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荷用眼神瞥了眼外面的阿尔:“我知道这孩子做的事。退出的话,‘普通人林渡鹤’是几乎不可能保护他活过十八岁的。”
“……我答应过他……”
“通龙肯定也答应过你一些事,你觉得他实现了吗?”泰荷解下围裙,拍了拍他的肩走出厨房,“人生无常,选能让自己活下去的那个选项。”
林渡鹤能感觉到某种隔阂。在自己,以及泰荷所谓的那个世界之中,有一片隔阂。
只要它还在,很多事情就会止步于理性和道德。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在早饭前告诉你。”他回过头,晃了晃手机,“你的那个‘朋友’,被人救走了。”
一个男人进入地下会所,然后原路出来。会所的人进去清理,发现何株不见了。
那个男人进房间时背着一个很大的登山包,尽管大,但也不是能藏匿一个人的大小。但当他们打开房间的灯,看见铁床上的景象,瞬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会所的人反应很快,出去找那个男人。他背着大登山包,步伐不会很快,果然,很快就在南向的巷子里发现了他的踪迹。
“然后,会所的两个人就死在了南边的巷子里,”泰荷看着林渡鹤的表情,观察他的情绪,“——都是眉心中弹,枪法很好。装了消音器,所以等其他人发现的时候,男人已经走了。”
厨房门口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在喊他们快点坐过去吃饭。
“没胃口了对吧。”泰荷推了他一把,“走吧。”
从花园里散步回来,英格和哥哥都在客厅里看电视。
在新德里的私家花园小区,住的都是当地的高收入者,一般会有两个以上的佣人、厨师。她家多了两名护工,用来照顾术后的哥哥。
在灯屋的那场混乱之后,英格离开了那条船,带着哥哥回到印度——但是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在新德里买房生活。她打算在当地医院找一份麻醉师的工作。
门铃响了,仆人去开了门。她以为是牛奶工或者报童,但仆人很快回到她身边,说是个陌生人。
“外国人。”他说,“可能是中国人,男人,背着很大的包。”
她的第一反应是李义或者何株——因为自己只把新地址交给过这两人。
英格和哥哥走向门口,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肯定不是李义,李义的打扮永远都很精致,而这个人穿着普通的T恤。
“何!”她高兴地和那人打招呼。
但当她看清客人的脸时,表情僵住了。
——那不是何株,而是严武备。她认识这个人,却一直弄不懂他和何株的关系。
男人把背后的登山包放在地上。或许是女人的直觉,英格有种背后发毛的感觉——有什么糟糕的东西在这个包里。
接着,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除非英格产生了幻听,否则,这个声音是从登山包里传来的。
“……好久不见了,英格护士。”
登山包的拉链被拉开了。从黑暗中显露的,是何株的脸。
第四十九章 如何应聘匪帮头目
每次路过客厅,英格都要做一些心理准备。何株被裹在厚实的毯子里,如同身处襁褓;严武备则抱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建议他去医院进行手术——现在四肢的伤口都是严武备为他做的紧急包扎,虽然也是训练有素的战时包扎手法,可是会有很大后遗症。
他们从泰国转移到孟加拉,最后抵达了印度。英格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走——严武备说,是为了摆脱追踪。
他的装备是一把92式。当调查组针对死者脑内的子弹进行弹道学检测后,很容易就能推断出这个行凶者的身份和职业。
“我能找开诊所的朋友替你做些处理……但你想好之后怎么办了吗?”她问,“你需要全天的照顾,也许我能再替你找个护工……”
“他会照顾我。我们想去北印。”何株说。
英格呆住了:“为什么?”
——北印的混乱,并不适合现在这个状态的何株。就算是英格也很多年没有去过北方了,那里几乎是半个法外之地。
“有些事情,在那种地方会更方便实施。”
她反应过来了:“你想在那里开诊所、雇佣医生进行手术吗?”
“愿意像以前一样帮我吗,英格?”
“你冷静一点,何……严先生,你应该劝一下他。”
严武备低头倒了杯拉茶:“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很有趣。”
她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英格转头喊了哥哥。
“——你以前做修车生意,有北印的朋友吗?”
