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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吃凤梨(近代现代)——嘎巴菜

时间:2021-02-14 17:51:32  作者:嘎巴菜
  季鸣则心里警钟大作:“什么好朋友?那个烧车的?”
  “什么就烧车的,人家有名字,叫Bolya。”
  “呵。”季鸣则酸不溜丢地回了一个字。
  天色渐晚,他们沉默地回城,季鸣则这次叫了他的司机,顺便捎上孟时雨。他问小朋友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在法华商的晚宴,孟时雨轻蔑地摇头。
  “你以前又不是没去过这种,反正你到场也不过是蹭人家的吃。”季鸣则再三劝,孟时雨只是不愿,固执得都有些刺痛人心了。
  季鸣则有些伤神。过去,小季总在圈子里一向以不在乎脸面著称。在孟时雨之前,他就常常堂而皇之带着同性的情人走动,甚至过年回家时也并不例外。有些情人不明所以,总是严阵以待,只当这样的登堂入室是上位成功的征兆,却不知季鸣则只是脸皮厚而已,他甚至觉得被家里长辈背后说闲话挺有意思,小季总清楚,那些听长辈讲他坏话的年轻人,内心还羡慕着他的恣意。
  而孟时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要脸,他从不准备做一个合格的男伴,更遑论花瓶。那时他们谈恋爱不久,一天晚上季鸣则头脑发热,打电话叫孟时雨去一个宴会。孟时雨虽然对上流社会的社交一点不懂,但并不怵,从图书馆出来,背着一书包笛卡尔穿着牛仔裤就到了会场。
  保安把孟时雨拦在了门口,孟时雨也不恼,心平气和打电话叫季鸣则下来接人,等人的功夫,他还和保安聊了会儿在北京小孩上学的困难,保安说你们大学生好歹能有集体户口,以后也好落户,孟时雨说但我当时嫌麻烦,没把户口迁过来。保安说你这不是亏大了。孟时雨说,这种便宜占了也没劲。
  保安还要再说,季鸣则就下来了。他一见孟时雨清汤寡水站在门口就大喊大叫起来,“你怎么不回家换衣服?不是才买了一堆?”
  “你不是说叫我来吃自助吗?”
  “但这是晚宴啊!”季鸣则简直想挠头,但不行,他想起来自己头上还有发胶。
  “晚宴又怎么了,你可能需要和人社交,但我只是来吃饭的。”孟时雨特别理所当然。
  “你不觉得尴尬吗?”
  “你尴尬吗?”孟时雨反问。
  季鸣则冷静下来想了想,发现好像竟也没什么问题,他犹犹豫豫地说:“还好?”
  孟时雨伸手一拍男朋友肩膀:“这不就完了,区区社会建构,去他的吧——不过我还是得找地儿存一下包,你知道存包处在哪儿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了书包往季鸣则怀里一塞,“好沉,帮我拿会儿。”
  “什么啊这么重。”
  “是智慧啊。”孟时雨义正词严地说。
  那天晚上,孟时雨真的就这样穿着牛仔裤晃了一夜,塞进胃里不知道多少螃蟹。回家的车上小朋友心满意足地蹭了季鸣则一西装海鲜味,“我好爱你呀,”孟时雨跨坐在季鸣则腿上快活地说,“其实我是有一点点忐忑的”,他用拇指和食着比着,“这样一点。”
  “你忐忑个鬼!我都看见了,你穿着牛仔裤就坐人家古董沙发上,一边吃冰淇淋,还拿手机背动词变位。”季鸣则气得去咬孟时雨的手指,一股蟹味。
  “你偷看我!”孟时雨叫道,“唉,我就是觉得你们举个香槟跟那儿杵着挺傻逼的,那个酒我也没有很爱喝,你们说的话我也全不同意——我甚至偷偷想,你们人好多啊,长安街上的路灯都不够挂的——怎么讲,人没必要为了合群就假装自己也是傻逼吧。唯一的问题是,谁叫你是我男朋友呢,我这样不在乎你在乎的规则……我怕你以为我是够不爱你。”
  “我也没有很在乎!”季鸣则努力跟上孟时雨的逻辑,“但他们会讲你坏话。”
  “我也不是靠他们的注视才能存在,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要求我。”
  季鸣则早被孟时雨在腰间蹭得心猿意马,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不在乎和孟时雨的不在乎可能也差不太多,他便自以为懂了小朋友的放肆:“我哪敢要求你,随你开心,好不好?”
