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最接近人类的人,所以我想和你在一起。”孩子的声音很轻,拉住了林渡鹤的手,“我更好奇属于人类的世界。”
十九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佛罗伦萨的桑德曼庄园。在路上,卡侬已经能模仿出近乎完美的加纳纳的模样。
尤其是那点睛之笔,就是走路时微微低着头。
“因为他是信徒吗?”卡侬小心翼翼问。
“不,因为他是懦夫,”阿尔咬牙切齿地笑了,“他曾经想抛弃自己应该承受的一切,去读神学院,然后去梵蒂冈擦一辈子神像。”
在抵达意大利前,林渡鹤已经让卡侬以加纳纳的名义召集了所有的主要成员。加纳纳失去联系太久,有许多人对此不满。
阿尔和他保证,自己能带着卡侬应付这个场面——只要“加纳纳”将自己认为下一代的继承人即可。这个人自己没有后代,阿尔确实是血缘最近的成员。
所以林渡鹤不会进入庄园——桑德曼的人并不喜欢他,在沃特控制家族的时期,很显然有很多人把他当成潜在的危险。
和他们一起进入庄园的,是大约十五名史可荷的人。这些人是阿尔要求随行的,双方乘坐不同航班,最后在意大利汇合——“加纳纳”声称这些是新的随行人员。一旦发生意外,这些人会掩护他们逃离庄园。
阿尔和加纳纳乘坐专车消失在视野中。
在庄园外的野梨树下,林渡鹤靠着树干,面朝山下的路,看了很久。在许多年前,他曾经无数次看向这个方向,试图从这里逃出去。
他的手机响了——尽管说过不想用手机,但考虑到随身带着一个孩子,林渡鹤还是弄了新的。是通龙父母来的消息,问他是不是有兴趣在中秋节一起来聚餐。
中秋节应该是没有安排的。如果放在以前,可能要陪自己家人吃饭,不过以后就不需要再考虑这些了。
他回复消息,准备按下发送键;就在这时,从手机屏幕的反光中,林渡鹤看见身后的庄园主宅起了火。
……这是做梦吗?
他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火光,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和保镖一起冲向铁门。因为没有开门许可,警卫阻止他们进入,林渡鹤抢下保镖的枪,隔着铁门对准那人的膝盖扣动扳机。
“你以前不是负责阻止我出去吗?”他眼神森冷,“开门。”
——熊熊烈火已经吞噬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庄园。这个起火速度,显然是有助燃物的纵火。
有许多仆人和保镖都在救火,但火势显然已经无可救药;林渡鹤站在那团冲天火光前,看着庄园被烈火淹没,注定成为一片灰烬。
忽然,人群中有只稚嫩的手牵住他。巨大的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个孩子拉走了林渡鹤——阿尔拉着他的手,神色平静。
这一刻,林渡鹤似乎知道起火的原因了——阿尔并不喜欢和史可荷沾边的东西,这次却要求十几个人随行进入庄园。
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买通了那十几个人,协助他纵火烧了这里。
“——你疯了?”远离人群后,他立刻蹲了下来,抓住孩子的双臂,“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活活烧死他们。放火前,夜宴厅里的人就都被……”他做了个手枪指脑袋的手势,“你那个相好的人,他的手下们真是杀人的好手。”
“所以——你——是不是疯了?!”林渡鹤几近崩溃,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居然会收买通龙的手下,直接在宴会厅大开杀戒,“为什么要——”
“因为这是你想做的事!”
阿尔打断了他的话,稚嫩的嗓音还有些尖利。
“我只是替你做了你最想做的事,你做梦都想做的事!把这一切都一团火烧了,把你的噩梦烧了,然后……”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但是,孩子强行把哭声咽了下去,继续说完了这句话。
“……然后,你带我回到你的世界。”
林渡鹤的双唇开合:“……我的……世界?”
