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一声,夜莺红着脸问:“是什么?”
“猪油。”余夜昇老皮老脸地说。
夜莺抖了抖,又想捂脸,余夜昇推着他的手,摁到心上,深情地对他说:“右边口袋,你自己掏。”
是一张纸,薄薄的一片,上头描龙绘凤,中间一个红红的双喜,下书百年好合。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写了他们两人名字的一纸婚书。
“还哭么?”余夜昇看着他的新娘子笑。
眼泪没完没了,可夜莺的神情变了,倏地,他挣扎起来,抻脖子,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余夜昇,变猪变狗,有我陪你。”求妻如此,夫复何求。
一锅汤团在水里浮浮沉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不欢乐。
夜莺也许还不知道,他之所以不会染上烟霞癖,是因为这世上,唯独他,才是他戒不掉的瘾。
外头的人等了又等,终于站起来:“我去看看他们干什么呢。”
钱万钧咪着酒,拉朱光启坐下:“坐着,再陪我喝两杯。”
怎么好让他去,春宵一刻值千金。
至于汤团嘛,不是都已经下锅了么。
十五报纸,墨迹未干,上海饭店叶氏兄弟,双双刊登结婚誌喜,完了一笔今生债。
据传两位新娘也是上海人,与兄弟二人相识于微,终成好事。
虽然两位东家对新嫁娘守口如瓶,但上海饭店的喜宴足足办了三天三夜。
道声贺,便能坐下饮喜酒,那份热闹风光的劲头,远超港督嫁女,多少年,依旧引为美谈。
第39章 番外二:白粥
凌晨三点,接到君楚电话。
“喂……”他好像刚下一台手术,声音又沙又哑,我一听见,就握紧了话筒。
可我没忘记,淡定又冷漠:“什么事?”我们正冷战,上一次电话,还是一周半前。
他应该是真的累透了,连同我计较的心都没有:“这么晚,你还没睡?”
如果我睡了,谁又同你讲话,半夜扰人梦,想想就生气,于是胡诌:“睡了,被你吵醒了。”说完又后悔,哪有电话响一声,就接起来的傻瓜。
不想被他嘲笑,所以故意说:“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穆知秋……”他喊住我,“别赶稿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伤身。”
他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那我宁可他换一种方式,像以前那样,从背后抱住我,揉我的太阳穴,不管我说什么,抽掉我手中的笔:“管好你自己吧,有时间关心别人,不如早点返家,邵医生。”
我和邵君楚相识十载朋友八年,两年前才从捅破玻璃纸,搬入铜锣湾,做起关门情侣。他家几代杏林高手,他大学却执意选修西医,气得他爸爸赶他出家,当时我已自食其力,靠写小说专栏,自己吃饱,还能接济一个他。
后来他不负所望成为外科大夫,白袍白得会发光,他穿在身上,对我说:知秋,我钟意你。
多么好笑,我们两个男人,连接吻做爱都不会,顺理成章在一起。
兵荒马乱第一次,事后,我趴在他身上,听他的心跳,问他后不后悔。他无师自通,又压返我,再来一次,再一次,我告诉你。
现在想来,脸皮还会烫,可心里空荡荡:“邵医生,你这周,不,今天,多少台手术了?”
他听出我的口气,不是关心,也有点恼:“你呢?写了多少字?是不是我不打这通电话,你又要在书房看日出?”
幸福不过一瞬间,不到两年,同在一个屋檐下,他有他做不完的手术,我一写稿就忘了日月,我们因为各自忙碌,始终聚少离多,偶然某天碰面,都似家中遇贼:“穆知秋,你多久没刮胡子了?”
我两眼血丝,小心翼翼辨认他:“邵……君楚?”宛如一双陌生人。
穆知秋,我后悔了……最后一次吵架,他同我说。
而我只回给他一个字……滚!
“我们这样,有什么意思?”我在电话里问他。
他没想到,可又接得很坦然:“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说话,他也沉默,我们都在等,等快刀斩乱麻,却又不想自己动手。
最终:“知秋,见个面吧。”我无法拒绝,哪怕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见恐怕最后一面,“今早6点,行运楼,我等你。”
我用了1个小时把自己洗干净,又花1个小时镜前换新衣,皮鞋也要挑崭新的,一次未穿过,剃了须,喷了古龙水,花枝招展,仿佛出门相亲,谁能料其实是去和分居情人谈分手。
入店,在卡座上,我找到邵君楚,他早就到了,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到我,眼睛一亮,可是未起身:“来了。”与我相比,他的样子邋遢得多,丧失攀比心,我问他,“你没休息?”
