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朗拉沃夫人调侃:“这样的日子好消息已经不多了,不是吗?”
“我打听到一点关于艾力克的消息。”雷托说。
女人愣了愣,仿佛没听清楚他的话,半晌后她作出惊讶的表情,两手冲动地捂着嘴阻止了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尖叫。林奈注意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明白两人谈的是一件私密的事情,于是借口离开给老人家留一点体面:“额,我去换一杯酒。你们聊吧。”
雷托拉住他:“不,亲爱的,你不是外人,我想让你一起听。”
林奈甩开他的手,为那句“亲爱的”感到一阵恶寒。
勃朗拉沃夫人这时强作镇定,眼眶微红:“是……是我的艾力克吗?你确定吗?”
“是的,莎拉。”雷托微笑:“艾力克还好好地活着,他现在正呆在图兹拉的军事基地里,被塞尔维亚人扣押着。我向你保证,这个消息真实可靠,是一位极有地位的内部人士告诉我的。我们的艾力克,在89年就已经被羁押到了图兹拉,他活了下来。”
“噢,”女人掩面发出啜泣的声音:“我的孩子……我的艾力克……主听到了我的祷告,他没有把我的艾力克带走,我的孩子呀……”
她哭得隐忍却动情。即使林奈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心有不忍,狙击手见惯生离死别,却十分不擅长面对哭泣的女人,他朝着上校瞪眼,示意他想办法安抚一下这位可怜的女性。
雷托以为他是听不懂两人的对话想要解释:“是这样的,莎拉的孩子,艾力克·勃朗拉沃89年参加游行抗议活动后失踪了。同行的同伴说,他是被人民军抓走的,但人民军至今不承认这件事。勃朗拉沃家一直打听不到消息,以为这个孩子死在了塞尔维亚人手上,直到前几天,我才得到了这个喜讯。”
林奈很敏感:“这就是你和贝尔拉莫维奇作交易的条件?他告诉了你这个艾力克的下落?”
“是。勃朗拉沃家曾经是克罗地亚的政治望族,祖父当过多蓝茨②的文字秘书,后来做到了南共盟中央主席团执委会的委员。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剑桥大学法学博士,在卡德尔③的班子里一起拟了宪法,至今仍是法律界的元老。但艾力克被捕后,勃朗拉沃家失去了独子和独长孙,很快一落千丈。我们家和他们家是故交,莎拉对我曾经多有照顾,我和艾力克又是一起长大的伙伴,所以这几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找他。”
“为什么要抓他?”林奈问。
雷托压低了声音:“人民军想争取他父亲的支持。老勃朗拉沃在法律界话语权极重,这些律师们后来各个都是政界的顶梁柱,哪里都绕不开他们。米洛舍维奇甚至亲自找他父亲谈过。文的行不通,最后就只能用武力了。”
这手段也太粗暴了。林奈皱起眉头:“恐怕遭难的不止他们一家。”
“艾力克被捕后,老勃朗拉沃毅然决然地辞去了所有的职务,克罗地亚独立后,全家一直居住在扎戈列的乡下别墅里。离开了权力中心,他和夫人一起把精力转移到了慈善事业上。”
“难怪选择帮助孤儿和青少年,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吧?”
雷托看向勃朗拉沃夫人:“莎拉,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把艾力克救出来的。”
“不,那太危险了。”勃朗拉沃夫人摇头:“怎么能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呢,你先顾好自己……”
“我这么说,自然是打听了足够多的消息,有了一定的把握才敢承诺你的。相信我。我的线人告诉我,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对艾力克的监视和虐待明显减少了,大约是米洛舍维奇已经彻底掌权,在政治上一帆风顺,我们的总统大人就不把他放在心里了。我还向军营打听到,他们定期会派关押的人犯出外劳作,有时候也要参与运输任务。我们可以趁机救人。”
“如果他可以向外面递消息,为什么他这些年没有联系家里呢?”
“一来,向家里递消息实在是太显眼了。一旦被发现,他的下场就很惨。他好不容易活下来,当然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二来,他既然自身难保,也不想徒增家里人的负担。”
“可……”勃朗拉沃夫人抿着唇,仿佛还在犹豫。
雷托握着她的手:“莎拉,艾力克对我来说也是家人,我不可能弃他于不顾。这么多年四方打听,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把。”
“谢谢你,孩子。”女人眼中含泪。她给雷托深鞠躬:“我当然希望有人能救他,这是我的孩子,作为母亲我恨不得用自己去代替他。只有主知道他受了多少苦,我的可怜的孩子,可我也不愿意承受失去你的风险。你是个好孩子,请千万不要逞强。”
“你是了解我的,莎拉,”雷托笑着调侃:“当英雄这种事怎么可以少得了我呢?”