  孟时雨嘁了一声,然后又努着嘴,顺着季鸣则的下巴到喉结细细密密地亲。好一会儿,他终于把头靠到男朋友温暖的怀里,一点点平复刚刚快起来的心跳。他还是有点怕的,怕自己发现季鸣则其实是个虚伪的人。“还好没有,”孟时雨想,“老季并没有觉得我给他丢脸,这就够了,以后我也可以让点步,稍微装装循规蹈矩的人。”
  后来偶尔,在他们足够有空的时候,孟时雨也会任由小季总往自己身上这里一个袖扣,那里一块手表的装扮,这时候他就会乖乖闭上嘴,老实一个晚上,哪怕被根本不认识的明星耍大牌耍到眼前,哪怕听见人说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全是共济会的;在自由市场中,人们追求自身利益的行为自然会提升全社会的综合利益,孟时雨也忍着,并不反驳。
  季鸣则的朋友便过来和他讲,说你哪儿找到这样不爱讲话的冰美人,不过倒也真是漂亮,难怪你连之前花了那么多钱才拍到的红宝都舍得戴他身上。季鸣则听了也只是在肚子里闷笑,其间苦乐,哪能和外人道呢。
  而如今孟时雨再不要敷衍季鸣则了。季鸣则毫无办法,他干脆推了晚宴,像大狗一样尾随着孟时雨回家。
  小朋友的房子不算大,一张双人床,半张床叫书占去,地上,墙上,桌子上,书扔的到处都是,还有各种打印出来的材料,被荧光笔涂得乱七八糟,一并散放在地上,一个足球混在里头,仔细看去,《反俄狄浦斯》下面还藏着个Switch。
  季鸣则迫不及待去吻孟时雨,他想自己做出了牺牲,现在总该有回报。这样,他的吻便难免显得贪婪,无止境的欲望——直到把人按倒在床上。季鸣则按孟时雨放东西的习惯去开床头柜,里面果然有避孕套,开了封,只剩半盒,他忍了又忍,终究没问出口,只是手下顿时没了轻重。
  夜里,季鸣则梦见孟时雨枕着自己的大臂,小小一只蜷起来,像白色的波斯猫,阳光照进来,烘在人身上,焦糖一样甜。季鸣则笑出桀桀桀的声音,他一边揉搓着猫咪漂亮的皮毛,一边发表着反派言论,他说我要把你关起来,给你系上粉红色的蝴蝶结,我还要给你穿上蕾丝小裙子,臭猫,你叫破喉咙也没用。
  猫咪说,傻逼。
  季鸣则睁开眼睛,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孟时雨赤裸着,只披了他的衬衫,坐在地毯上看电脑。透过敞开的衣料,能看见白皙的皮肤上青青紫紫,都是妒火烧过的伤痕。孟时雨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是极有气质的,昳丽而深秀,他抱着腿安静地坐着,所有的哀悒仿佛都已经过去了。季鸣则翻了个身,把胳膊伸出床外,手搭到孟时雨冰凉的白色的膝头,那上面有个很长的伤疤,季鸣则过去不曾见过。
  孟时雨合上笔记本,转过头说,醒了?他说话时带着一点笑影,他们互道早安。
  季鸣则问他满意不满意,孟时雨笑嘻嘻地说,给你四颗星,技术尚可,就是还没有理解什么叫为人民服务。季鸣则心里琢磨着这话,也不知道孟时雨是把他当按摩棒,还是炮后面总有一个友字。他心里一动,开口说,孟孟,不然我来出钱,给厂里工人遣散费再翻一倍,把这事了了,我只当做慈善,咱俩和好吧。
  孟时雨打了个寒颤,脸色就冷了下来,季鸣则,他说,还和我提慈善,你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说完,孟时雨蜷起腿,把下巴放到膝盖上,自己把自己抱成一小团,再不出声,任由刻薄话的尾巴掉在地板上,像碎了一地的瓷器,能把人扎出血来。
 
 
第7章 
