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姝予这才反应过来,连勉为其难的笑容都应付不出。
半个多月前,阿遇把孙旭打了个半死,三人一起进了警察局,阿遇是个黑户,只能暂时采录指纹。
若孙姝予前三十年的经历是一副色调灰暗致郁的油画,那阿遇的到来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穷途末路的人生多了一丝暖色,可两种色调混杂,你争我躲,越来越脏。
孙姝予摆脱不了过去,却又渴望着和阿遇开启新的一段。
从警察局出来的那天是他把画布撕破,重启人生的一天,可他不知道的是远在千里之外,另一个陌生家庭的命运也在这天有所转折,柳暗花明的不只是孙姝予,还有万念俱灰的钟婉。
就是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下,一个机缘巧合的指纹,让钟婉找到了这里,找回了阿遇。
孙姝予不禁扪心自问,他不是一直能忍则忍,当让则让吗?怎么就那天忍不住,和孙旭打了起来。
如果他不逞一时之快,他们不会去警察局,阿遇就不会留下指纹,钟婉更不会找到这里。
他明明才刚刚做出改变,决定为了阿遇勇敢一点,果断一点,结果被现实迎头痛击,他的勇敢是不顾后果的匹夫之勇,他的冲动为他带来失去阿遇的风险。
他是不是做错了。
孙姝予陷入了某种情绪怪圈,为一时的冲动悔不当初,可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钟婉是阿遇的妈妈,阿遇和家人团聚,是倦鸟归巢,落叶归根,天经地义,他不可以,也不应该这样自私。
可是他也不能没有阿遇啊,对方的家庭会接受他这样的一个人吗?
钟婉见他神情微妙,生意人的惯性思维让她以为孙姝予想要报酬。
她感激对方替他照顾儿子还来不及,只想快点带阿遇回家看病,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我现在就让助理订机票,我要带他回家看病,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你想要什么,尽管提,我和阿遇都很感激你。”
钟婉神情真挚,孙姝予却脸色一白,可他还来不及拒绝,卧室的门却再次被人打开。
只见阿遇摔门而出,面色铁青,提起钟婉一只胳膊,铁钳似的力道让瘦弱的女人挣扎不得。
原来阿遇一直在里面听着。
孙姝予扑上去阻止,阿遇却把孙姝予也推开。
他拖着钟婉,打开门,再一次把她推了出去。
关门前,阿遇额角青筋暴突,一张脸涨红不止,冲钟婉绝情道,“我不跟你走,我哥在哪,我就在哪!”
第二十九章
阿遇背对着孙姝予,肩膀不住起伏,像头伺机而动怒急攻心的野兽,给人一种教化未开的野蛮感。
孙姝予被他这副样子吓到。
看阿遇的反应,明显是记得钟婉是谁,可他到底为什么面对亲妈是这样恶劣的态度。
只是孙姝予本身就有一个扭曲的家庭,虽做不到感同身受,可也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阿遇的家庭关系。
斟酌之下,他缓步上前,去拉阿遇的手。
阿遇只是猛地一颤,却没有甩开,于是孙姝予就从背后抱住他,“阿遇,交给哥哥来处理好吗,你回房间等着我。”
被抱着的人没有说话,情绪却渐渐平稳,阿遇终于冷静下来,他转身抱着孙姝予,神经质地亲吻他的额头,钟婉还在外面失声痛哭,隔着厚重的防盗门依然清晰可辨,阿遇趴在他耳边的说话声却把一切盖过。
“哥你别害怕,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去。”
他喘息粗重,明显怒意未消,但笨手笨脚地抱着孙姝予。
孙姝予一愣,有种被揭开遮羞布的耻辱感,他突然明白了阿遇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害怕的不止他一个人。
他把阿遇劝回房间,又打开门让钟婉进来,钟婉泣不成声,阿遇的冷漠让她的情绪彻底崩溃,险些哭倒在孙姝予怀里,被扶去室友房间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做完这一切后,孙姝予并没有松一口气,相反,他站在客厅,面对着两扇紧闭的房门,内心充满了茫然与不安。
阿遇打开门,沉默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间,孙姝予紧绷着的精神突然就泄了。
他跟着阿遇回房,房门关上,二人默契地抱在一起。
孙姝予的目光落在角落码好的包裹上,阿遇闷声闷气地解释道,“要按时发货,你说过的,不快点发货就会被投诉,投诉了就没有钱,我不想你熬夜。”
孙姝予疲惫地靠在阿遇肩头,二人谁都没有说话,阿遇把他抱到床上,抬手关了灯,他翻过身来抱他,拍着哥哥,声音僵硬道,“睡。”
孙姝予嗯了一声,却没有闭眼。
“阿遇,你还记得她对不对,她是你妈妈,你记得她,是吗?”