“那个,正常的,人类的世界。”他仰起头,神色倔强,“——林,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了。我选择你那边的那个世界。我替你做这些事,你就能继续留在那边,然后把我也接过去。”
烈火中,远处的庄园轰然倒塌,腾起巨大黑烟。在庄园外的野梨树下,林渡鹤紧抱住了阿尔。
“我会照顾你的。尽管我的世界也许并不是那么的正常,但我会尽力……尽力让你活在有光芒的地方。”他很轻地叹息,将自己的额头抵在阿尔的额头上,“……我们回那座岛吧。有一家人在等我们回去聚餐。”
如果动一动肩膀……其实是能动的。
被直径五厘米的铁钉贯穿在铁板上之后,肩膀的伤口还是有部分坏死萎缩,形成空洞……
就像……就像一粒纽扣,配上了太大的纽扣眼。
他呆呆看着肩头铁钉的反光。这样的铁钉,在他的双肩、双手、双膝盖、双脚踝都有。
就像个蝴蝶标本一样。
何株木然地睁着眼睛。有一段时间,他除了闭上双眼睡觉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他的身体很快就会在这种环境里死亡,死于感染、炎症爆发、心衰……无论从门口进来多少人,他都没有反应。
如今他木然盯着门,因为很无聊。
没有疼痛感,没有欲望,没有多余的知觉。冰冷的身体被钉在铁板上,再被一具一具温热的、陌生的身体覆盖。
很快,他开始想象那些是严武备的身体。
想象从门外进来的是严武备。
想象……努力的想象……
这次,终于想象出了一模一样的脸。
等等,是一模一样的。
五官、神色、脸上的痣、脖子上的伤……
一模一样。
这么多天,形同行尸走肉的人终于有了轻微的反应。他的喉咙发出咳咳声,想竭力挣脱铁钉起身,看清进入门后的男人的脸。那个人走到铁床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奋地拿起手边的刑具,他只是在床边坐下,静静望着何株的双眼。
“两个小时。”严武备说,“两个小时里,不会有人来打扰。”
“……啊……”何株徒然地动着脖子,想更靠近一些,“狗……”
“什么?”严武备没有听清。
“狗……是这样叫的……”干裂的嘴唇拧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汪。”
严武备望着他的脸,笑了:“我已经听不懂狗叫了。翻译一下。”
“……别走。”
第四十八章 匣
他睡在何株的边上,小憩了片刻。
这张铁床,显然不是设计用来同床共枕的,所以睡的很不舒服。他醒过来,在暧昧的灯色下,何株一直没有睡,诡异地睁着双眼,近乎枯槁的神容朝向他。
“……你不恨我。”他说。尽管语气虚弱,但却很笃定。
没有反驳。严武备坐起身,点了支烟。
“我也想。”何株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腰。他把抽了一口的烟塞进何株嘴里,自己没有再抽。
好可惜啊。何株嘀咕。
“嗯?”
“要还是在学校里,就能让你把那个不省油的灯给打一顿了。你应该打得过他。”
“……他省不省油我不知道,你这是自己活该。”
“我被他变成这样,你也觉得是我活该?”
“你委屈吗?”
“委屈。”
何株很清楚,严武备不是来杀自己的。
甚至不是来报仇的。
这种预感无比准确,就像做了无数场手术,早已能预知到切开肌肉之后下面的状态。
只是无法再摆脱这场共生的困境,于是千里迢迢费劲手段再来到自己身边而已。这么多年,这个人试图摆脱过,试图冲撞出这个共生铁牢,但都是徒然,只是遍体鳞伤、精疲力尽地回到原地,然后被驯服。
何株很开心,身子似乎摆脱了现实中的沉痛,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好没良心啊,”他轻轻笑了,“你其实根本无所谓你爸爸,无所谓你弟弟。人就是这样的动物,不过是碍于别人的看法,所以要装作很在乎。”
无所谓自己父母、家人的人,远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多。
哪有那么多与生俱来的亲情……孩子对父母的爱可以说是一种天生的无条件本能,但这种爱,大部分都在成长过程中被磨灭殆尽了。
剩下的只有疲惫。疲惫地去应对社会和传统的要求,被问到“和父母在一起的美好回忆”,闭上眼睛回忆,结果发现什么美好的回忆都想不起来。
“所以你根本不恨我,你回到我身边了……”他的声音很低,像猫爪挠过地板,“……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那么痛苦吗?因为你其实根本不想带我回去受审。你想把我关起来,关在小房间里,反锁上门,就这样把我关一辈子。”
严武备保持了沉默。
何株将头靠着他的腰,这是自己能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于是,你是来了结我的痛苦,还是来和我一起待在这?”