  那年孟时雨正躺在季鸣则家那张豪华大床上打着快活的滚儿,他才查了期末分数,和预期一样,想学的都考得很高,不想学的则是掐线飘过。孟时雨觉得,大学的时光这样短暂而宝贵,一毫都不该分给那些滥竽充数的学科(为什么要假装孔子是哲学家?)。他早早就确定了自己的路,他想做激进哲学,研究从阿尔杜塞开始的那一长串光彩照人的名字。他习惯去刷那些小的欧洲左派网站,看大家快活地骂着政府,反驳各种“常识”,从日常生活旁逸斜出,使用出租车司机们自己的合作社开发的打车软件,或者直接撬门住进空置的房屋。他羡慕这样持之以恒的阵地战和这样轻盈的愤怒,拉丁字母一串一串绳子般笔直,是就是是,连系动词都如此有力。他试图在互联网上把中文抻得同样不折不挠,然后就被炸了号。季鸣则知道后笑得不能自已,他说连我都知道发言要迂回。孟时雨说,如果我学会绕弯和兜圈,我怎么还能用母语当面和你讲,季鸣则,我爱你。
  美滋滋地,孟时雨把脸贴在埃及棉的床笠上,他想如果今天季鸣则回家,他要跟他炫耀成绩单,然后他们会在床上滚啊滚啊。季鸣则都好几天没回家了,孟时雨时不时看看手机,震动忽然响起来,原来是他的发小。孟时雨看着那个入群邀请,群名上写着,“9月9号公益日薅羊毛群”。
  孟时雨问发小薅谁的羊毛?
  对方扔过来一个链接,上面说某互联网巨头要在9月1到3号开展公益募捐活动,捐赠人捐多少,平台就对应配捐多少,捐赠人捐100,平台就自掏腰包追加100。这样的游戏规则让孟时雨倒吸一口冷气,他再清楚不过,发小并不是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国字头NGO做事,他们那种民间草根公益机构一向连汤都喝不上,这会儿看见有资本家愿意捐羊毛,还不得见钱眼绿,孟时雨问,要我捐多少。
  微信上边框的“正在输入……”闪闪烁烁,最后蹦出来一个数字,后面足足有四个圆圆的零。孟时雨被发小恶狠狠的吃相震惊,他发了语音,叫人醒醒。
  “劝你的朋友们去寻找good coffee karma啊。”发小这样回答。
  孟时雨于是明白过来,他现在要做的,是变成一个卖赎罪券的二道贩子。他要把做慈善的想法灌输到朋友圈那些少爷和小姐脑海中去,您想获得道德上的满足感吗,您想在消费时获得优越感吗,您想免去哪怕可能并不存在的对于特权的罪恶感吗,不要再犹豫了,动动手指,不需要很累很麻烦,我们就把赎罪券卖给您。支持公益,寻找您的good coffee karma。
  孟时雨发过去一个哭泣的表情。他想,星巴克说买一杯咖啡他们就捐1%的利润做慈善,多少小资乐呵呵地用这句承诺为自己买咖啡开脱,good coffee karma,咖啡善缘,不结白不结,但这并不代表人家也愿意和农民工结下一份因果。
  不过,既然发小开了口,孟时雨只好照办。他先按群里的活动任务安排在朋友圈转发了募捐广告,又在班级群家族群社团活动群挨个发了一遍链接。发小他们的机构其实也没把目标订得太高,30万,刚好够办一次女工戏剧节。
  或许因为是公益日的第一年,整个活动还没什么社会影响,群里反响寥寥,一下子就被表情包冲走。孟时雨有点焦虑,于是他就想到了真正的钱包。有一阵子,孟时雨刷季鸣则的卡刷得顺手,像吃炸酱面,刺溜,刺溜,一切商品在他眼里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般等价物的数字,劳动价值便被遗忘了。发小发现后直接上门拎着耳朵训人,说孟时雨,你都二十了,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你懂不懂。
  孟时雨捂着耳朵点头,说懂啊,就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刺溜,我也一日三省吾身进行了批评与自我批评,实在是敌人太过狡猾,环境着实险恶,这都怪我没生在共产主义社会,否则我也没有犯错的机会。贫完嘴,他忍不住好奇,问难道你没刷过你家老王八蛋男朋友的卡?发小骄傲得尾巴都快翘起来了,他说,这是我给自己设置的底线,我才不刷呢。
  但发小要的也太多了!孟时雨抓着头发,最后还是给季鸣则打了电话,喂喂,你听没听说过公益日?季鸣则声音有点不对头,好半天才讲明白,他说,啊,孟孟,你也要参加?