孙姝予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黑暗中,阿遇没有回答。
……
翌日一早,闹钟还未叫,孙姝予就先醒。
钟婉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早就起来,孙姝予出房间时正好看见她在门口站着,外面有人给她送来早餐。
那男人长相平平,气质却很沉稳,对孙姝予点头微笑,却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钟婉把门关上,喊孙姝予来吃早餐。
“那是阿遇的爸爸吗?”
“阿遇的爸爸很忙,走不开。”钟婉笑着摇头,没有解释太多,即使眼前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阿遇的救命恩人,可钟婉依然对他有所保留。
一夜过去,这个久经商场的女人迅速分析形势,看出了阿遇对孙姝予的依赖与唯命是从,敏感地察觉出想要软化阿遇,少不了孙姝予的帮助,她虽有些奇怪,却并没有多想,只当阿遇这是变傻以后雏鸟心态作祟,习惯了孙姝予的照顾。
钟婉担忧道,“看阿遇的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答应和我回家,只是我想带他做个检查。”
被她这么一说,孙姝予才想起来,回房间翻出阿遇的病历本给她看。
钟婉面色凝重,看完后起身打了个电话。
她讲话轻声细语,却还是被孙姝予捕捉到不少关键信息,孙姝予努力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早点,想表示自己真的没有偷听的意思,可钟婉同他人的对话却无孔不入,孙姝予越是不想在意,就越是听得清楚。
阿遇的妈妈联系了一个医疗团队,三天后飞到这里为阿遇进行会诊。
喉咙里像是卡了根鱼刺,他咽口唾沫都疼得厉害,一方面忍不住对钟婉刻意讨好,因为她是自己爱人的妈妈,可一方面又对这个随时可能会把阿遇带走的人警惕提防。
当他还在为了凑路费医药费而不得不去发展副业卖丝袜女装,对方却一个电话就能为阿遇安排专家会诊,孙姝予方才还为钟婉买早餐的小恩小惠受宠若惊,一转头又因双方的阶级差异而忍不住自惭形秽。
孙姝予茫然地心想,他不是一直想带阿遇治病,让阿遇当一个正常人么,为什么看见钟婉会害怕?
背后房门声响,阿遇起床了。
钟婉挂了电话,热切地看着阿遇,拘谨道,“阿遇,来,吃早餐吧,妈妈买了你最喜欢的萝卜糕。”
阿遇紧绷着脸,没说话,只拿过一个鸡蛋,剥开递给孙姝予。
孙姝予脸上一热,察觉到钟婉看过来的目光,掩饰般对她解释,“阿遇不喜欢吃萝卜。”
钟婉愣神,敏感的神经是绷直的琴弦,轻轻一拨都会引起震颤,她低头喃喃自语,“他以前很喜欢吃这些的。”
她的眼泪又落下,阿遇却当看不见,也不吃钟婉买的早餐,只从冰箱里找出孙姝予带回家的临近过期的打折面包与牛奶,凑合着吃了,却嘱咐孙姝予多吃一点。
他拉起折叠小推车,把今天要发的包裹都装进去,背好小挎包,里面放着保温杯与小手绢,还有孙姝予自己做的饼干,哥哥没有钱给他买零嘴,却会自己做。
今天轮到去超市搬货,还要顺路把快递都发出去,临走前,阿遇对孙姝予大声道,“哥哥,我出去上班了!”
他想亲一亲孙姝予,只是哥哥说过,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做,阿遇有些不高兴地瞥了眼一脸期待殷勤的钟婉,闷闷不乐地走了。
门一关,钟婉到底是没能等到阿遇同他说一句话,颓然地坐下,用柔软的手掌捂住脸。
孙姝予不知该说些什么,没话找话地安慰,“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过什么,会让他现在这么抵触,不过阿遇应该是记得您的。”
他想到什么,突然问道,“阿遇是不是有其他的弟弟妹妹?”
钟婉啜泣声一停,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怎么了?”
孙姝予委婉道,“他好像对亲子关系很敏感,特别是面对五六岁大的孩子,阿遇非常抗拒。”
第三十章
孙姝予无心的一番话好像让钟婉幡然醒悟,隐约察觉出阿遇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是因为什么。
在孙姝予的陪同下,阿遇同意去医院。
钟婉请来的医疗团队不知是否受限于简陋的医疗条件,会诊后初步得出的结论竟也大差不离,当初的车祸并未留下后遗症,阿遇一系列的行为不是由外力所致,只委婉地告诉钟婉阿遇可能是思维障碍,需要更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给出结论。
如果情况允许,钟婉当然想立刻带阿遇回家,可阿遇却不配合,还把钟婉关在门外,嘴里大叫着,“你才不想让我好,你就喜欢傻子!”