“谁会去哪?我只待在班加罗尔。”
“何,一定要去北印吗?你的诊所就算开始营业了,你的病患也很难抵达那边。那里的交通……也许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何株笑了:“我们不需要让病患从国外过去。”
“你只做印度境内吗?”
“我们只做一个环节——把器官从这里的人身上摘出来,然后批量卖掉。”他说,“这里的人口和经济状况,简直就是个潜力无限的器官供应点。”
在短暂的沉寂后,英格扶着额头站起来。
“我拒绝。”她说,“如果是手术,我们至少能让病患获得活下去的机会——不管这个机会是用钱买的还是什么……但你这样,你简直就是……”
“把印度人当成肉菜?”
“我不能接受。”
“——我们把越南人、菲律宾人,可能还有泰国人、老挝人、孟加拉、尼泊尔……有什么差别吗?肾脏就是肾脏,肾脏没有国度。”
英格轻声嘟囔了一句印语:“他疯了。”
“单纯为了钱呢?如果价格分成足够高,你来吗?”何株仍然觉得能说服她。
英格指指哥哥:“我得照顾他。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从诊所回来休养康复一阵子……但是北印的事我没法参与。”
“真没意思。那李义呢?你能联系到他吗?”
“——他死了,”英格耸肩,印度人对生死看的一向很淡,“所以我没法再陪你了,我不能丢下我哥。”
在诊所做了有限的处理之后,他们没有回到英格家,而是去了酒店。
在德里最高档的金色酒店里,严武备用何株提供的假身份订了房间。他已经更换了一个背包,用的是大型乐器箱。
用麦粉调合的流食需要热到40度,然后一勺一勺喂进去,不能呛到。每天喂饭的时间往往超过一个小时,然后是洗澡环节,把吃饭时候落在身上的米糊全都洗掉。
浑身湿透的何株蜷缩着,他害怕眼睛进水,于是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严武备用手指碰触了一下他的眼皮,让这个人整个缩了缩。
他想起坠海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因为本能的恐惧而相拥,坠入海中,触水刹那,巨大的冲击让他的神智陷入一片漆黑。
那时候,我是很难过的。严武备轻声说。
难过?
他们来到孤岛的时候。那时候,其实意外的……不想把你交给他们。
他的手掌环住何株的脖子,慢慢收紧。
——后悔了,很想让他们回去,或者,就那样和你一起死在孤岛上。
“那你把我变成这样,会后悔吗?”
“不,反而很满意。”他把淋浴头举到何株头顶,慢慢淋湿这个人的全身,“这不是很好吗?就像从前一样,我保护你,甚至喂养你。”
“像妈妈一样。”
“对,像妈妈一样。”严武备跪在他身前,小心翼翼拥住他,在水蒸气中一起变得湿润,“像爸爸一样,像空气一样,像水一样……啊,好久没这样高兴过了。好像就算下一秒死了也不错。”
“对,实际情况要更复杂……现在严武备是最高嫌疑的对象,泰国的两名死者都是死于92……他的行踪现在不确定,因为反侦察意识很强,所以追踪到泰国边境时候就失去线索了。好了,我要先去会议室了。”李珂挂上和爸爸的电话,匆忙跑回三楼。会议室里,还在讨论灯屋上的恶性事件。
虽然海盗船袭击在东亚公海区域并不少见,但这个性质要更为复杂——何株坠海后,雇佣兵在船上烧杀抢掠,之后又被史可荷的海盗船袭击,交火时各有伤亡。游轮的所有人林渡鹤虽然对事件出了说明,也愿意停止灯屋的航行,将它停靠在菲律宾的船坞,但他始终没有公开在法庭露面,都是通过代理人。
“灯屋一直是何株的庇护所,他需要依靠一个又一个庇护所才能行动,查到何株的下落,应该就能查到严武备的行踪,”他们试图通过何株去找人,“但是目前看来,他并没有新的庇护所——不排除他已经死亡的可能性。”
“泰国那家地下会所的证词很可疑……如果菲律宾的匪帮也参与其中……”
“他们认为是那个疑似严武备的人锯断了何株的四肢,将人带走了。这样的话,死亡的可能性非常高。可严武备会做这种事吗?”
