我显然不是。”
季鸣则只能把孟时雨抱得更紧些,他说:“你是什么样,我就想找什么样的。我早就把自己敞开了,随便你来更新。”
孟时雨终于非常非常轻地回抱住季鸣则,他说,呸,哪里更新了,明明还在loading。
他们这样温柔地缠绵了一阵,互相说了些恋人间的蠢话,直到秘书忽然敲门,说楼下来了很多工人。高商毕业的中国秘书显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他本以为在谈判桌上听工会代表的糟糕法语已经是他工作中不顺的极限,没想到这些人还跑到公司的大楼里,占据着那么整洁而现代的大厅,说躺地上就躺地上,骂骂咧咧说今天我们就要见老板,Monsieur Ji。秘书觉得委屈,他们只是普普通通地想买块地,怎么就被这群人赖到头上。秘书说你们已经关闭谈判,总裁没有义务再见你们。一个黑人高声骂了出来,他说你撒谎,是你们半步都不肯妥协。
秘书没听到上司的回话。他看到小季总转头只顾盯着旁边的青年,青年穿着一件连帽衫,和办公室有些格格不入,衣服的胸前还有一行法语艺术体字,le monde est à nous。
世界是我们的。
秘书忍住了嗤笑的冲动。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听到香薰机喷烟的响动,在小季总舒舒服服的办公室里,楼下的喧哗是一点也听不见的。这就是当代建筑的好处,至于那些尊贵而古老的大楼,国民议会,索邦大学,上诉法院等等,大人物们虽然能和古老典雅的壁画一起工作,但也总能听见楼外街边震天的喇叭声和骂声,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关上窗户,叹气。
孟时雨忍不住诘问:“你不下去?”
“我下去他们更没完没了了……”季鸣则心里堵得难受,他叫秘书下去,“真诚地”和工人们解释一下,就说自己“非常”愿意和大家聊聊,但可惜现在确实人在北京。
“在你妈的北京。”孟时雨抢白道,“不要脸。”
季鸣则赶紧挥手赶走秘书,拉着孟时雨好声好气解释,他说实在是他也要配合EM集团,那边一直只派了法国分公司的负责人出面,如今又强行中止谈判,摆明态度就是要倒逼工人拿钱走人。“就差一点了,你也体谅体谅我。你就不想想为什么赔偿金会上调?还不是我自己出血,为这个我几乎在董事会被人指着鼻子骂窝囊。”
“但你也至少当面听听他们的诉求。”
“那是给他们幻想!孟孟,”季鸣则抱住了孟时雨,“我们都尽力了……够了。再拖下去,你信不信我爸真能撤了我,换季子羽上位,到那时别说3万赔偿,按他一贯的德性,恐怕还要反诉侵占私人财产……怎么判两说,但总归能把人恶心到死。实话告诉你吧,这周我和EM是一定要签合同的,政府那边已经有了默契,马上就会驱逐。”
“这么说,我还应该回去劝劝大家,早拿钱早好?”
季鸣则没说话,低头亲了亲小朋友的脸颊。
“我们现在在几楼?”孟时雨忽然问。
“二十八楼,怎么了?”