孙姝予以为钟婉会再次崩溃,可她却没有,她仅仅是在脏乱昏暗的楼道里坐了一个下午。孙姝予忍不住上前安慰,钟婉却疲惫摇头,“姝予,谢谢你,我一个人静静就好。”
从这天起钟婉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强求阿遇同她立刻回家,整个人出奇地冷静,面对阿遇的漠视与刻意躲避,也不会轻易表露出崩溃失望的负面情绪。
钟婉没有住宾馆,她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室友,让他暂时搬出把房间腾出,自己住了进去,她每天早上都会变着法子地给阿遇做早餐,甚至还会陪着阿遇上班。
后来孙姝予才知道,那天早上来给钟婉送早餐的男人是他们家的司机老陈,阿遇去面包店时钟婉就点杯咖啡,一坐就是一天,处理老陈带来的文件,文件处理完了就会看着阿遇。
她讲电话时虽轻声细语,却隐隐可见上位者说一不二的强势,不难想象她是一个在职场上雷厉风行,有果决力的人,可这样一个人,看向阿遇的目光总是带着温柔和愧疚,姿态卑微至极,阿遇看她一眼,冲她点个头,钟婉都会欣喜若狂。
钟婉来后孙姝予再没做过饭,钟婉当仁不让地包揽了厨房的使用权,孙姝予却食不下咽,有好几次都要在钟婉探究的目光下坦白他与阿遇的关系。
可当他吞吞吐吐,刚起了个话头,钟婉又会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孙姝予敏感地察觉到,钟婉多少猜出了些他和阿遇的暧昧,却以不变应万变,巧妙地回避着这段见不得人的伦理关系。
而轮到阿遇去超市搬货的日子,钟婉就会脱了高跟鞋,穿着平底鞋跟在阿遇身后,她带着工人手套,时不时帮忙托一把,背后的双肩包里面装着给阿遇切好的水果和备好的餐盒。
孙姝予好奇地问她,“超市老板同意您进出仓库吗?”
当时钟婉正在做饭,她刀工很好,在整齐密集的切菜声中头也不抬,“嗯?哦,现在那家超市的老板是我。”
她微微一笑,语气淡然随意,仿佛在讨论明早的天气。
孙姝予却没再说话。
阿遇对她的态度已不如之前那般恶劣,甚至同桌吃饭时,钟婉问他什么,阿遇也能吝啬地点点头,给出一个回应。
可孙姝予却注意到,阿遇偷看钟婉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还会露出难过委屈的表情。
这一刻孙姝予有了尘埃落定的解脱感,他知道钟婉成功了,她用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母亲的陪伴,日渐融化了阿遇,他的抵触反感不再固若金汤,而是在钟婉巧妙的怀柔政策下出现一个豁口。
孙姝予愈发不安,可又无能为力。
这天是阿遇去超市搬货的日子,通常会早孙姝予回家,可今日他到家时屋中却空无一人。
孙姝予给阿遇打电话,无人接听,他又跑到房间里,见阿遇和钟婉的东西都在,才松了一口气,正穿鞋要出去找,一开门却发现老陈站在门外。
老陈维持着举手敲门的动作。
“阿遇呢?”
“太太今天被箱子砸了一下,钟……阿遇陪她去医院了,我来接你。”
二人同时开口,孙姝予面色一沉,坐上老陈的车。
赶到急诊的时候,阿遇满手是血,神情呆滞地坐在等候区,孙姝予吓了一跳,检查过后才知道这血都是钟婉的。
仓库的箱子没摞好,阿遇低头扛着货没看清路,脚绊了一下,最上层的箱子摇摇欲坠,眼见就要砸到阿遇背上,是钟婉替他挡了一下。
她一个身形瘦弱的女人也不知打哪来的爆发力,竟在眨眼间生拉硬拽,把阿遇一个一米八几一身肌肉的大小伙子护在身下。
她的背被毛糙的集装箱剌出一个大口子,顷刻间上衣被血染红,是阿遇背着她来的医院。
孙姝予拉住阿遇的手以示安慰,对方的手心却一片冰凉。
钟婉缝完针,被护士扶了出来,孙姝予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手就先一步被阿遇放开。
孙姝予愣愣地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指间。
只见阿遇一步步挪了过去,钟婉面无颜色,伸出一只手让阿遇来扶她,气若游丝道,“阿遇,有没有受伤啊,妈妈拉你的时候太着急,没有碰到哪里吧?”
阿遇抿着嘴没说话。
钟婉又没话找话道,“吓到了?妈妈没事的啊……晚上回去给你做饭好不好呀。”
她见阿遇沉默,以为是他不愿意这样扶着,给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会意地走上前,正要接过钟婉,阿遇却不撒手。
钟婉面露不解,只感觉胳膊上扶着自己的手慢慢收紧,然而下一秒,阿遇却开口了。
“妈妈……”
钟婉一愣,没有什么反应,茫然地看着阿遇。
阿遇又叫了一声,“妈妈,你疼不疼。”
钟婉听着这声“妈妈”,眼泪落下,她想去抱阿遇,一动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老陈慌忙扶住,钟婉却感觉不到疼痛,许是麻药劲还没过,她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阿遇的衣摆,不可置信又欣喜若狂,一边哭一边笑。
14/47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