绝对会。李珂的手指快速按着弹簧圆珠笔。
“如果严武备带着他逃亡……或者严武备一个人逃亡……”
那在海外把人找回来的难度会非常高,除非他留在泰国、越南、缅甸之类的地方。如果去了印度……
“最麻烦的情况果然还是去印度吧。”其他人也想到了这个落脚点,“那边能批捕吗?让我们的人进去找。”
负责人摇头:“可以走流程,但概率不大。”
“以前如果遇到这种极端情况,是不是能便衣行动?”李珂问。便衣行动的意思,就是以私人身份入境找人。“情况很极端了,他精神状态几乎崩溃,有强烈攻击性——有枪。”
会议室里,人们讨论了很久。前提是要确定他人在印度——李珂拿出了一个女人的文件。
是名叫英格的护士。
她回印度了。这个女人原来帮何株做事,在灯屋出事前下了船。
印度那边还不知道他们被通缉。李珂让人以何株亲友的身份打电话过去询问,很快有了答案。
——就在几天前,严武备曾带着何株去过她家。
第一步确定了,他们在印度。搜捕至少有了范围。
“不过白天的时候,何医生还有其他的朋友也打电话来问过他的行程,”她说,“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听完属下回报的信息,林渡鹤忽然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就像一只飞进蚊帐的虫子,明明很快就能打死,却折腾了一晚上都没能干掉。但何株已经不是摆在眼前最大的问题了,通龙死后,匪帮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油,几乎快要达到失控临界点。
泰荷在等他的回复,是把匪帮交给别人,自己去安于成为普通人,还是彻底改变一切,成为通龙之后的头目。
海岛的黄昏无论看多少次都美得惊心动魄。他看着渐渐沉下的落日,突然感到某种荒谬——如果一切都正常发展,他会在国内高中毕业,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找一份普通的工作,每天纠缠在升职和加班之中。到那时候,他的烦恼会是房贷和车贷,会是请不出假期送父母去医院做膝盖手术之类的。说不定那个平行世界里的“林渡鹤”会想象另一种人生,比如辞职去环球旅行,然后遇见一个奇怪的男人,加入他的组织,从此和那堆鸡零狗碎的俗事说再见。
“你有事吗?”
身后,传来了通龙父亲的声音。林渡鹤摇头,请他坐过来。
“坐在这不无聊吗?我从来没特意坐在外面看过落日。”
“只是想考虑一些事……”
“你很不适合进入匪帮。虽然我们对孩子的恋爱保持自由态度,但说实话,你和通龙真的不是同一类人。”老人说得很直接,“他如果和你一样,我的心脏就不用因为心梗搭桥了。”
林渡鹤笑了:“不适合吗?”
“你现在就在想,我说你不适合了,你可以和泰荷说,自己要当个普通人了。”
“……因为……”
“因为我说你不适合。”老人叹气,“你有什么自己想做的事吗?随便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林渡鹤呆了一会儿,他确实在想,但是想不到。
最近的、明确想做的事……好像是高二时候,起过去打职业篮球的念头……
“所以从那之后就没有了?”
“没有了。”
“就算遭遇那种事的时候,也没有想去死?”
死的话……不能说是没想过。可是,在林渡鹤看来,这应该不该列入“梦想”吧?
老人很不服气:“死得好也是一种本事。没有哪个匪帮的头目在成为头目前还要想半天的,再这样下去,你明天晚上说不定就要开始做简历了——这又不是需要应聘的岗位。”
“那它是什么?”林渡鹤问,“我虽然很少见通龙做匪帮头目做的事,可也大概知道那是些什么内容。它如果不是岗位,就是罪名了。”
“黑道和白道是反过来的。我们的罪名就是你们的简历。”
这倒是……他忍不住苦笑,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这份简历很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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