孟时雨摇了摇头,“原来我们离他们这么远……”
“别这样说,是我……咱们孟孟是热心肠,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季鸣则讲了个他以为的俏皮话。
孟时雨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一屋子都亮堂了,他说:“你拉倒吧。算了,就这样吧,只当是我们亏欠的。”
亏欠什么?伯沙撒看到了他的命运,但他并不能解读。
转天孟时雨约出来了季鸣则,他说有一个惊喜。小季总信以为真,百忙之中硬抽出了时间来约会。孟时雨哄着他在出租车上戴了眼罩,说一定要下车才可以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孟时雨说话时连声音都是颤的,脸红如玫瑰,他攀在季鸣则身上,说只能他们俩一起去看。那一刻季鸣则只觉得他们心都跳在一起,世间再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他以为孟时雨也作如是观。是浪漫的铁塔还是什么他不知道巴黎美景呢?他一个随行人员都没带就上了出租车。
路上季鸣则忍不住问,看完之后呢,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要不要回我那边睡?他已经在想些旖旎的事情了。
孟时雨说,我都可以,看你。
季鸣则再想不到摘下眼罩看到的竟是EM的工厂。这世界变化太快,小季总不懂。他们下了车,孟时雨拉着早已傻了眼的小季总走进厂里,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都不知道,那个门的电动开关竟然还能使用。
工人们站在他面前,足足有几百个那么多,远望过去像一片蓝色的海。
孟时雨用法语说:“我想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昨天想见却没见到的地产开发商,季先生。”
第18章
Bolya曾经对这个所谓的计划提出过反对。
那天下午,他们一群人心灰意冷地离开公司大楼,每个人都抱定了想法:一切都完了。过去,那些大人物,至少还愿意坐下来和他们谈,虽然每次会议结束,他们的一位女性工会代表都声称自己明天一定会被查出卵巢囊肿(这是个什么新鲜词?她打哪儿听来的?)。现在呢,一切都完了。志愿帮他们打官司的律师总是要大家做好“最坏的打算”,而无论政府还是企业,谁都不再理他们。连L’Humanité的记者都说,我可见多了,又是这样,等着瞧吧,那群该死的警察恐怕已经做好准备,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他说“等着瞧吧”的神情叫Bolya厌烦,仿佛他从开头就不相信合作社真的能落地,那您来做什么呢?Bolya暗自腹诽。
他们回到工厂,所有人都精疲力尽。Elsa煮了一锅难喝得要死的咖啡,由于没人想再站起来重做,于是只好将就着喝。他们坐在休息室里,一心一意地发呆,窗外是阴沉的天际。
这时候孟时雨忽然打来电话,说你们在工厂吗?等一等,我马上就来。孟时雨说他有办法把中国老板一个人请到工厂。
“这怎么可能?”工会干部大声说。
“其实……其实他和我有一些私人关系,你们见过他,就是上次音乐会时,我已经带他来过一次。我有信心带他来第二次。”
“我的上帝!可是,既然他已经来过,难道再来一次就会改变主意吗?”布列塔尼女人摇了摇头,“算了吧,没用的,我早知道,这些老板的心都是石头做的。”
但也有些人觉得不错,他们到底不甘心。“我们当面和他说,100个临时工作岗位什么都不是,赔偿金也什么都不是……没人能把我们赶走,我们就要工作。他可以去别处找土地,没必要死死盯着我们的。”
“我们得显得强硬一点,最好明天把全厂的人都叫上,让他明白,我们人那么多,是不可能被赶走的。我们得朝他展现一下实力。”一个工人说着,绷起手臂,试图显露肌肉,“就像过去的cgt。”
有些人笑了,他的朋友伸出手,去拍他上年纪后长出来的啤酒肚。
“那我们还需要通知政府里的朋友吗?”有人这样问。
“政府里已经没有我们的朋友了!”
“或许可以叫上媒体,这样他如果说了什么蠢话,我们就发出去。”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一点点希望又升了起来,像冬夜里的火星。有人去打电话联系,有人走过来和孟时雨握手,“天啊,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这不容易吧?他毕竟是你的朋友……”
孟时雨说,没什么,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孟时雨的同学Elsa也走了过来,她自己撑不住先笑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上次还以为你们是一对,老师说的没错,我平时不应该看这么多bl小说。”
孟时雨挠了挠头,没吭声。
Bolya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孟时雨的肩膀,“放轻松。”
“你没想错,”孟时雨对Elsa说道,“他曾是我的男朋友。”
“什么!?”Elsa看了看Bolya,她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叫出声,“这太荒诞了,你,有过,一个,身家上亿的男朋友!”
孟时雨都快把他手里的一次性咖啡杯咬漏了,他有点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那你还来咱学校学什么哲学?你疯了?”
“我以为你会说,那你为什么还来工厂。”孟时雨无奈地笑了。
“诶?有道理……其实都一样,咱们学校,咱们导师,咱们的政治介入……等等,时雨,这不是真的,你要把你爱过的人骗到陷阱里,说骗没错吧,我可不信他会自愿过来。不,我不是质疑你,但这……”她求助地把目光投给Bolya。
Bolya点了点头,“这对你太残忍了,你没必要做这样大的牺牲,更没必要牺牲你自己的爱情——何况,哪怕我们面对面谈判,难道就一定能保住工厂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明明清楚,我们只是去赌一个奇迹。你不能为了一个奇迹去放弃到手的东西。”
“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孟时雨张开双手。
“你在骗自己!”Bolya终于发了火,他头一次用这样严肃的口气和孟时雨讲话,“你明明还爱他,你也知道,只要你点头,这个‘亿万富翁’说不定就要把什么戒指戴到你手指头上了。你现在却说,你手里什么都没有!”
