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得很近,何株才看清船身的字——是中国的海巡队。
这是他最害怕的东西,就算是在灯屋上,他也会让航行方向绕开中海巡的路线。
严武备拉着他向救援船走去。何株没有力气挣脱:“你说过一起死在这的……”
“定位器。”
“什么……”
“我在我的皮下植入了定位器。”他说,“一旦我脱离灯屋,但没有前往汇合点,就会有海上搜查定位过来。”
“……”何株呆呆盯着他,双唇颤动,“骗子!”
“我骗了你吗?我只是想救你。”
“——我不想被救!”他用尽全力嘶吼,“我只想和你死在一起!”
严武备怔了一下,旋即苦笑:“那你应该抱住我然后拉开一个手榴弹——我只会救你,不会杀你。”
“……你这就是杀我。”他瘫坐在地上,徒然地抗拒,“我会受审,然后死刑……”
“你不想死。”
“……我不想死,没有东西杀得死我,但唯独想到和你死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觉得‘死’是令人害怕的事。”何株低下头,近乎癫狂的笑了起来,“严武备,我根本不是想和你一起生活。从头到尾,我都只是想要一个会陪我到死的人。”
严武备没有回答。船上的人也朝他们跑来,用灯光确认两人的身份。
“……让我再最后挣扎一下吧……”何株轻轻拉住他的手,跪在严武备身边。“就算是被你杀掉也好……”
——警员已经确认了严武备的身份,他们从船上带来了保暖衣和枪带,把保暖物披在了他的身上,也交还了配枪。
何株轻轻笑了,在许多人的环绕下,四周人影有如鬼影,影影绰绰。
“你的心脏是谁的,你猜?”他侧过头,柔声似水。苍白消瘦近乎如死的面庞上,浮现出一种毒艳,“是你找了很久的人。我比你先找到了,我杀了他,救了你。”
严武备愣住了。
“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吗?他被拐卖到东南亚做了劳奴,先是在泰国,然后转卖到菲律宾、越南……他连‘严文聪’这个名字都没有,像狗一样活着。是我让他解脱了。”他突然站起身,紧紧抱住严武备,“——还有你爸爸。是我告诉阿修他的地址,我也让他解脱了。你们家的人都需要一个解脱,我就是你们的解脱。”
下一秒,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下,严武备将何株甩在地上,拔出枪指着他的头。他完全没有恐惧,甚至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解脱,缓缓调整姿势跪好,握住了面前的枪口。
“真奇怪啊……”何株低喃,“竟然一点……一点都不害怕。”
他将枪口含在嘴里,等待那人扣下扳机。
严武备的耳畔响起了耳鸣声。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梦境。
那个向着某个人的嘴里扣动扳机的噩梦。梦里,那是个面色惨白而消瘦的鬼魅。
眼前的何株,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鬼。
灯屋在那场突变后的一周内成为了人间地狱。失去控制的雇佣兵将船上洗劫一空,手术室里等待手术的病人都没有再醒来。
当史可荷的海盗船抵达时,直接对灯屋进行了炮轰。附近的商船与渔船都仓皇改航,那是将近三十支海盗船组成的船队,近乎碾压般压制了那些雇佣兵从灯屋上的还击。
“可以登船了。”泰荷推开船舱的门,把这个消息告诉里面的人。那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膝头沉睡的孩子。
孩子醒了。虽然睡眼惺忪,但立刻死抓住这人的衣袖不放——自从那天争执过后,阿尔就非常害怕林渡鹤找个国际物流,把自己打包邮回佛罗伦萨。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不会把你送回去的……但如果有人提出成为你的监护人……”
“想都别想!”
“你需要待在这,灯屋上可能还有残余的雇佣兵。”
“你哄小孩吗?实力悬殊成这样,怎么可能有雇佣兵敢还击?”
林渡鹤叹了口气,他没办法用和正常孩子相处的模式去哄阿尔。
史可荷的人先行登船。泰荷带着他们踏上了甲板。通龙死后,是这个人带人救援了林渡鹤,并主张让他暂时成为首领。
泰荷是匪帮的律师兼会计,林渡鹤怀疑,他的斯坦福学历应该是整个匪帮最高的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成为首领?”走过回廊时,林渡鹤问他,“他们很敬畏你。”
“就像这样的场面,首领要负责处理余下的人……”他指指一个躺在墙角的雇佣兵,“我可不想背这个罪业。你的决定呢,首领?”