他取过杯子为我倒茶,又递来餐单,修长的手指,不像个医生,倒好像个艺术家:“睡几小时更难过。”他还是那么殷勤,“我给你叫了肠粉和烧麦,你看看还要加什么。”
可我们并不是来食早茶的:“凤爪,云吞面。”他听到愣了愣,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
菜上得很快,云吞面上桌,摆在我的面前,我又慢慢推给他:“你的。”
“谢谢。”他插上筷子搅了搅,埋头吃起来。
看他吃得香,我也肚慌慌,过了7点,人陆续多了起来,两个雪鬓霜鬟的老人过来问,能不能和我们拼桌,他们一个白眉威严,个子很高,背微微驼,一个眉目温文,眼神温和,一双手始终搀扶着高个的老头,半刻不脱手。
邵君楚站起来,绕过桌子,我便很自然的往里,让了半个位置给他。
“邵医生?”两位老人中的一个,认出他,“你是邵医生?”
另一个听了,嗓门大起来:“你又骗我来扎针!”
“没啦。”个头矮的那个,扶着高个的手,凑在他耳边说,“带你饮茶啦,你坐好!”他轻轻地搀着他,在我们对面坐下,“不好意思,他耳朵不好,声音大。”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始终握在一起的手,听邵君楚很亲切地称呼他们:“叶叔,你说的是我爸。”
“邵羡英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大声公老糊涂了,叫邵君楚爷爷的名字,他身边的人朝我们笑笑,并不纠正他,“饿了吧,先叫东西吃。”
“好啊。”从嘴角到眉梢都在笑,原来他也不是不能轻声说话,一出口,就是温柔。
点心妹推着车过来,他抬手就要拿排骨、糯米鸡,被身边人摁住手:“一碗白粥,一笼叉烧包。”
“又喝白粥!”
矮个的撕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烧叉包,喂到他嘴边:“有叉烧包。”
他撇嘴,顽童一样难伺候:“烫。”
矮个的立刻吹了吹:“吹吹,吹吹就不烫了。”
得逞后,大声公眉开眼笑,乖乖吃下身边人喂的一个包子一碗粥。
我心里动揣测,于是凑过去小声问邵君楚:“他们是?”
手臂贴手臂,邵君楚转头,看了看我们紧贴的肩膀:“他们姓叶,是我爷爷的病人。”他听懂我的意思,看我的眼神古怪,说得很轻,“和我们一样。”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对齯齿鲐背的同性爱人,堪称奇迹。
君楚的呼吸吹入耳朵,我连忙躲开,也不嫌烫,拿了一笼路过的虾饺,掀开笼盖,用蒸气掩面红。
“啊,虾饺!”大声公夹起一颗。
“不许吃!”被他身边人截胡,“你忘了你的痛风了,还敢碰虾饺。”
干脆扔了筷子,耍脾气:“这个不许吃,那个不许碰,还有什么意思!”
“你真是越老越顽固,我说的你都不听了。”
“你还不是一样,多少天了,我想吃碗汤团,你都不给我做。”
“医生怎么跟你说的,要吃清淡,不要荤腥,糯米吃了不消化!”
“医生都是狗屁,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被骂狗屁的邵君楚出来打圆场:“叶叔。”这次,他喊矮个的那个,“吃一点点,没关系的。”
“听到没!”有人撑腰,高个的又得意。
“半夜疼起来,没人管你。”话虽这么说,矮个的还是剥开水晶皮,把虾肉放嘴里嚼烂了,喂给迫不及待的老头,“只许吃一个,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从来不听我的。”
“谁说!”哄老婆似的,他指誓,“听你的,我就吃一个。”
“叶叔。”也许是作者的猎奇心,我主动问他们,“你们的关系真好。”
“好什么。”小叶叔说,“天天给我气受,恨不得我比他早死。”
一听他说死,另一个叶叔突然板脸:“说什么,给我呸掉,你不会死,我不会允许。”那股霸道的架势,活像能断生死的阎罗王。
说着说着,他竟握紧他的手,指尖发抖,眼睛一瞬不瞬把人守着,好像怕眨一下,对方就消失。
“那你就健康点,好好陪我啊。”
茶壶嘴里飞出的沸水,点心笼上阵阵飘香的白烟,格子窗外落进来金黄的光都不再吸引我,眼睛里只有他们,其他都失色。
我大胆的瞩目,终于引来小叶叔注意:“这位是邵医生的朋友?”