严武备看了眼手表。还有一个小时。
“和你咨询一个专业的问题。”他弯腰拿起丢在窗边的包,“——从医学角度来说,你的四肢还有用吗?”
意义显然不大了。铁钉是直接贯穿了皮肤、血管、肌肉、骨骼、神经……没有好的消毒措施和看护,他的四肢已经开始麻木坏死。
“大出血呢?”
“血液流动应该已经……”
“不管了,没有其他选项了。”严武备在此刻给自己点了支烟,又给何株丢了一支没点燃的,让他将烟咬在嘴里。
他从包里取出一台沉重的设备,打开电源,它带着刺耳的嗡嗡声运作起来。
——那是电锯。
凌晨三点,阿尔被开门声吵醒了。
他们在史可荷所有的私人岛屿上。白天时候,林渡鹤要去处理一些大人的事,就让人把他送过来,暂时交给通龙的父母照顾。
阿尔表示自己不需要进幼儿园,林渡鹤完全可以让他自己安排行程。
“不可能的,这事没的商量,”他把阿尔拎到花园里,那里有几个史家的小孩子在玩水枪,阿尔被他强行丢进孩子堆里,“你几天前刚把自己的堂亲表亲连带祖宅一起烤了,你直到十六岁前都没有单独行动的权力了。我们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一旦被剩下的桑德曼找到,你就会被送进全欧洲警戒度最高的少年精神病院,最后在某天被宣布因为意外坠楼身亡。”
下一秒,孩子的尖叫几乎引来了半座岛的人。一个拿着水枪的女孩子忍无可忍,往阿尔大张的嘴里滋了一管水。
之后,林渡鹤就带着泰荷去办事了,直到凌晨三点回来。
阿尔能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尽管灯是关着的,但他在进卧室前应该已经洗了澡、换了睡袍。
然后就是拧开药罐,喝水吃药的声音。
他们打算第二天走。早上刷牙的时候,阿尔看见浴室的换洗筐里丢着林渡鹤昨天穿的衣服,上面是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
“恶心。”他嘟囔。
两人一起站在双人清洗台前刷牙,林渡鹤的声音很含糊:“至少不是我自己的血。”
“你们昨天去做什么了?”
“大人的事。”
“恶心。”阿尔又重复了一遍。
林渡鹤瞥了他一眼:“不是那种大人的事。”
泰荷已经在楼下,帮忙一起准备早餐了。他和通龙的家人很熟,似乎也是远方表亲之类的关系。林渡鹤拎着阿尔下楼,也进了厨房,混在菲佣堆里帮忙。
“你不该把不丹组的人全解决掉——我们需要留一个人作为联系人,让他负责通讯。”他低声说着,将盘子递给泰荷,“现在我们没有印度那边的消息了。”
“我们用不着那个点了。”
“——我们花了八个小时来回,在北邦那个全是病毒和老鼠的地下室枪战,就是为了一个用不着的据点?”他把一勺土豆泥重重砸进泰荷的盘子里,“立刻把自己人换进去。”
“北邦的不丹组几乎每年都要被‘处理’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反叛,就是因为吃里扒外。北印那边太难控制,花在控制它上面的精力物力,远比它能带来的效益高。”
“它做的是仿L系药的安慰剂,收益比真药更稳定。”
“又不是我们一家在那边经营仿制药流水线——明年至少会多出五家,你得当断则断。”
“收购它们。我来解决经费上的问题。”他把通龙母亲的早饭单独整理出来,她吃素。“我不可能每年都带着冲锋枪和你过去清理门户。”
泰荷轻笑:“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对吧。”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是,可以把台面下的生意转化成台面上的……”
“然后安心过日子,接送孩子上下课,周末报个瑜伽班?通龙从哪把你找出来的,他妈妈的佛室里摇签子摇出来的吗……”
林渡鹤明白他的意思,早饭全都准备好了,女佣们正将它们一份份端出去,整齐的摆在外面的大桌子上。
“……我只有两个选择对吗?”还没人注意到他们在厨房里的谈话,林渡鹤靠在橱柜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要么,我成为一个匪帮的头目。要么,我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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