“崩了他。”阿尔冷冷地比了个枪。
林渡鹤安静地走向那人,在他面前蹲下。这些雇佣兵有的还穿着灯屋警卫的制服,看上去很荒诞。
“我的同伴呢?”他问。
那人僵硬地动了动脖子,看向了一扇门——那扇门后的东西,林渡鹤很熟悉,是灯屋的尸体处理机。
所有见不得光的尸体,都会推进这扇门,被粉碎机处理后喷入大海。
他蹲在那,没再说话;幸存的雇佣兵艰难地喘息解释:“和我没有关系……我那天负责的是底层……”
子弹穿过他的眉心,在背后的墙上喷出一片血雾。林渡鹤站起身,手里拿着枪,走过走廊时,非常干净利落地向两侧的幸存者头部点射。
“求求你别杀我——”一个即将被射杀的人抱头痛哭,“我只是新加入的……只是替他们跑腿倒酒……我连枪都没有!”
子弹打在他耳边的墙上。林渡鹤有一瞬间的困惑,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腕在疲劳——单手开枪很困难,加上后坐力和连续射击,手腕麻木了。
然后,又是一颗子弹,打在这个死里逃生者的太阳穴上。
——林渡鹤转头。泰荷正轻轻挥着枪冷却枪口,将它收回枪套里。这个西装革履、头发梳理整齐、带着无框眼镜的男人,完全让人看不出居然也随身带枪。
泰荷说:“我不会说出去的——近距离点射打偏,这种很有损首领威望的事情……”
阿尔打断他的话:“他想泡你,林。”
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泰荷用意大利语回答:“你说得对。”
两个人都呆住了。
“追求首领留下的人是匪帮的风潮,与其自己成为首领,还不如得到那个暂时成为首领的人,同时得到那个人的位置。”这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自己成为首领,只能得到一个流氓团伙头头的位置;得到他留下的人再顺理成章成为首领,人和地位才会都归我。”
林渡鹤没有恼怒,平静地看着他。
“你就算想在现在就答应,我也不会意外,毕竟,中国那句话怎么说的……‘鹤立鸡群’,对吗?”他笑着瞥了眼大堂中那些扛着机关枪的匪徒,“和他们相比……”
“——你少了很重要的一步。”林渡鹤说,“见父母。”
泰荷的眼神微微困惑。显然,这个诡异的风俗,除了某人没人还在遵守。
将其他活着的医患都送下船后,林渡鹤站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面前是救生艇的控制台。
脑后被通龙偷袭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船长站在门口,不安地等待着。他们只是灯屋上的船工,严格来说只为这条船所服务,确保游轮能够安全行驶运转。但是这段时间接连不断的意外,也让船工们感到如履薄冰。
林渡鹤请他过去。
“可以替我重新设一下密码吗?”
“通过系统就可以……所有密码都可以重新设置,除了无线电通讯码,也许需要上岸进行调整。”
“——把救生艇的认证密码改一下就行了。”他叼着烟蹲下,打量这个血迹斑斑的控制台,“麻烦替我设成0415。”
0415是今天。
手机又响了。是妈妈的消息,催问体检报告的结果和医院的预约。
他拿出手机,连屏幕都没有多看一眼,就将它丢下了游轮。
今天是他和他们彻底再见的日子。
他回到楼下,泰荷在等待他,似乎有消息要汇报;林渡鹤从男人手里接过阿尔,吐出一口烟雾,堵住了这个人可能要说出口的废话。
“——我会成为新的首领,”他说,“我不会再找新的爱人,不会有后代。”
泰荷没想到会面对这些表态,愣了几秒。接着,他清了清嗓子:“不,是关于那个何株……”
“找到他的尸体了?”