“啊!”很失礼似的,邵君楚摸摸鼻子,“是,我朋友。”
“我叫穆知秋。”我连忙介绍。
大小叶叔同时看了看我们,我又低头,前辈面前卖乖,一种怕被识破,又好像早已被看透的尴尬。
对方倒很自如,笑着问我:“穆先生也是医生吗?”
我摇头:“不是,我为杂志社,写专栏,偶尔发发小说。”
小叶叔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夸我:“读书人,了不起呢。”
可另一个,就很八卦了:“成家了吗?”大声公声如洪钟。
我脸酡红,好像一块挂钩上的叉烧:“没有。”搞不清为什么撒谎,“我还是单身。”我感觉到身边,邵君楚投来的眼神。
小叶叔剐了大声公一眼:“读书好,但是终身大事也不要耽误,穆先生有喜欢的人了吗?”
也许是心里作祟,我总觉得他说这话时,笑眼睛一直在我和邵君楚身上来回:“没有。”我用一个谎,圆另一个谎,“没人喜欢我。”我沉默,无趣,不会解风情,连情人也快留不住。
“一定是你架子大!”大声公嚷,“读书人就这样,喜欢不喜欢,都要人猜,不肯好好说出来。”真多嘴,一针就见血。
小叶叔端茶壶:“就你话多,饮茶啦。”然后又给我添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放下茶壶,他突然说,“心里装了太多事,又不敢说,什么都不告诉他。”
桌子上,大叶叔握紧他的手,对他笑,一往而深的深情:“你不说,我也知道。”大叶叔依旧一副笃定傲然的口吻,“你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我突然艳羡,想穿越时光,回到过去见证他们的人生。
“白粥也是滋味,但忌熬过头。”在我发愣的时候,小叶叔看我和邵君楚,“有些话,能说的时候一定要说,有的事不能等的。”我看着他们,大大方方十指紧扣,交换了一个眼神,“什么话,你得说出来,对方才能知道。”
老茶馆斑驳的旧招牌,经过半载风云,金漆的字,已经黯淡,若然失去一边。
我们在灰突突的行运楼三个字底下道别,我和邵君楚目送他们颤巍巍,搀扶着离开 。
“真羡慕他们。”我有感而发。
直到他们转过街角,邵君楚才幽幽开口:“最多到年底,最快三个月。”
我一时没懂,恍惚转头,心中一跳,我明白到:“你是说……哪个叶叔……”我有意不信,可邵君楚没必要骗我。
“大的那个。”他不愿说下去。
好半天,我才问:“另一个叶叔……知道么?”他点点头,“只有他知道。”
我捂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君楚也很沉默,站在路边,伸手为我拦了一辆车,打开车门:“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原地不动,一对母女超过我,挤上那辆TAXI,急急关上车门:“去尖沙咀。”
“怎么了?”邵君楚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过来。
我数着地上的方格子,好比数石块,要搬走几块,才能到他身旁:“我有话要对你说。”
“现在吗?”他看手表,“我三点钟还有一场手术。”他看起来真的累坏了。
我应该懂事点改日,又不是不能再见面:“就现在。”
他拿我没辙:“那就附近吧,午饭后我回医院,还有时间睡一会儿。”
被他们说中,我天生不会说话,做事总是小心,左顾右盼,可这次……
“知秋……”他被我拉着,在大街上跑,“你带我去哪?”
我埋头赶路,步子大得脚下生风,他被我拖着,一路小跑:“穆知秋!”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叫我的全名,气声中有笑,“这条路,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他说这个,我就生气,再问去哪儿,我就不要他。
我大口喘着气,长年伏案写作,我早就不适应任何剧烈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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