  “什么是也?”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是我们公司,公司也参加了。”
  孟时雨有些纳闷,季家旗下倒有个慈善基金,是季鸣则大堂妹在做,一直半死不活的,只会跟大流建希望小学,在美术馆的展览上被人当冤大头宰。但他记得自己刷朋友圈,一点也没看到这位季小姐的动静。就算季家的基金不愁钱,也不至于连天上掉钱都不捡吧。孟时雨忍不住私聊敲了敲人,季小姐一点就炸,语音夹着文字把季鸣则骂了个狗血淋头,孟时雨这才知道,季鸣则最近把她从理事长的位子上踢了下去,空降来一个叫于樵的“海归华人艺术家”。
  “艺你妈个头,丫一群就知道骗钱的二流货!”季小姐意犹未尽地又来了一句,“你说他会不会和那个‘艺术家’有一腿,别说,于樵和你长得还挺像呢。”
  季小姐和孟时雨关系算不上好,甚至还有些龃龉。她前年赞助过一个装置艺术展,其中一个展品设计是用灯光和音乐包围起一个模特假人,孟时雨看展时异想天开,叫季鸣则帮着支开保安,飞速扒了假人的衣服,穿上就走。
  这本也没什么,直到媒体发了篇名为《赤裸生命》的展评,对光着身子的假人极尽吹捧。
  真是尴尬极了。
  季小姐这样说是不是故意恶心他呢?孟时雨不是太信,他活生生一个人放在那里,季鸣则有什么必要找个替身?孟时雨决定自己去看看。
  他出门转了一圈,撬了辆共享单车的机械锁,骑着去了季鸣则公司。孟时雨头一回来的时候还闹过笑话,那时他也是骑了辆单车到公司,大摇大摆走进去,问前台季鸣则办公室是几几几。
  前台说,不好意思哦先生。
  孟时雨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要见他的。
  前台特别耐心,这个不方便哦先生。
  孟时雨也很有耐心,但我要找他有事,我认识他,真的。
  前台说,每个人都认识季总啊,您想见季总首先要预约。
  孟时雨说,可为什么别人找我,就不用预约,这不公平。
  前台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因为季总真的很忙吧,商业是很复杂的事情,具体我也不清楚哦先生。
  孟时雨想了想,点点头:但也可能是他亏心事做太多?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前台便不再说话了,打电话叫了保安。
  如今已在前台挂名了的孟时雨熟门熟路上了楼,正好于樵也在办公室,正好他们那天都穿了粗格呢子的外套,正好季鸣则慌里慌张,左看右看,最后迸出一句,你别误会。
  孟时雨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出蹩脚的戏剧,日常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日常生活是平淡的,是拒绝戏剧性的。
  他和于樵握了握手。于樵怜悯地看着他,说我听季总讲了,孟同学是来拉赞助的吗?说不定我们可以合作,基金会最近也想投资戏剧方面的项目,我在悉尼时……孟时雨听不下去,他眼巴巴看着季鸣则,人们说眼睛是盛着情绪的杯,季鸣则的眼睛闪闪烁烁,如同端不稳的酒色。于樵对孟时雨的态度好像接待什么大学社团外联部部长,又像是对待亲戚家不懂事的孩子,他说着资金啊,合作啊。孟时雨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该当场撒泼还是应该和季鸣则像男人一样来一场斗殴?他觉得都不行,太戏剧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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