“我们刚才得到消息,他被海巡救了回去。”泰荷很喜欢看林渡鹤现在的表情,好像准备把老鼠撕成碎片的猫,“是中国的海巡——不过人在中转站关押,正在办理离岸转交手续。”
这道验明正身的手续,大约需要三天。三天后,何株就会被押回国,受审,死刑或是无期。
林渡鹤掐灭烟头,让人去调查中转站的地形建筑结构。泰荷无声无息凑到他身后,拿出手机:“看起来我们的首领定下了新的行动目标——那么,作为你的属下,处于行动时方便联络的考虑,我能否得到你的号码?私人号码。”
“你应该早点上来要号码。”他冷笑着将阿尔抱起来,走向回廊尽头那个瑟瑟发抖的冒牌货——卡侬也在船上,刚才被史可荷的人从房间里拖出来,带到了这里,等待处理,“我刚把手机扔了,决定不做手机的奴隶。”
阿尔环着林渡鹤的脖子:“我们怎么处理这家伙?林?把他切碎了喂鲨鱼怎么样?”
“冷静点,他和你舅舅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一直很遗憾没办法亲手拿我舅舅去喂鲨鱼。”
“我有个新主意,阿尔,”林渡鹤走到卡侬面前,这个人连站着面对他们的勇气都没有,抱头蜷缩着蹲在地上。“……你想要一个叫做‘桑德曼’的圣诞礼物吗?”
中转站的关押处湿气很重。何株每天起床都会头疼,手指关节冷冷发痛。
看守最常来的就是他的窗口,他会怀疑这个人已经死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何株几乎都躺在那,一动不动。
不吃东西,也不会解决生理问题。他就像死尸一般。
左耳包着纱布。那是严武备造成的枪伤。子弹擦着他的左耳打入沙滩,他们旋即被人们分开。但是对何株而言,那颗子弹,几乎等同于打入了他的脑袋,摧毁一切。
他闭上眼睛,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海浪声。再有不到二十四小时,这些海浪声就会彻底和他再见。
不知什么时候,有其他的声音夹杂了进来。
是炮声。他很熟悉。在灯屋上,何株从不陌生炮声。但是他在这里——国际安全中转站的牢房里听见了炮声。
然后是警报声、烟雾、焦味、尖叫声……
电锯声。
电锯的头部从铁门后露出,硬生生锯开了他的牢门——伴随外面涌入的浓烟,门被人一脚踢开。几个带着防毒面具的人冲了进来,给他套上黑头套,何株被他们架起来,拖出了牢房。
第四十六章 “没什么大不了的。”
305室。
昆明这个季节已经有些微热。李珂拎着两个塑料袋,脚步沉重地走楼梯上去。
他们都不喜欢医院的电梯。
严武备的病房在305,外面坐着一个本地的便衣,大概是管得不严,这个小青年坐在离窗台最近的等候椅上抽烟。
“他在里面吗?”李珂问。
便衣愣了一下。
“我进去了。”
也没查证件,就让她进了。李珂起初以为这个严重等级的事件,严武备的病房外至少有两人站岗轮班。
病房里有六张病床,但只住着严武备一个人。李珂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发呆。病员服外披着一件半旧的外套,能清楚看见脖子上缠绕的纱布。
空旷的病房外是昆明少有的阴雨天。烟盒就放在床头柜,只是那人没有抽。
看见访客,他不禁睁大双眼,大概是没有想到她会来昆明。
“我爸让我过来看看你。”她举了举手里的袋子,“你能喝啤酒吗?”
严武备没有胃口吃东西。姑娘自己开了啤酒喝了起来。喝着喝着,她忽然说,果然还是觉得,大家不是同一类的人。
严武备以为她是说相亲之类的事;可她笑了笑:“不,更加像是……不是同一个物种。”
“什么?”
“现在更明显了,你也好,何株也好,都有种和我们活在两个世界的感觉。”
严武备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想随口反驳两句,可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我们这一行啊,其实很容易出事的。不是说那种出任务时的风险,更多还有心理上的,”她的手指在空气中胡乱画了几个圈,似乎有些心烦意乱,“就是那句话嘛……你看着深渊,深渊也在看着你。所以我爸一直很担心我,他想我找个‘正常人’当男朋友。”
“我不正常吗?”
“你正常吗?”她笑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好像只有个空壳坐在我对面。你的本体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控制这个壳子做社会上所谓的‘正常行为’,问我想吃什么,点单,要手机号,帮我倒茶,买单,送我回家。你发现了没有,任何一个只要有点社会经历的人,都知道这套正常的相亲流程。”
42/49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