林奈在一旁没说话。他很难想象雷托有着正义纯善的一面,这几乎不是他认识当中的那个傲慢、冷酷的波黑政府军上校。原来雷托也有朋友,也有家人,也有像正常人一样的亲情和友情。无论如何,这也是个从母亲肚子里出生的人类,一切人类应该有的,他也会有。
这时,雷托心有灵犀地转过头,目光正和他撞上,林奈几乎能明白他的眼神。
但等勃朗拉沃夫人离开,林奈才回答他:“你要救任何人都可以,我不参与。”
“我还没问你,你就知道我要你参与?”雷托好笑。
林奈受够了宴会和人群,径直往门外走:“随便你,我要回去了。”
雷托拉住他。两人在人来人往之间拉扯。雷托作了个绅士的邀请手势:“宴会才开始呢,亲爱的,陪我跳一支舞吧。”林奈瞪着他。但上校毫不客气牵着他的手:“为了你,我可没有邀请任何女伴,与其待会儿去赔阔太太们的笑脸,倒不如我们俩在一块儿舒服自在。”
那是你自在,我可不自在。林奈能感觉到会场朝他投递而来的异样目光。他不清楚雷托为什么这样高调地带他出席宴会,不怕别人认出来他是已死的“叛贼”吗?
而且他对跳舞丝毫没有兴趣:“腿不舒服,不跳。”
雷托把他手里的拄拐器扔给瓦尔特,让他两只手环绕着自己的脖子。两人顺利滑入舞池。林奈在人前不好大动干戈,脸气得铁青。雷托搂着他的腰,上校英俊的脸离他不到五公分。
这个距离对狙击手而言是极其可怕的。林奈毛骨悚然。
“工作已经谈完了,现在是放松的时间。”雷托在他耳边低笑:“你很紧张,林奈。”
林奈刀锋一般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脸皮剐下来:“你该不会也想上我吧?”
(1:扎戈列:克罗地亚西部的一个县,风景秀美,被称为克罗地亚的秘密花园。
2:斯塔奈·多兰茨:南斯拉夫政治人物,任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中央主席团书记,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内务部长,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联邦主席团副主席。
3:爱德华·卡德尔:南斯拉夫政治人物,起草了由苏联授意的宪法,并指导制定了所有后继的宪法,也是南联邦经济和政治体制的总设计师。)
第14章 近程狙击
“你该不会想上我吧?”
上校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刚要张口,林奈弯了弯嘴角:“没问题。”
雷托目光深沉地、浓烈地去看他的嘴唇。
狙击手歪着脑袋露出一个叛逆的笑容:“我跟你做一次,你放了我。”
上校失笑摇头:“我说过,我不和你谈条件。”
林奈很不满:“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雷托亲吻他的脸颊:“那你最好早点习惯我,不然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随便你。”林奈受够了他暧昧不清的态度:“要么杀了我,要么告诉我你要什么。雷托,我没有时间在你身上浪费。还是说你觉得我跑了一次不能跑第二次?”
雷托完全不接受威胁:“你可以试试。”
遇到一个精神疾病患者已经很不幸,遇到一个这么油盐不进的精神病患者让林奈无比烦躁。
上校抚摸他的后颈安抚道:“留在这里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出了我的这道大门,外面有无数人希望你死。至少,我不会伤害你,而且能保证你的生活质量。别再说任性的话,你不是小孩子了,林奈,你可以不甘心,但你的闷气没有人能替你分担。生活就是这样的。”
林奈幽愤地抿着唇,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雷托说得是对的。他是不甘心。
雷托低头笑看他:“我来猜猜,你这么急着离开,是想给自己讨个清白?”
“难道我不应该这么做?”
“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不是我,你当然不着急。”
雷托认真地为他分析:“你现在没有能力和敌人抗衡,最起码,你连身体素质都达不到自己最好的状态。即使是孤狼与孤狼打斗,也知道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形势,何况你现在面对的是一整支国家军队。如果我是你,我会低调一段时间、积蓄能量、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在此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你需要武器、支援部队、周密完整的计策……起码要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再上战场。”
“按照你的想法,就不会有战争。”林奈是实战派:“没有哪个士兵上战场前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活着回来。上校,我打过的仗比你多,还不用你来教我怎么打仗。”
雷托没被他激怒:“你知道我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林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雷托冲他眨眼微笑:“你可以请我帮你的忙。我很乐意。”
林奈暗暗骂了一句。他早该想到这个男人一肚子的坏水。
“任何聪明的人会想着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而我现在是你手上一项很不错的资源,不是吗?”上校理所应当地说:“况且,你认为我们是敌对关系,那就更不防充分地利用我,如果利用得好,反而是你占便宜,不是吗?”