孟时雨摊平手掌,掌心朝上伸到Bolya面前,“你看清楚,这里什么都没有。是你,你不肯把你的爱情放到上面,然后你现在又指控我要丢弃手中从来都不存在的东西。”
“那也已经在你指尖了!”Bolya抓住孟时雨的手,攥成拳头,“我们罢工、占领工厂,希望能建立一个合作社,难道仅仅是为了不失业吗?如果仅仅是为了有饭吃,没人能坚持这么久,三万元赔偿协议下来的第一天我们就签了。你跟我们相处这样长的时间,你很清楚,这一年多来所有人都苦得恨不得明天就吞下一整瓶安眠药。但我们坚持下来了,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拥有真正的,不被剥削的生活?一个合作社,决策由所有工人一起做,利润由工人一起分。然后……然后我们相信,生活里将终于有爱和尊严的位置。而你现在却要随随便便丢弃这些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
“我没有丢弃。”孟时雨狠狠地抽回了手,“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他能理解,我才愿意抓住他的爱情。这不是牺牲,也不是付出,更不是什么背叛,Bolya,不要同情我。”
“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你明明可以不去管这些,你不需要背别人的十字架。”
“那我,我也只是刚好站在一个能帮到你的位置上,我不可能什么也不做,我必须行动。行动,不是背十字架,去他的十字架,我要砸碎它。”
Bolya狠狠地搓了搓脸,“永远说不过你。我现在只能祈祷,明天我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冲过去把老板打死。”
“谈判中途不能打,但谈完了以后——”Elsa眨眨眼,“亲爱的Bolya,我和时雨,我们从来不认为暴力一定非法。”
而季鸣则对这一切争论一无所知。他只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孟时雨,那个曾经喜怒形于色的小朋友,如今竟能做到肃着一张面孔。“你如果哪里没听懂,我来做翻译。”孟时雨平静地看了回去,他只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没有高台,没有桌椅,所有人就这样站在车间里,站在停着的机器旁边,乱糟糟围成一个圈。人太多了,有些人只好攀到什么箱子上或操作台上,大部分人都站在平地。一个带扬声器的喇叭从后面传了过来,孟时雨接了,转给季鸣则,“我知道你法语还能说两句。”
季鸣则咽了咽口水,他感觉这一切都像在做梦。没有浪漫的巴黎铁塔和什么定情之夜了,他付出了一颗心,得到的是什么?眼前铺天盖地只有的愤怒的面孔。他机械地开口:“女士们,先生们,我是季氏地产集团的执行总裁,我完全清楚你们的困难,我们也愿意和大家一起解决眼下的矛盾。请相信,我们是带着诚意来到法国的。”
他说不下去了,季鸣则有些畏惧地一一看过每张脸,愤怒、嘲讽、失望的脸……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所说的全是狗屁。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能挽救自己。
那个总是说自己要得“卵巢囊肿”的工人代表站了出来,“我们不会退让,您已经看到了,我们——”她挥了挥手,仿佛身后是千军万马,“我们就驻扎在这里。您的项目拖不起,如果您是聪明人,您就应该选择去别的地方投资。”
“女士——”季鸣则忍不住反驳,“投资不是像您想象的这样简单!”
一个工人发出粗俗的笑声:“我们不懂投资,您也不懂工人阶级。”
“如果我们双方什么都不懂,那就等待法院裁决好了!按你们法国人的说法,法律就是法律。”
“算了吧,法律难道对我们是公平的吗?”
有人从人群后方大喊,“中国人懂什么法律!”
现场骚动起来,仿佛拔掉了高压锅的气阀,积蓄已久的怨气一下子冒了出来。被EM集团请的保安公司日夜监视的痛苦,被困在工厂里值夜,不能在床上安睡的痛苦,被那些仿佛神话故事里永远不停止工作的中国工人抢掉饭碗的痛苦,被债务追着跑的痛苦…… 很多人痛苦得甚至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这泥里的日子,除了婊子、傻逼、狗屎,还有什么?有人终于骂出了中国猪,还有人说,外国人滚,这是我们法国人自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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