林奈讥笑:“先害我至此,然后又要提供帮助,听上去还像是你会免费提供,大善人。”
“既然我们不谈条件,那自然是我无条件为你提供帮助。”
“那是你,我不愿意欠人情。”林奈也能猜出一点雷托的想法:“其实你就是想让我帮你救你的朋友吧?也行。我可以办成这件事,这样我们互不亏欠。”
雷托牵着他的手,在他的臂弯下转了一圈:“和你跳舞很愉快,列弗先生。”
救人的计划最终定在了1月27日。当天是圣萨瓦节①,萨拉热窝的塞族区将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军营驻地的士兵都有半天假期参加教会活动。除了值班的人员以外,军营里几乎没有人。当天中午艾力克·勃朗拉沃与其他几名犯人会执行一趟运输任务,将食物和生活用品运输运送到塞族区,运输完成后,士兵放假,车队回营。
这是一个绝佳的救人时机,到时候,人民军不仅缺少支援的武装人员,一路上的保卫人员警惕性也会降低。等出了事,支援人员再召集起来,人早就已经跑了。
“路线已经确认了。他们会从特雷贝维奇山的冬奥会雪橇赛场经过,那里有塞族的驻军哨岗,无数狙击手埋伏在山上,对他们来说是一条很保险的路。”雷托说:“林奈,我需要你把那些狙击手清理掉。”
但对林奈和雷托来说,就等于困难重重。林奈也有点愁:“那个地方又开阔又平整,很难进行反狙击。”
1948年的冬奥会有一项高山雪橇赛事,当时的南联邦奥组委选择在萨拉热窝东北面的特雷贝维奇山新建一整座雪橇赛场。这项工事极宏伟,建成后,壮阔的、蜿蜒的、优美的混凝土赛道如同盘卧在森林中的一条银龙。为了赛场的美观,赛道周围的树木大量被砍掉,环境修得干干净净,路上连一块破瓦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环境对于山上的塞族狙击手来说,简直是再简单没有的了,即使是新枪手,也没有打不中的理由。反之,要对狙击手进行反狙击就难上加难,经过这一段路的武装人员几乎都只有乖乖挨打的份。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路”。
林奈最终决定进一趟森林:“在外面只能挨打,还是要进去。”
受雷托的命令,瓦尔特和他一起上山。小勤务兵很激动,他还没有去过一线,第一次去就是给大名鼎鼎的林奈·列弗当助理,这表示他离塞尔维亚王牌狙击手的观察员只有一步之遥。他甚至问老兵借了一把狙击枪:“你说什么,我来做!我的枪法很好的!”
林奈看着他手里的那把VSS:“你从哪里淘来的这把东西?”
“我问老马丁要的,他说这是一个苏联兵送给他的。”瓦尔特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老旧了,他拿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散架之后重新组装上来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只箱底翻出来的。可我没有配给像样的枪,所以……”
“不,这是一把很特别的枪。”林奈摸了摸已经掉漆变色的枪托:“苏联人最有创意的武器之一,一种自带消音效果的狙击枪,在中短距离的狙击战里很好用。我们狙击手通常是不带消音器的,宁愿敌人发现我们,也不带,因为消音器非常影响子弹轨迹和速度,具体的以后可以慢慢跟你解释,总而言之,这是现在市面上极少的自带消音功能、性能又还不错的狙击枪。”
瓦尔特听得有点担忧:“中短距离……是多少米?”
林奈回答:“600米之内吧。没事,我们今天就玩一把近程。”
实战才是最好的、最严厉的老师。
两人在山上搜寻观察。林奈把高倍望远镜让给了勤务兵:“能确定对方的位置吗?”
瓦尔特满怀迷茫,很不好意思开口。他什么都看不到。
林奈低笑,给出提示:“不要光用眼睛看,要思考。如果你是狙击手,你会怎么做。”鉴于勤务兵的确是初次进行观察,他提到更多的细节:“这些人,长期在山中进行隐蔽狙击,会形成固定的哨岗,甚至会有固定的物资输送路线。如果你来选哨岗的位置,你会怎么选?要不要靠近水源?要不要靠近物资运送路线?狙击点区域会不会留下生活遗迹?有没有焚烧明烟、食物残留、交通车辆运输痕迹?顺着这些思路先缩小对方所在范围,不要着急去看对方的枪口在哪里,你要在森林里找几片树叶,一片一片地去看是不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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